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然是句玩笑話,黎非不說話,只是抿着嘴微笑。
清樂真人見她笑得又甜蜜又可愛,怎麼看怎麼討喜,心中情不自禁十分喜歡。大凡女修行者,十個裡面六七個性格都十分高傲,連動不動就訓誡黎非微笑微笑再微笑的昭敏平常都端着冰山臉,像這樣愛笑的姑娘,難免叫人心生歡喜親近之意。
東陽真人揪着衝夷真人不放,非要他交代到底怎麼教導黎非的,資質稀爛的小丫頭給他教成這樣,難不成他有什麼秘密修行方法不成?
衝夷真人笑道:“東陽,天下有靈根者無數,修行並非一定遵循某條路纔是對的。大部分人都要一道道瓶頸突破,並不表示每個人都必須走這一道。黎非的修爲如今已經在瓶頸之上了。”
修爲在瓶頸之上?簡直聞所未聞!
衝夷真人也頗爲感慨,剛開始收黎非入門,只是想了解這孩子資質一般卻爲何能通過雛鳳書院的試煉,誰知這五年教導下來,他越發感覺到她與旁人截然不同的體質與修行方法。
黎非的能力十分平均,平均在山派即意味着平庸,山派從來不講究平均,而是追求不同靈根屬性上的卓越極致。讓她化腐朽爲神奇的,是她巨大的靈氣量與比常人靈活得多的靈氣運轉能力。剛開始的艱苦修行也是他想要試探這孩子能力的底限,在五個人偶上同時維持五種仙法,這種修行誰也不敢給弟子做,而她做到了,不但做到,而且越做越好。
縱然她現在的能力單獨把五行挑出來,都不算出挑,可合併在一處,便是十分了得,有誰能想到,大缺陷也會成爲最大的長處呢?
他真想看到這孩子以後能成長到什麼地步,收她做徒弟,對他來說,也算是一個視野的開拓,不再拘泥陳舊的修行方法,而視野的開拓,對仙人來說,有時候可算巨大的提升,這幾日爐鼎隱隱震撼,似有突破瓶頸之兆,若是突破了這道纏綿數十年的瓶頸,他的功力又可精進一步。
“怎麼教的可不能告訴你們。”衝夷真人呵呵一笑,黎非體質與靈根的特殊乃是至關緊要的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我近日便要在峰頂閉關,東陽,送她去栗烈谷的事,便麻煩你了。”
兩位長老面上頓時有豔羨之色,須知成了仙人,閉關便意味着有所突破,到了他們這樣的修爲與地位,有一丁點的突破都極爲困難了,君不見星正館震雲子一個瓶頸卡了快六十年,功力反倒開始倒退,衝夷能有所突破,實在叫人羨慕之極。
“那我二人便預祝你早日出關,修爲更加精進。”
兩位長老滿心感慨地走了,看樣子收對一個徒弟,對師父本身來說也是件極有益的事,今年書院弟子情況不知如何,須得盡心挑一個纔是。
黎非見人走了,這才一屁股坐地上,還沒喘口氣,昭敏不滿的聲音就響起:“這成什麼樣子?坐直了!”
教了五年,改得了外在改不了內在,在外人面前倒是乖巧的很,一回來就原形畢露!
黎非苦笑:“師姐,我快累死了,讓我歇歇再擺淑女姿勢。”
這十天跟師父在沙翠塢幾乎就沒怎麼睡,聽名字怪好聽的,誰知沙翠塢是片沼澤地,連塊稍微乾爽的能睡覺的地方都找不到,沼澤裡還藏着各種兇獸,妖物怕她,兇獸可不怕,稍不小心就要被生吞,十天來一個安穩覺都睡不到,累得都快暈過去了。
昭敏見她一臉昏昏欲睡的樣子,當即皺眉搖頭:“成何體統!天還亮着,師尊還在這裡!快起來!”
衝夷真人低聲道:“讓她回房睡吧,今天暫不修行。”
說到底還是個十六歲的小丫頭,幾天不睡覺就撐不住,她已經非常努力,他這個做師父的還不至於苛責到如此地步。
黎非在房內一覺睡到大半夜,硬生生被餓醒了,桌上放着幾個素包子,肯定是昭敏師姐特意給她留的。還是師姐好啊!雖說師父對她也好,但終究是個男人,不可能事事體貼,若墜玉峰沒有昭敏師姐,她不知該有多孤獨。
想到昭敏師姐的好,黎非決定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也絕不狼吞虎嚥,用最淑女的姿勢把一盤包子全吃掉了。
痛快地打個嗝,忽見桌子上陰影攢動,那是百里歌林的傳信術,這丫頭剛開始幾乎不會給她寫信,虧得她隔幾天就寫幾頁信紙燒過去給她,燒了兩年多兩人的互動才漸漸多了起來。
黎非湊到桌前一看,卻見上面洋洋灑灑寫了一行話:收了一隻蜈蚣精當坐騎,下次騎給你們看。
她不由忍俊不禁,這孩子還真的收了個蜈蚣精當坐騎,不曉得紀桐周看到會不會臉色發白地避開。
說到紀桐周,他似乎也跟着自己的師父去了什麼特別的地方修行,已經半年多沒消息了,最後寄來的信還是鄙視雷修遠在丹穴呆了兩年多都沒出來的無能行徑。
