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非仰頭看着他,還有些不敢相認,三年來她想過無數遍雷修遠會變成什麼樣,無非是個子長高了,臉成人化了,然而千萬種想象在他真人站在自己面前時,全都支離破碎。
弟子服穿在他身上沒有曾經清癯空蕩的味道,他長高那麼多,再也不是小豆芽菜。印象裡的那個十四歲的雷修遠和眼前玉樹臨風的少年男子重疊在一處,像,卻又不像。長眉入鬢,儀態翩翩,昔日的慘綠少年在茫茫人海中是那麼卓爾不羣,精緻得像一幅畫,目空一切的高傲也已被收斂,變成了一種淡淡的疏離,依舊讓人覺得不好親近,卻難以心生反感。
他又會怎麼看她?覺得陌生嗎?像變了一個人?
雷修遠低頭凝視她,叫人捉摸不透的目光,黎非有種前所未有的手足無措,他既沒傻兮兮地張大嘴,也沒裝作她什麼都沒變,他在想什麼?她的衣服沒歪吧?髮髻也沒歪吧?不過一上午修行流了許多汗,都沒擦一下就飛來了,會不會顯得很邋遢?
“咳咳。”她咳了兩聲,試圖讓自己顯得自然點。
雷修遠忽然擡手,手指拂過她耳畔的水晶珠。
“變成淑女了?”他又笑,十四歲時因爲變聲而粗嘎沙啞的聲音此刻也成了全然男子的低沉嗓音。
黎非一下笑了:“看起來像嗎?”
他又在她腦袋上按了一下,聲音輕鬆:“也只有看起來像。”
方纔她沉着臉的一聲怒吼可是震驚四座,沒見下面那羣男弟子一臉震撼心碎地還在那兒杵着不敢過來麼?
黎非見他絲毫不提自己面容上的改變,不由有點緊張地問:“你、你沒覺得我變了許多?”
“啊,變了個人。”雷修遠毫不諱言地承認,淡道:“我會習慣的。”
她心中忽升感慨,她想過多少遍他的回答?再也想不到他會這樣說,年少時的往事一一在眼前掠過,這彆扭又聰明,高傲又堅韌的男孩子,他知道許多事,可他從來不問。三年不見的陌生感忽然消失,她上前挽住了他的袖子——這也是她以前的習慣動作。
“那我也會習慣的。”她擡頭,朝他微微一笑。
雷修遠只覺她靠近一步,霎時間異香滿懷,那張十分陌生的千嬌百媚的臉湊近過來,他情不自禁想要朝後讓開,忽又硬生生止住。果然還是需要再習慣習慣,他罕見地有些窘迫。
“修遠。”廣微真人在殿前喚了他一聲。
雷修遠答了聲是,忽又低頭道:“你等我麼?”
說罷不等她回答,徑自飛向殿前,躬身下拜。
黎非不由失笑,她來堯光峰就是爲了他,怎麼可能不等他?她慢慢走過去,路上許多男弟子卻不再來聒噪她了,只遠遠地看着她,大部分人知道她與雷修遠認識,此刻人已經離開丹穴,他們自然不好再粘着不放。
廣微真人正與雷修遠說去栗烈谷試煉的事,忽見對面遠遠站着一位面生的少女,容姿豔光竟讓人不可逼視,不由微微詫異——是堯光峰弟子?他怎地全無印象?
像是發覺他的視線,少女立即上前恭敬下拜:“弟子姜黎非,拜見廣微長老。”
姜黎非?廣微真人也愣住了,她……以前是長這樣的?老實說,他也記不清,在書院時,他注意力全放在雷修遠一個人身上了,姜黎非是圓是扁都沒在意,但肯定不是現在這樣。而且……他凝神細看,只覺她雖然未能突破第一道瓶頸,一身修爲竟早已超越瓶頸,甚至隱隱迫近第二道瓶頸了。
他心中十分疑惑,然而不是他的弟子,他不好多問,只得點頭笑道:“衝夷收了個好弟子啊,你今年也要去栗烈谷,對吧?”
黎非恭敬地答個是,廣微真人看看她,再看看雷修遠,不由莞爾,他還記得自己這個弟子當初就是爲了這姑娘纔來的無月廷,想不到三年沒見,他二人還是如此親密。
他不欲讓這姑娘等太久,匆匆交代完畢,正要走,一直垂頭守在旁邊的胡嘉平突然道:“師父,弟子在丹穴三年,已突破第四道瓶頸,如今卡在第五道瓶頸。在無月廷閒着也是閒着,今年能讓弟子再去書院做先生麼?”
再去書院做先生?衆人馬上就明白他的第二層意思:他要去找黑紗女。
廣微真人暗歎一聲,胡嘉平是他最心愛的弟子之一,偏偏跟自己的器靈攪在一處,當初苦戀得死去活來,可他又跟別人不同,越順着他的意他修行越勤快,稍微給點重壓也不行,跟這弟子磨了許多年,他才摸透這道理。
縱然不願,他還是點頭了:“也好,在書院做先生亦不可懈怠。”
胡嘉平的臉立馬笑成了草紙花,眉毛恨不得飛上天,一路走到黎非身邊,和五年前一樣,漫不經心地在她腦袋上拍拍,忽然正色道:“丫頭你……切了腦袋換過新的了嗎?”
