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小弟子火急火燎的跑來,藥師還未聽明白,雲行殊便瞬間變了臉色,一陣兒急旋風颳過,人已經沒影兒了。
他一路急匆匆地趕過去,就看見墨語那丫頭正一腳踹翻了煉藥房裡頭的那隻大藥桶。
墨語剛剛睜眼便直挺挺的坐起,木着眼睛直着身子,一副找人幹架的架勢瞬間衝出了房間,一路狂奔連青衣弟子的招呼都不理。她那般神色落在別人眼裡,加上昨夜的動靜,霧山青衣弟子便覺不妥,趕緊差人去報,可,還是晚了。
只見那血紅色的水瞬間潑了出來她也不躲避,直着眼睛把房裡的瓶瓶罐罐叮裡桄榔的全部打破,碎片濺起,細小的瓷片嵌入她的肌膚,那神情卻是木然的。
房裡亂成一團,牆上掛的那幾幅人的骨架也沒能倖免,零零碎碎的被砸成了渣渣,鐵柵欄後面那些瘮人的少年們似乎看見了奇景,瞪着怪異的眼睛,嘴裡嘰嘰咕咕響成一片,把手裡的鐵棍子敲得震天響。
房頂的灰被震得簌簌落下,混亂中不知觸動了什麼東西,只聽一身轟隆巨響,門板掀起,露出了裡頭的密室,隱約可以看見裡頭的精緻瓷瓶被整齊地擺放在架子上。
女子身形一頓,愣了兩秒,隨後喘着氣兒送出手中的真氣。
一道白光閃過,眼看藥架子就要毀了。
那裡頭的藏品幾乎是藥師一生的心血,保不準就有云行殊的救命藥。
看着那抹纖細的身影散發着狂亂的怒氣,狂風暴雨似乎都要把她給淹沒了,如同大海中漂浮的小船兒,雲行殊的眼裡閃過不忍和心疼,恨不得立刻衝上前去帶她離開,腳下的步子卻頓住了。
等那娃娃臉老頭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髮紅着眼睛踉蹌着跑來,看見一生的心血頃刻間便要流失,赤着雙目嘴裡一聲怒吼,也沒見他怎麼動可是身影已經到了墨語的背後,擡手便朝着女子的肩膀抓過去,那一抓之下,幾乎要把她抓個對穿。
雲行殊直覺不好,腳下蓄勢待發。
墨語在一羣趕來的青衣弟子的驚呼聲中,只覺得背後涼風襲來,但她掌下之風依舊沒有任何的停頓。
白光閃過,只聽嘩啦一聲,藥架子倒地,瓷瓶兒咕嚕嚕滾在墨語腳下,與此同時,背後的涼風似乎穿透了什麼,直直的釘在墨語的後心。
半晌,想象中的疼痛沒有襲來,墨語只感覺到後背有個重物朝她壓了過來。
她僵硬的轉身,擡眼便看見雲行殊英俊的面孔,臉上掛着一抹笑意,心口處鮮血噴泉似的往外噴,濺溼了她胸前的衣襟。而那老頭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倒地的架子,一臉震驚,半晌,他哆嗦着嘴脣咬着牙齒道,“你還真敢!”
可是,墨語已經聽不見了,她的眸中漸漸凝聚起霧氣,看着那人半眯着的深黑的瞳仁,那灣深潭裡清清楚楚倒映着自己的影子,一個衣衫凌亂青絲散落的女人,那便是神情狼狽的她自己。
他眨了一下眼睛,那有黑又硬的睫毛跟着顫了一下,牽動着墨語的心“噗通”一聲,他緩緩開口說,“小混蛋,你衝動個什麼勁兒。”
稱呼是罵人的,話語是責怪的,語氣卻是無比的輕柔。
一個字出口,嘴角便是一分殷紅。自她認識他以來,這男人便是霸道的,喜歡一樣東西,得不到寧願毀在自己身旁也不會便宜了別人,對待自己更是狂傲霸道,哪裡會有這樣無比溫柔的神色語氣?皇家子弟向來注重儀表儀容,自認識他而起,除了近些日子被她揹着摔來摔去的,哪裡會有這樣頹廢狼狽的神色?
墨語膽兒顫啊顫,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幾乎毀了他唯一救命的機會,心口彷彿也跟着破了個大洞,冷風呼呼地吹進來,連意識都不太清醒了,她顫抖着手撫上他的心口,對穿的心口之中汩汩流出的鮮血染紅了她的眼眶,她聲音卻是鎮定無比,只是卻是咬咬切齒的,不知道在惱恨誰,“雲!行!殊!”
