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室紗帳被人輕輕掀開,一個穿着茶白衣裙的美貌少女端着一隻小小的檀本箱畢恭畢敬地上前,半跪在地,將木箱舉高,柔聲道:”王爺,妙青取來了。”
蘇菀毫無察覺,正要湊過去看,眼角餘光忽覺那出來凡姑娘裝扮很眼熟,她隨意望了一眼,陡然叫起來:”黎非?!咦?不對……呃,當﹑當我沒說……”
內室紗帳後立刻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是,妙青在。”
紀桐周淡道:”不錯,確實死了,被龍名座宗權偷襲,屍體是我送回星正館的。”
過了許久,百里歌林終於平靜下來,戰場上無數人或敬畏或憤恨地看着她,她默然半晌,忽地輕輕推開陸離的手,蜈蚣精再度高高飛起調轉方向,朝王都端塗疾馳而去。
修行弟子沒有長老仙人的允許,是絕不準干預凡間戰場或政權更替之類事的,輕者被面壁數年,重者拷打甚至被逐出門派都有可能,臨行前長老們一刊交代在中土內陸要低調謙和,她居然一上來就犯下大錯。
他有些狼狽地移開視線,很快又正色轉回來和她對望:”說給我聽。”
他見百里歌林臉色蒼白,眼中滿是仇恨的烈焰,心下不由暗暗吃驚。她掙扎得厲害,陸離索性用五指扣住她的後脖子,綴綴將水行靈氣灌入,安撫她激烈的心緒。
紀桐週一手執着青玉酒壺,一手挽住華服的長袖,緩緩斟滿四杯酒,手指輕輕一彈,三隻裝滿了美酒的青玉酒杯穩穩地落在葉燁三人面前,一滴也沒灑出來。
紀桐周挽住皇帝的胳膊,面色依舊平靜,低聲安撫道:”皇兄不必驚惶,先坐下緩口氣。”
葉燁倏地合上了驚訝的脣,他皺眉看着眼前這陌生的紀桐周,越國出事,紀桐週一定會發瘋,他確實在發瘋,只不過不是他們想得那種瘋。昔日在東海試煉地與龍名座弟子搏命的少年像個孱弱卻又要嘶吼的獸,眼下這隻獸不再嘶吼了,這種沉默比瘋狂還要讓人無措。
紀桐周擡眼看他.衆人只覺他目光淡若玄水,卻又彷彿藏着無數暴烈瘋狂,他的聲音很輕:”告訴你們有什麼用?”
紀桐周笑道:”還有更多呢——妙青。”
玄山子死在他眼前,屍體甚至是他送回去的,龍名座四處挑釁,越國邊境不穩,他是怎麼能做到在王府中錦衣玉食平靜度日的?眼前的人還是他們認識的那個紀桐周嗎?
他對她的過去了解得不夠多,雖然她曾經嘰嘰呱呱說過一堆,可都是些瑣碎的趣事而已,這脆弱又無比強硬的姑娘,她的人生脈絡,他摸不清。
葉燁一看她的打扮不由微微一驚——茶白衣裙﹑領口黑邊﹑耳畔簪着妃紅色的芙蓉,好熟悉的裝扮!待她將頭擡起,他驚訝更甚.這姑娘眉眼與黎非竟有兩三分相似,尤其那隱隱含笑的姿態,顯得靈氣十足。
他腦中電光火石般,一下子醒悟了,當即扭頭望了一眼百里唱月,她也是滿臉若有所思。不醒悟還好,一明白過來,他反倒尷尬起來,只得裝作沒發現,移開視線繼續喝酒。
百里歌林沒有回頭,低聲道:”是我衝動了,新仇舊恨一起上來,沒忍住,回頭我自去向長老領罪。”
紀桐周不再安撫他,只靜靜坐回了椅子上,又斟了一杯酒。
百里歌林馭使着蜈蚣精還想再追,陸離在後面飛快拽住了她,他有些氣急敗壞:”你瘋了?!擅自插手這些事,是想被重重責罰?!”
“……下次吧。”百里歌林低低嘆息了一聲,”眼下還有更急的事。”
葉燁沉吟道:桐周,你莫非已有萬全之策?”
皇帝死死拽着他,滿眼絕望,只一個勁地問:”真的死了?真的死了?!”
話未說完,房門便被人用力推開,越國皇帝踉蹌着奔進,似是來得太急,衣冠不整,一隻腳上甚至沒穿鞋,他失魂落魄地撲過來抓住紀桐周,像是要喘不上氣一般.嘶聲道:”桐周!玄山先生已仙去的消息……是真的?!”
龍名座這次大概是趁亂打劫,紀桐周能淡定如斯,想必後方坐鎮的玄山子長老應該有了應對。只是,好怪異,紀桐周從來也不是什麼穩重的人,想怒就怒,想笑就笑,這會兒他臉上一點擔心的樣子都沒有,甚至如此這般悠閒,實在與他平日的爲人大相徑庭。[
蘇菀正要說話,忽聽門外一陣喧譁噪雜,緊跟着凌亂的腳步聲匆匆奔近,管家在外面惶恐又焦急地驚道:”稟告王爺,陛下……”
葉燁驚道:”桐周!爲什麼不告訴我們?”
紀桐周忽然笑了一聲:”我們一起扛?一起被龍名座的仙人們傷得半死不活,互相激勵流着眼淚感慨人間真情?”
