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潮溼的灼熱陽光打在窗櫺上,讓檐下企圖逃離的斑駁水滴擴散,化作繚繞雲霧,將天空染得煞白。

窗櫺旁那棵梧桐樹不安地搖曳着,油綠的枝葉輕輕拍打玻璃,可並沒能引起曲濤的注意,他盯着鏡子,十分滿意地點頭。

這是他特地租來的一套西裝,影樓出價180,好說歹說給砍到了120。

事實上曲濤覺得還能再低,但是急着給兒子過生日,索性也就不再多糾結那幾十塊錢,充其量吃幾天白水面嘛,無傷大雅。

他認認真真地打上領帶,又把頭髮抹的油亮油亮。

耳旁不斷傳來老舊電視略帶電流的聲音:

“氣象臺發佈今晚暴雨黃色預警,預計部分地區未來6小時內降雨量……”

啪嗒。

曲濤關閉電視,對着鏡子狠狠捏了一下自己粗糙的臉頰後,一身正氣地出發了。

說起兒子曲天,那可是曲濤這輩子最大的榮耀,他到哪都要跟別人炫耀的。

“你知道不?我兒子又得了班級第一!”

“誒誒,我跟你說,什麼,上回跟你說過我兒子班級第一了?那換一個,我兒子參加奧數比賽得獎了,厲害不?”

“我跟你說件事,什麼?都跟你說過了,那再換一個……”

總之,這個混得着實不咋地的老爹,嘴裡永遠都是那一年見不到幾次的兒子。

順道提一句,曲濤跟他妻子柳宣,早在兩年前就離婚了。

法院將曲天判給了柳宣,這是合情合理的,曲濤沒工作,連自己養不養得活都另說,更別說帶個孩子。

不過在曲濤死皮賴臉的要求下,柳宣同意一年讓父子倆見面兩次,一次過年,一次過生日,生日自然僅僅指曲天的生日。

今天他就要去見自己的兒子,還專門準備了禮物。

晚五點,曲濤準時站在柳宣家門口,敲響了門。

事實上他半個小時前就到了,但是沒敢進去,所以蹲在門口,一直盯着手錶。

時間來到二十五分鐘時,他趕忙站起來,迅速整理好自己的儀容儀表,清了清嗓子保證聲音不會因爲激動而破音或者沙啞。

還剩最後五分鐘,他將手做出叩門狀,蓄勢待發,滴溜溜的眼珠子緊緊跟隨秒針和分針。

這五分鐘過的,格外漫長。

此刻,終於到來。

咚咚咚!

清脆的聲音讓曲濤心跳加速,他開始猶豫當門打開時,他應該怎麼做。

他覺得最好直接衝進去,一邊把禮物遞給兒子,一邊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嗯…可是又聽說兒子的同學會來,這樣做的話,不太文雅,萬一以後兒子的同學們嘲笑他有個莽撞的老爹怎麼辦?

不過開門的人多半會是柳宣,滿打滿算又是半年沒見了。

不行,得給她一個好印象,讓她看看,自己可沒有天天混混度日,至少現在西裝革履的,有些人樣吧?

曲濤心想自己考慮的真及時,他閃電般掏出手機,對着黑色屏幕,霎時間換上一副溫和而又親近的笑容。

嘎吱——門開了。

不是柳宣,也不是曲天,是一個不認識的小男孩,估摸跟自己兒子差不多年齡。

“你是誰?”

小男孩歪着頭,疑惑詢問。

曲濤微笑頷首:“你是小天的同學吧?你好啊,我是小天的爸爸,今天來跟你一起給小天過生日的。”

說着,他就要往屋裡走。

小男孩似乎發現了什麼新大陸,快曲濤一步衝到屋內,尖銳刺耳的童聲響徹屋脊:“你們快來看呀!曲天那個興奮劑爸爸來了!”

曲濤腳步頓時一僵,渾身剎那間如墜冰窖般寒冷,他腳步虛浮,眼前竟是不覺恍惚,整個人彷彿從井邊下跌,在深淵中,越墜越深,越墜越深。

“蘇揚,瞎喊什麼呢?”

房間裡走出來男孩的母親,嘴上雖然這樣說,表情卻絲毫沒有責怪,甚至冷冷瞥了曲濤一眼,充滿不屑與厭惡。

小朋友們也都跑了出來,他們揚起可愛天真的笑容,露出沒長齊的牙齒,嘴裡的話,卻一點都不可愛:

“曲天的興奮劑爸爸!曲天有個興奮劑爸爸!曲天,你的興奮劑爸爸來了!”

緊接着又走出來幾個家長。

今天是曲天十歲生日,所以柳宣特地請來這些家長給曲天慶祝。

另一個媽媽語氣不悅道:“柳宣啊,你怎麼不提前說一聲呢?他也來影響多不好,把孩子們教壞了可怎麼辦?”

“就是說啊!”

“真是晦氣。”

七嘴八舌的聲音如一根根利刺,每扎一下都讓曲濤的頭更低一分。

柳宣聞言,從廚房裡走出來,她穿着圍裙,想必正在做飯,明顯對眼前的情況十分訝異。

“曲濤?”

柳宣這也纔想起來,今天是曲天生日,曲濤會來的。

她連忙對其他孩子的家長們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忘記提前說了,天天每年生日,他爸爸也會來的。”

幾個家長不約而同露出厭惡表情。

他們的眼裡的曲濤,就好似爛在陰溝裡不知死活的老鼠,看一眼都覺得渾身難受。

“蘇揚,去收拾東西,我們走了。”

蘇揚媽媽直接打開門,連看都不看曲濤一眼,彷彿從始至終都沒這個人。

蘇揚不知所措,也不敢違抗爸爸,只能看了一眼曲天后,拿起衣服跟着爸爸往外走。

其他家長也都紛紛效仿,竊竊私語帶着孩子離開。

柳宣急忙道:“各位家長,沒關係的,他只是來見一下天天,馬上就走。”

“曲天媽媽,”

蘇揚媽媽表情冷漠,語氣就像陌生人:“我看啊,就讓天天好好陪陪他爸爸吧,明天的露營呢,你們也不要來了。”

衆人魚貫而出。

片刻前還熱熱鬧鬧的屋子,現在冷清得令人心寒。

曲濤始終低着頭,不敢,也不想去看兒子的表情,他知道,他明白,他曉得的很。

兒子一定很失望,一定在想,自己這個老爹爲什麼要來?或者很憤怒,認爲自己還不如沒有老爹,甚至可能會覺得,爲什麼不換個老爹。

“曲濤…”

柳宣轉向曲濤,還沒來得及說什麼。

曲濤慌忙放下禮物,對着柳宣一笑,這一笑,真是比哭還難看。

“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踉蹌着腳步,奪門而去。

一身挺拔西裝在這一刻坍塌,領帶好像變成了繩索,緊緊束縛住他的脖頸,讓他透不過氣來。

曲濤站在樓下久久沒有離開。

他氣憤地撕扯領帶,露出蠟黃色的脖頸,即便如此,卻還是沒能減少痛苦。

空氣中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曲濤的喉嚨,他無法抵抗,更無法掙脫,只能這樣痛苦,再痛苦。

那些刺耳而真實的話,始終迴盪在耳旁。

曲濤沉默低頭,在滋滋滋的昏黃路燈下,頹廢而蕭瑟。

兩年前,不是這樣的,現在,也不該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