雲行殊只是看着他笑,半晌才道,“小混蛋啊,別……別擔心,還……還有救。”
他摸索到她的手,把她握在掌心裡,輕輕道,“等我……”
他的眼神兒飄到她的身後,藥師那張娃娃臉上的怒氣已消,用一種無比怪異狠辣的目光看着他,有幾分幸災樂禍,有幾分毒辣的怨念,幾分興奮地期待,半晌才狠狠道,“這可不能怪我,你要想活命,就只剩那一個辦法。”
那神情瞧在人眼中無比的冷毒,雲行殊卻無比享受似的點頭,嘴角那一抹笑意怎麼也抹不去,與他平日裡冷冰冰的氣質竟判若兩人,他道,“那就……拜託了。”
墨語根本無心聽他們兩個在說什麼,那些話落入她耳中,如同一陣風,輕飄飄拂過心房卻瞬間沒了影兒,她只看到雲行殊的嘴脣一開一合,最終無力的合上,最後連瞳仁中的亮光也散了。
她呆呆的抱着他,觸摸着黏.溼溼的鮮血,默默地流淚,半晌之後,仰起頭大力嘶吼,如同要把天空震破,出口卻是無聲的。
整個畫面如同一副靜默的畫兒,只剩了色彩,那三千髮絲隨着那聲嘶吼揚了起來,如同一匹華麗的黑色綢緞,漂亮流暢,卻盛滿沉沉的痛。
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細小的雪花,鹽粒子似的,打在身上有簌簌的響聲。
周圍圍了一羣青衣弟子,個個屏氣斂聲,連呼吸都放得很輕。
這是霧山山頂幾百年來的第一場雪。
霧山一山有四季,四季不同村,但在霧山山頂,從來就只有融融春日,那三千灼灼的桃花六百年來從來沒有凋謝過,卻在今年年末一瞬間被風雪壓了去。
這一年是鳳笛二十五年末,雲霄三百一十六年年末。
若是把管理一個國家比作經商,鳳笛雖然年輕,卻屬於後起之秀,正處於蒸蒸日上的時候,兩任皇帝,脫離了大國的束縛,一年年走上正軌。
而云霄,三百多年了七位皇帝,此刻形勢已同垂暮老人。
雲霄本就國體衰落,內亂太甚。外有鳳笛、滄虎視眈眈、夷海雖不直接介入,但只要亂世一起,它肯定不介意爲雲霄的滅亡而加上一筆。
藥師這一掌,沒有斷送了雲行殊的性命,卻讓這位雲霄歷史上的中興之主受了長達幾十年的蝕骨之痛,往後幾十年的時間都不得已以藥物吊着性命,而彼時朝政不穩,各方勢力混亂交錯,這個秘密更是被有心人挖掘出來加以利用,三番五次的致他於死地。
彼時的雲行殊倒是處之若素,墨語卻是一年一年擔心下來,有時候晚上連覺都睡不安穩。
而這些,他們最終都挺了過來。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而在此刻,本來在東凌峰上講學的青衣老者聽到消息急匆匆地趕了回來,看到眼前一幕,又看了看旁邊默不作聲隱帶興奮的藥師,閉眼嘆息。
同一時間,一個更加令人震驚的消息由山下的段陽帶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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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雲霄當政者擔心的問題終於來了。
大陸南方富庶,一直是魚米之鄉,否則滄扶也不至於一直把戰事拉這麼長的時間,從鳳笛二十三年開始,到今日,整整兩年,除了必要的休整,滄扶一直不停地對雲霄進攻。
而云霄近年來,天災人禍皆有之,百姓勉強能填飽肚子都是老天有眼,國庫更是空虛,之前雲行殊爲了扳倒陌封庭對國庫空虛一事採取了許多的措施,但那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如今,朝中傳來消息,滄扶大肆進攻雲霄之南,陌桑帶兵奮力抵抗,戰事一直膠着着,但是輜重短缺稀薄,眼看就要撐不下去。