油燈旁還有一封信,是葉燁和唱月剛寄來的,他們幾個如今也都學會門派的傳信術,再也不用傳信鳥飛來飛去那麼累地送信了。兩年前歌林不單與自己開始頻繁通信,也和葉燁他們開始通信,言語間開朗依舊,想必早已放下當日介懷,叫人放心不少。
葉燁信中提及他與唱月也即將被各自的師父帶去不同的地方潛心修行,只怕有一段時間不能通信,望各自珍重云云。對他們這些新晉弟子來說,入門五年是個十分重要的階段,資質好的在這段期間便會突破第一道瓶頸,師父們自然相當重視。
其後第二道瓶頸則因人而異,有的人一兩年便可突破,而有些人則要數十年。越到後期,弟子們資質的良莠越發一目瞭然,被收進門派時個個資質優異,可那優異裡也要分拔尖與普通。連突破三道瓶頸,就有了成爲親傳弟子的資格,胡嘉平當日便是在十年內連續破了三道瓶頸,自此成爲廣微真人座下最年輕的親傳,名噪一時。
不知道修遠這次從丹穴出來會變成什麼樣,三年了……
黎非怔怔發了會兒呆,不知道修遠變成什麼樣了,有時候做夢會夢見他忽然從丹穴裡出來,可夢裡怎麼也看不清他的樣子。想來他應該又長高許多,最後一次見他,她個頭躥得快,都跟他差不多高了,如今修遠快十八歲,要是還跟自己一樣高,那可有些丟臉。
不過,想必修遠見到她只怕認不出,這三年來,她變得太多。
十三歲後,不知道怎麼搞的,每個月她都會脫一次皮,早已從開始的驚恐無助發展到習以爲常,然而隨着蛻皮,她的容貌也一個月變一些,連她自己都能看出顯著的變化,漸漸地,又換了一張臉似的,直到十五歲,雖然每月還有蛻皮,容貌上的變化卻終於開始慢慢變少,直到最近,再也沒變過。
他見着她會是什麼表情?跟堯光峰那些男弟子一樣傻兮兮地張大嘴嗎?還是和以前一樣,毫不在意風輕雲淡?
她已不是以前十一歲的懵懂丫頭,對自己的容貌總歸是開始在意了,一時想到雷修遠馬上快出來,便興奮得不行;一時想到怕他認不得自己,又有些擔心失落,思前想後,再也沒法繼續睡,索性鋪開信紙給各人寫回信。
過得兩日,一上午的修行剛結束,黎非抹着汗往回走,眼前一花,又有幾個堯光峰的弟子落在迴廊外——午飯都不吃就過來?太誇張了吧?黎非瞥了一眼,沒搭理他們,這幾年她對這些人的態度也從剛開始的排斥厭惡變成了無視,之前要不是師姐不許她發火,她早就要動手揍人了。
後來師姐跟師父提過,希望他管束一下堯光峰的弟子,別把好好的修行地弄得這麼烏煙瘴氣,結果師父說:“愛慕美色實乃人之天性,管得了十個,管不了一百個一千個,他們也沒什麼非分之舉,看看有什麼大不了?我衝夷的弟子長得絕色,就該大大方方給人看。”
師父這樣說,她們也只有繼續無視。
黎非正要推門進屋,忽聽一個男弟子輕聲道:“黎非師妹……你今天不來堯光峰嗎?修遠師弟早上從丹穴出來了。”
她差點跳起來,急道:“真的出來了?”
那幾人才點了點頭,便見這素日裡文靜愛笑的小美人連滾帶爬不顧形象地騰雲飛起,可從沒見人飛這麼快過,一眨眼就消失在天邊,他們原本想趁這機會能與她同行,這下全傻眼了。
黎非連飯都沒來得及吃,一路風馳電掣般飛到堯光峰,卻見弟子房那裡空蕩蕩的半個人也沒有,雷修遠不在嗎?難不成吃飯去了?還是在睡覺?
忽聞峰頂似有人聲喧囂,她急忙疾馳而去,便見堯光殿前聚集了許多弟子,廣微真人也在,正與幾個親傳弟子交代什麼,久違的胡嘉平也在旁邊,三年過去,他好像一點兒都沒變,笑得毫不正經。
她匆匆看了一圈,始終沒找到類似雷修遠的男弟子,倒被好幾個男弟子發現她站在那邊發呆,立即團團圍上,個個歡喜異常,連聲道:“黎非師妹怎麼突然來了?吃過了沒?”
黎非煩不勝煩,眼見周圍的男弟子越來越多,她倏地沉下臉,怒道:“都讓開!”
忽聽後面不遠處有個人笑了一聲,她回頭,便見一個穿着弟子服的少年男子站在坡上望着自己,依然是那雙熟悉的溼漉漉彷彿藏着霧氣的眼睛,只是如今卻略帶一絲銳利之意。許是三年在丹穴中不見天日,他膚色略顯蒼白,然而整個人卻毫無病態,三年過去,當初弱質纖纖彷彿女孩般的少年早已成人,如今身量修長,疏朗清逸,雖是與以前的輪廓極像,卻又顯得十分陌生,那個渾身是刺,看誰都像蠢貨的小男孩不知道被藏到了什麼地方。
黎非拔腿朝他走去,走了一半,又不知爲何停下,她偏頭盯着他,小聲道:“……修遠?”
在夢裡怎麼也看不清的雷修遠,如今清清楚楚地站在自己面前,他變了許多,可又不是自己想的那種改變,她腦子裡有點糊塗,心裡一下高興,一下又覺陌生,反倒僵在原地。
雷修遠緩緩行到她面前,低頭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又是淺淺一笑,擡手在她腦袋上按了一下,和小時候一模一樣的動作:“怎麼又變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