“不回家也可以,我出錢,送您去別的酒店住,你在這裡,胡阿姨也不方便啊。”
我加倍堅決地強調着“別的酒店”這四個字,語氣堅定地不容質疑。
老爸的臉上飛快閃過一絲猶疑,雖然這絲猶豫轉瞬即逝,但還是被我清楚地捕捉到了。他在猶豫!他竟然在猶豫?他有什麼好猶豫的!我的內心深處波濤洶涌,完全被激怒了。我不斷地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靜,不管我此時此刻對我爸有什麼不滿,絕對不能當着外人的面爆發。
只要一爆發,等於是給了他誓不回頭的理由。
“……這麼晚了,我就不打擾你了,你先休息吧。”老爸看了胡女士一眼,低沉地說。
掙扎了很久,他終於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可以看得出來,在我面前,他還是極力維持着長輩的尊嚴的。也許我瞬也不瞬盯着他看的目光讓他如芒在背,反正在老爸說完這話後,沒等胡女士有任何迴應,他已經拉開了房門,作勢要走。
門口已經空無一人,從我關上門的那一刻,我便有自信,魏錚他們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他們絕對會幫助我做好善後的工作,包括打發酒店的工作人員,還有留出充足的私密空間給我們爺倆,免得我爸尷尬,進而惱羞。
事實上,在江小溪使計逼得酒店工作人員就範,帶我們上來的那一刻開始,他們陪我過來所肩負的使命就已經完成了。此刻門外的空無一人恰恰是他們對我最大的馳援了。
“我都出來了,你回家吧。”
電梯裡,老爸突然這麼說,略帶負氣的語氣讓我心中一哂,這算什麼?重新掌握主動權?重新樹立威信力?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突然有了個體悟,原來爸媽也是裝的,裝作老成持重,裝作說一不二,不管心裡有多打鼓,多心虛。
“送您到酒店我就回去。”我淡淡說。
“……住什麼酒店啊,怪貴的。”老爸說着,把頭撇到一邊,故意不看我。
“不住也行啊,跟我回家吧。”
我故意如此說,不出所料,老爸的臉上現出不情不願的神色,他毫不猶豫地吐出簡短的“我不回去”後,便擺出一副“不接受勸阻”的固執模樣。
互不相讓的後果就是,十分鐘後,我們又乘坐同一部電梯回到了六樓。
事實上,即便五星級酒店的總統套房和高級套房的價格是尋常人無法負擔的,但他們的標準套房,咬咬牙還是可以住一晚上的。就這家酒店而言,樓層越高,房間越好,如果是頂樓,就是毫無疑問的豪宅了,只可惜我能拿得出來的餘錢,只夠住在六層。
“花那冤枉錢幹什麼,怪貴的,一晚上一千多……”
直到我們進了酒店房間,老爸還在絮絮地念叨着房價,簡直變成了他的心病,我想他這一輩子可能也沒這麼“奢侈”過。
“行了爸,普通房間偶爾一兩天咱也不是住不起,又不是十二層那種高級套房,一晚上三千起的。”
我承認我是故意這麼說的,這話多多少
少有點扎心,是在變相的提醒我爸他和那位胡女士的往事不管有多麼難以忘懷,到底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的兩人,無論是身份地位還是生活習慣早就大相徑庭,中間的隔閡不可能視若無睹啊。
不過看起來,我那一句說者有心,聽者更有意的話真真正正地插到我爸心裡了,他頹然坐倒,手撐額頭,看上去不堪重負。半晌,一句低低的細語冒出:
“我沒做對不起你媽的事。”
難以置信的是,聽到這句話後,我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如釋重負,如果我爸沒做任何過激的事,他又爲什麼這麼決絕地不肯回家呢?也許他那句話中應該加一個“還”字,還沒做。
“爸,您怎麼想的,和我說說唄,”我坐到他對面,“這個胡阿姨,是您的大學同學?”
一句平常的問話,點亮了我爸眼中的光芒,感覺他好像一直在等有人問他,他好把滿肚子的故事傾吐而出。
這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也是一個我不想去回想或者複述的故事,簡而言之就是郎有情妾有意,但是時代把他們兩人生生分開……差不多這類的。
“啊~~~哈~~”
在指針指到十二點時,我實在忍不住了,打了個哈欠,間接打斷了我爸回憶的進程。
“我聽明白了,胡阿姨就是您一個老朋友嘛。那既然也沒什麼,爲什麼不和我媽解釋清楚呢?”我強撐着睡眼,問出一個關鍵性的問題。
老爸苦笑一聲:“你媽這個人……唉!”