雷修遠嗤一下笑出聲,黎非簡直無語,這位大師兄還是這麼莫名其妙。
“大師兄你倒是三年一點都沒變。”她瞪他一眼。
“哈哈哈,玩笑而已。”胡嘉平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小丫頭長大了,好好修行,師兄去也。”
他竟連一刻也不肯久留,剛從丹穴出來就迫不及待往書院趕,隔了三年,想必早已是相思刻骨。
不知爲何,想到相思刻骨,黎非心中忽又一動,扭頭望向雷修遠,他也正巧低頭望過來,與她的目光相撞,他再度有些窘迫地移開視線,隔了一會兒,像是忽然氣惱似的,拽住她的袖子:“走吧,吃飯去,餓死了。”
這會兒正是午飯的時候,大廳裡全是人,黎非一進去,無數男弟子的目光立即就定在她身上了,許多人蠢蠢欲動,結果又見她拉着一個少年男子的袖子,言談神態間極爲親密,這是她從沒有過的舉動,衆弟子的心瞬間碎了一地,然而再看清被她拉着的人是雷修遠,大廳中瞬間寂靜了。
今天早上雷修遠從丹穴中出來後,他突破第二道瓶頸的消息也瞬間傳遍了整個無月廷。
這是真正的天縱奇才。弟子們豔羨地看着他,修行者家財萬貫、權傾一時、絕色道侶,都沒什麼,唯有這犀利卓絕的天賦與修爲,才能讓人真正心服。
此時此刻,再也沒有弟子過來聒噪,黎非與雷修遠親密無間的樣子都叫人看在眼裡,雷修遠若是普通精英弟子也罷了,偏偏人家是個天才,年輕弟子裡沒人能奪其光彩,美人與天才在一起,無話可說。
黎非精神全放在雷修遠身上,根本沒注意大廳裡有什麼異狀,大概因爲堯光峰男弟子多,飯菜分量也多,各種大魚大肉,她拿了兩個饅頭並一份素湯,見雷修遠面前堆滿各種葷素菜,想來他在丹穴三年估計都沒吃上什麼好東西,出來後第一頓簡直狼吞虎嚥。
“丹穴裡面什麼樣?”黎非最好奇這個,“你在裡面怎麼修行?”
雷修遠動作雖然斯文,吃得卻飛快,沒兩口一碗飯就沒了,一面添飯一面道:“丹穴有九層,這三年我不過到了第三層,越往下靈氣越濃稠,這些年和胡嘉平在裡面鬥了不少法。”
他的修行就是鬥法麼?想想也是,金屬性靈根本來就是攻擊力卓絕,除了鬥法也沒什麼更適合的修行方法了。
黎非饒有興趣地盯着他看,飯都不想吃了,三年不見,男孩子變化真能這麼大,捏着筷子的手也變大了,手指修長,指甲剪得整整齊齊。她從手盯到胳膊,再從胳膊盯到肩膀,最後目光滑回他臉上,看得目不轉睛。
雷修遠終於被看得沒法坦然吃了,嘆了口氣:“我還沒吃飽,等下閒了再讓你慢慢看。”
好吧……黎非自己也有點好笑,她把饅頭掰碎小口吃,冷不防忽然有個男人驚喜的聲音在身旁響起:“黎非師妹!你今天有空來堯光峰了?”
她回頭,便見幾個男弟子立在旁邊,個個滿頭大汗,似是剛剛結束脩行,爲首那叫她的男弟子長得還算端正,略眼熟,她記不起他的名字,正思索間,他居然湊過來坐在她身邊,顯得十分親密:“你吃的什麼?”
黎非的臉立即沉下去,她沒動,只是冷冷看着他,那男弟子竟有些心悸,再不敢造次,訕訕起身。
雷修遠看了他一眼,忽然微微一笑:“頌風師兄?好久不見。”
頌風數人倒愣住了,細細看他,只覺輪廓跟三年前那讓人討厭的小鬼很相似,雷修遠?那討厭的小鬼頭長這麼大了?
“你……從丹穴出來了?”頌風剛修行完畢,還沒得知這消息。
雷修遠道:“數年不見,師兄風采依舊,越發老成,如果我沒記錯,今年是師兄三十壽辰?”
頌風登時大怒:“我今年才二十四!”
雷修遠衝他歉意一笑:“抱歉,原來是師弟我記錯了。”
他絕對是故意的!這是變着法子說他長得老?配不上黎非師妹?他真的長得很老嗎?!頌風想發火,可雷修遠畢竟不是從前的新晉弟子,雖然說話帶刺但人家一直和和氣氣的,他驟然發火成何體統?他無助的眼神望着自己身後其他弟子,結果他們紛紛讓開視線,不與他對望。
“師兄們請坐。”雷修遠起身,朝頌風他們微微頷首,“我們先行一步,告辭了。”
一路飛到半山腰,黎非還笑得東倒西歪,以前她就發現了,雷修遠絕對有一句話氣死人的本事,方纔那個頌風的臉色簡直絕了。
“我……我不行了……”她捂着肚子,笑得肚皮都疼。
“笑得真難看。”雷修遠瞥她一眼,“不是想看我麼?現在閒了,你只管使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