老皇帝昏迷了數月之久,終於有些清醒了,勉強能處理政務,但他畢竟老了,把朝中事物一股腦兒全部丟給了十三皇子云景逸,十三雖是皇家子弟,但畢竟二十幾年的心思從來沒有放在過正經事上頭,這麼一來簡直是措手不及,對待前線戰事更是焦心,於是,朝中大臣的意見在此刻顯得尤爲重要。
而老皇帝自醒來開始,似乎早已忘記了他還有云行殊這麼一個兒子,當朝四王爺寧王。只在剛剛聽見前線戰事的時候問了一句,再也沒有提起過。
有老臣提出去着人去霧山接寧王回朝,老皇帝默然不語,半晌把掌心朝內晃了晃,也沒有發怒,那老臣卻青了臉色灰溜溜下去了。之後,再也沒人提過四皇子。
而就在半月之後,滄扶之事還未討論出個方案來,雲霄東南方接壤的鳳笛也開始不老實。鳳笛太子妃納蘭明月之父渤海王與滄扶相勾結,開了鳳笛西南屬國渤海之內通往雲霄的一條小道放滄扶大軍入境,此時,雲霄纔是真正的國已危矣。
據說,關於納蘭明月之父納蘭宏的做法,鳳笛沒有采取任何政策,那御座之上的帝王在接到渤海王的一封國書之後,更是拍案大笑,讚歎渤海王見識深遠,遂命鳳笛太子鳳昭暄親征,與滄扶渤海一起,趁雲霄國力衰弱,國中無可用之才之時,一舉數千裡,直搗那雲霄之都,業城。
還是據說,鳳笛太子彼時在御書房看到聖旨,久久伏在地上沒有起,並沒有接起那道明黃色。御書房裡呼吸可聞,氣氛越來越沉悶,他終於妥協在皇帝的冷目之下。
有些事情佈置了那麼幾年,雲霄朝中之大小事宜摸得如同自家家務,國土更是寸寸熟悉,這場仗如何能不勝?
那天夜裡,太子府邸書房內的燈火久久不滅,衆人皆以爲太子爲出征做準備,無人敢上前打擾,只有太子妃一次又一次勸諫太子殿下小心身子,但是,皆被擋在了門外。
寒風露重,納蘭明月久久佇立,看着映在窗紙上的那道修長的身影,眸中滿是荒涼。
自她嫁與他之後,沒有一天是絕對舒心的。
她的父王納蘭宏所做之事頗得老皇帝心意,卻令太子殿下十分不悅,當消息傳來,不光鳳昭暄吃了一驚,納蘭明月更是吃驚,她一直以爲父王早已放棄,卻不料父王的假意放棄只是爲了穩住她這個不孝女的心而已。
鳳昭暄不會相信她,更加不屑於問她。
鳳昭暄不知是懷着怎樣的心情接受了這個事實,他神色如常的過了那麼些日子,之後還命人賞了她,可是她知道,他心裡怕是恨不得殺了她。不,也不是根本不屑於殺她吧。她在他的眼裡比不上那個人十分之一,他要她,卻不肯給她愛。人前相敬如賓,人後幾乎沒有一句話,每每在那張大牀之上,他口中的名字從來不是她。一次也沒有。哪怕他是清醒的。
寒風呼呼刮過,把書房外檐下的燈籠吹得搖搖晃晃,燭火欲熄,倒捲起青石磚塊上的細小塵土,有幾粒子吹到她的眼睛裡,有些溼潤的感覺。她就那樣站着,守着,即使沒有結果。她想,皇后這個位子早晚是她的,只要她活着,他此生就只能有一個妻子,一個皇后,即使得不到愛,哪怕一個名分也好。
即使那時候他後宮三千,她也相信她是不一樣的,至少她還是跟她有些關係的,不是嗎?
安西城內,她還曾做過她的表姐,她知道那些日子她是打心眼兒裡對她好,也許是心懷愧疚吧,可憐她這個得不到他的愛的人。
若說可憐,鳳昭暄他何曾與她不一樣?
那個女子明亮堅韌,有着所有世家女子沒有的豪爽不羈之氣,也有着無人能及的探險之力。任何一個女子這輩子的夢想大約就是嫁於一個良人而已,但她或許不同,她做事隨心所欲,不喜歡便是不喜歡,不會強迫她自己,可以委身宮中也可縱情山水。
她活的比她自由,也比他逍遙。
雲霄那個年輕的皇子她也見過幾眼,足以配得上她。
風漸漸大了起來,頭頂的枯枝顫巍巍搖晃着,納蘭明月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突然笑了起來。她看着書房窗邊那道久久不離的身影,心想,你是期待呢還是憤怒呢?
雲霄若成了你的,那麼,她呢?
PS:真不好意思發這麼晚,估摸着大家都習慣了,咳,實在是因爲我自己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