六個字帶着多少一言難盡。
“爸,你早晚都得解釋的,總不能真離婚吧,”我反問他,“早解釋總比晚解釋好,早死早超生。”
“你以爲我沒解釋過嗎?解釋有用嗎?你媽這個人,生起氣來根本油鹽不進!”
眼前人影一閃,老爸霍然從椅中彈起來,激動地在屋裡走來走去,手臂不住地揮展着:“爲什麼總是我去伏低做小!爲什麼!二十多年夫妻,就因爲生氣,隨便就說離婚,就要把我趕出去!他想過我沒有,在乎過我的感受嗎!哦,就她會生氣,別人就該受着是嗎?”
這番爆發把我打蒙了。
“這不是……我的話嗎?在我十五六歲的時候,我天天都這麼說。”
我遲疑着,部分原因是看見一貫老脾氣的老爸也有這麼暴躁的一面,大部分原因則是,他暴躁起來居然會引用我的話?心中莫名地生出了認同感是怎麼回事?
“您當時可不是這麼認爲的啊,”我用目光示意他冷靜一點,坐下再說,“您不是說我媽就這脾氣,除了脾氣不好,什麼都是好的,又勤勞又善良,又能吃苦耐勞,一直辛苦操持家裡,哦對了,工作也做的非常好,有責任感,熱心腸……”
“你不用說這些!你媽有什麼好的我知道!”老爸不耐煩地打斷我的話。
“您真的知道嗎?我怎麼覺得您都忘了呢。”
我的語氣嚴肅起來了,適才因爲睏倦而產生的漫不經心被我全部拋之腦後。
“這麼有意見,早早地爲什麼不說啊?怕麻煩,還是怕引起紛爭?每一次,無論是您和我媽有矛盾,還是我和我媽有矛盾,您一直在和稀泥,從來也不願意分個對錯出來。您沒發現嗎,我們吵架永遠就因爲那幾件事情。您們吵架永遠也因爲那幾件事情!二十多年了,要解決早解決了,早幹什麼去了!”
像是霜打的茄子,我爸緩緩坐下。我想,我的話對他而言需要點時間去消化吧。可我不說不行啊,既然以前怕麻煩,現在有了後果就要承受,哪有那麼多好事……
“你是不是特享受這種‘不畏浮雲遮望眼’的感覺?你是不是以爲所有人的人性都逃不開你的法眼啊?”
老爸的呼吸漸漸粗重起來,他憋紅了臉,對着我怒喝道:“你呢,你對這個家又貢獻了什麼?除了這種呵斥人的話之外,你又盡到你的義務了嗎?啊?你有多久沒好好和我,和你媽說過話了?每天忙着你的破事,把家裡當飯館,當旅店,把你爸你媽當店小二!”
“我……”
能言善辯?呵,在真相面前,最最能言善辯的人都會爲之語塞。
“我還不是因爲……”
因爲什麼?
生活再忙,再艱辛,但總能騰出時間給重要的人啊。不論我的事業遭遇多少次滑鐵盧,可從來沒耽誤我和語戎打情罵俏,和魏錚他們打屁閒聊,但是,我卻如此吝嗇,不肯多分一點時間給我的父母。
就說這次的事吧,從那個什麼酥(還是記不起來我爸當時讓我帶回來的點心到底是什麼)開始,我其實就覺得我父母之間的氣場怪怪的,那以後,我不止一次感覺出來異樣,異常,“好奇怪啊”這四個字不止一次在我腦中浮現過,但沒有一次,我願意花點時間,去打破砂鍋問到底。
有意無意地,我無視了這種異樣,大概我也怕麻煩,怕追究這種異樣會牽拖我的時間。面對我爸媽的時候,我要不然就疲於應對他們對我個人問題的催促,要不然就是不耐煩他們對我私人生活的干預。
“我不知道你們是這麼想的……我媽也是這麼覺得的嗎?”
我爸嘆了口氣,放緩了聲調:“剛纔的話……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媽挺喜歡那個小曹的,但我還沒見過那姑娘呢……”
“我保證,儘快帶她來見您們……”說到這裡,我覷着我爸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拋出香餌,“但總得等您回家吧,不然我怎麼和人家解釋,我爸和我媽爲什麼不住在一起?”
“……鬼頭鬼腦的。”
我爸咕噥了一句後,仰面栽倒在牀上,假意睡去。這麼沒有鋪墊的假裝也實在假了點,我默默地關上了燈,在黑暗中露出一絲笑意。
也許從今以後,我們家會有新的相處模式呢。
懷着這種期許,我開心地閉上了眼睛。
誰知就在第二天,我的生活又出現了變化。這一次,狠狠撞上冰山的,是我和語戎的感情。
果然,冰山無可預見,當碰到的時候,轉舵已經太遲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