紀桐周恍若未聞,他將壺中酒倒入玉碗中,青銅黃鸝在他掌心忽地一動,低頭飲了碗中酒,滴裡裡地叫了起來,他如當年一般笑道:”這個更有趣吧?”
蘇菀又是贊又是驚訝:”想不到你這樣的人居然身上還會帶着這種小玩意。”
這淒厲綿長的哭聲像鋼針一樣扎着他的腦殼,痛得叫人無可奈何。紀桐周抓起酒壺再次斟酒,壺中酒卻早已空了,他朗聲道:”來人,去地窖裡再取酒。”
葉燁端着酒杯,面上有些疑惑與欲言又止,他們這一趟趕來端塗,在越國邊境之地見過吳鉤的侵略之行,陸公鎮甚至遍地龍名座弟子,本以爲紀桐周必然寢食難安,暴躁欲狂,誰知他竟好端端地在王府待着,美酒佳餚,內室的紗帳後,似乎還藏着佳人。
連叫幾聲,外面卻是一片死寂,紀桐周朝外瞥了一眼,遠處幾個管家和一羣家僕正沒頭蒼蠅似的亂跑着,他神色一冷,忽地如離弦的箭一般飛出,將爲首的大管家提着後背心抓起,從高處狠狠丟下去,大管家扎手紮腳地摔在地上,抽了片刻,一灘血染紅了白色方磚,漸漸地再也不動了。
紀桐周笑了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對面的蘇菀顯然不太清楚這裡面的彎彎嬈,她喝完了酒忙着四處打量王府的奢華景象,因見那玉做的窗簾鉤十分精美,她不禁走過去拿在手上把玩。
“百里歌林!”陸離在她身後叫了她一聲,十分嚴厲。
葉燁只覺不可思議:”我們是朋友,這種事你想一個人扛下?”
他語帶悠閒,神色平靜,舉杯含笑道:”想不到你們會來端塗,本以爲此次一別不知經年,卻這麼快又相見了,我敬你們一杯。”
“把那隻箱子拿來。”
此言一出,葉燁三人都驚得立即站起,怪不得陸公鎮那麼多龍名座弟子,怪不得越國邊境暴亂不堪!玄山子死了?一個長老仙人,明顯還未到壽命終期,怎麼突然就死了?
戰場上的喧囂聲忽然變得很大,驚恐的尖叫﹑不明所以的驚呼﹑痛楚的哀嚎……諸般聲響不絕於耳,吳鉤那裡明顯因爲突如其來的仙法相助變得驚慌失措,士兵如潮水般向後撤離。
皇帝霎時癱在地上,再也不能動彈,嘴裡只是喃喃:”怎麼辦……這下完了……什麼都完了……”
“玩這個吧,窗簾鉤有什麼好看的。”小王爺朝她微微一笑,將啼鳴的白玉黃鸝放在了蘇菀手心。
紀桐周瞥了她一眼,那站在窗邊的姑娘,好像突然變成了另一個瘦小的女孩子,那時候,她也是這樣沒見識地玩着窗簾鉤。他下意識地朝袖袋中摸去,那隻紫玉蟋蟀已經不在了。
亂奔的人終於停下,駭然地僵在原地,紀桐周冷道:”不許亂,迴歸原位——離開王府大門一步者,視爲叛逃。”
百里歌林瞥了一他一眼,面上掛了一絲笑,笑裡有淡淡的嘲諷:”怎麼,不怕我又是欲擒故縱?”
“這是在我王府中珍藏了十年的佳釀,上回你們來年份未到,今年卻正好趕上了。”
“是。”
“我不想聽你說領罪。”陸離凝視她纖細的背影,”新仇舊恨是什麼?”
一但不扯上惱人的情情愛愛,這位陸師兄就會變成特別正經嚴肅的人,專門教訓那些犯錯的師弟妹們,她的散漫性子以前被他說教最多。
他摸出一隻白玉做的小黃鸝,將杯中酒倒進它口中,沒一會兒,這隻白玉黃鸝便發出清脆悅耳的啼鳴聲,一下就把蘇菀吸引過來了。
“……你打算怎麼辦?”葉燁不再廢話,直切正題。
紀桐周將檀木箱打開,裡面放着許多小玩意兒,都是當年姜黎非愛不釋手的,此後這麼多年,每個月這些玩具都會被細細擦拭乾淨再重新存放,六年過去,依舊宛然如新。
皇帝嚎哭着攀住他的腿,顫聲道:”桐周!桐周!我們怎麼辦?怎麼辦?!”
葉燁聽那姑娘說話聲溫柔婉轉,明顯是個妙齡女子,不禁笑得有點曖昧,紀桐周也終於開始會享受這些了?
她十分尷尬地看了看紀桐周,他神色平淡毫無反應,只揮手讓妙青退回內室,自己從箱子裡取出一隻青銅小鳥,遞了過去。
紀桐週一口喝乾杯中酒,輕輕一腳將癱軟在地上哭個不停的皇帝踢翻下去,低聲道:”不要哭了,很吵。”
蘇菀這會兒哪裡還有心思玩這些小玩意兒,她尷尬地回頭又看葉燁他們,百里唱月搖了搖頭,突然開口道:”王爺,自欺欺人不是什麼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