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巍峨, 街市依舊。
我沒有隨前來迎接的墨雨回平莊，也沒有去施榕的府上，而是跟着施蒼來到了他的新府。對此, 肖劍沒表示任何異議, 他程式化的叮囑了我幾句後便着急火燎的進宮了。
督管府位處城郊, 看去規模不大, 感覺卻非常有氣勢, 據說其前任主人是位將軍。因職位所限，賜婚之前，施蒼沒有自己的府邸, 一直住在宮裡；有了婚約之後，皇帝爲示君恩就在繁華旺地賜了座大宅給他, 離丞相府不遠, 但他不領情, 不僅婉言拒絕了聖意，且還大膽的“討起功來”, 求皇帝將這座依山傍水，略顯孤寂的門庭賜給自己。
門前，早有管家率衆跪地迎接，施蒼面無表情，下馬後淡淡的丟下一句“備膳, 備傷藥”的話後便拉着我徑自入內。
府內整潔有序, 可一路走來, 我卻總覺得少些什麼。直到被施蒼領進一座園林式佈局的小院後, 才猛然想起這府邸應該有一個女主人。是的, 女主人！眼前這抹孤單的背影需要陪伴。好在，好在, 三日後便是他的大婚盛典……
但……還是有些不對勁，以施蒼當朝丞相次子和皇宮大內督管的顯赫身份來看，大婚之際的府邸應該異常忙碌纔是，可爲何入目之處一片寧靜蔥綠，全無半點熱鬧喜紅點綴？難道說婚典慶禮不在此舉辦？
懷着疑惑用完了飯，眯了會覺，再睜開眼，日色已然昏暗。覺得口渴，想讓丫鬟端點水來，誰知還未等我開口，侍立在牀邊的小丫頭就“啊”的一聲驚叫，轉身跑了出去。
我愣愣的望着她急促奔跑的背影，直到消失，竟沒想到喊住她。
這是怎麼了？難道一覺醒來，自己又穿了另一個地方？四周看了看，沒錯，是施蒼給我準備的房間！難道是變了模樣？照了照牀邊的鏡子，還是那張臉。奇怪，小丫頭在驚訝什麼？
“舒兒，舒兒……”疑惑間，但聽施榕的聲音從外面斷斷續續的傳來。“……翠可，小姐當真醒了……”
“……醒了，四少爺……”
“……可有給小姐上茶？”
“……”
“糊塗丫頭，不是告訴你小姐醒牀後有喝水的習慣嗎……”
“奴婢知罪，只因奴婢急着回稟少爺……”
“罷了罷了……下去吧……”
和施榕相處最讓人開心的就是不用顧忌體統之類，我們互相欣賞，尤其是對方的缺點，並以能抓住對方最糗的一面爲最大樂事。這不，當我披頭散髮以一副絕對女鬼的模樣慢條斯理的下牀時，耳邊毫不意外的響起施榕特色的揶揄笑聲。
“四哥，先別笑了，倒杯水來。”坐在梳妝檯前，我淡淡的斜了一眼杵在門檻處止步不進的施榕，這小子，今天居然穿了身大紅的袍子，再配上那一頭另類的銀髮，看去真是邪魅至極。
施榕笑意盈盈的進來，依言走到杯盞前。
我接過他手中的茶水一飲而盡，抹抹嘴，道：“四哥，你什麼時候來的？”
施榕鄙夷的看着我的動作，“舒兒，女兒家總要有女兒家的樣子……”
假正經！
“四哥，何時來的？”我懶洋洋的打斷他。
施榕一聽，表情立馬有些怪，他乾咳幾聲，將目光移了開去：“嗯……你沐浴時。”
沐浴時……
倒帶，讓我想想，進府後先和施蒼一起吃了飯，然後他說要進宮，於是我帶着丫頭翠可回院子休息，因爲很累，所以進屋就直接撲到了牀上。緊閉雙眼躺了一會，沒洗澡，睡不着，只好起身招來翠可，讓她預備洗浴湯水。置好後，小丫頭去了前院，說燒水的時候管家派人傳喚過她……我則懶懶的在浴桶內泡了很久，好像還睡了一覺，感覺水涼以後迷迷瞪瞪喚了聲‘翠可’，身後馬上有人遞過來衣服……
“翠可，翠可……”想到這兒，我彈簧般的跳起來衝着門外連聲喊叫。
片刻，小丫頭邁着小腳匆匆而至，氣喘吁吁的應道：“小姐……”
我指指自己身上的裙裳，問她：“翠可，這衣服是二少爺讓你送來的？”此次回京，因着匆忙，我只帶了兩身男裝，雖然督管府會準備換洗衣物，可，可這身衣裳分明是……
是施榕府上的。
當日爲省去搬家麻煩，我在平莊和侍中府各有衣物若干，且因着北宮焰和施榕的品位不同，衣物也是隨他二人的喜好而各具特色，互不重樣。
“小姐，沒有啊。”翠可的表情有些懵，許是我不善的臉色嚇到了她，小丫頭急聲解釋道：“小姐，您沐浴之前吩咐奴婢不要靠近，說衣物自取，所以奴婢就……就……”
“知道了。”我揮揮手，示意她下去。
小丫頭如蒙大赦。
果然……
心事多，大意了，居然沒發現異常。
“施榕，你真是越來越出息了，居然……居然敢偷窺……”我怒氣衝衝的走到施榕身邊，在他躲閃之前迅速拎起他的耳朵，咬牙切齒的狠力扭。
施榕吃痛，齜牙咧嘴的抱拳討饒：“舒兒，輕點……輕點……那個，哥哥來時，那……門沒……鎖……欷欷……好妹妹，輕點……輕點……我看你趴在桶沿上睡着了……怕你着涼，所以……就……舒兒，我什麼都沒看見……真的，我是閉着眼睛進去的……”
閉着眼睛？閉着眼睛怎麼知道我睡着了？我又加了把力，盯視着他：“還敢撒謊？”
許是看我真的怒了，施榕微微斂去些許笑意，小聲的分辨：“舒兒，我確實……好吧……我承認，剛開始是睜着眼睛，可進去送衣服時真的是閉着眼睛的。”
這個……我相信
施榕的人品是無需懷疑的。
可……連洗個澡都被他捉弄，這感覺不是太好。
再治治他。
我瞪大眼睛，一瞬不眨的用目光剜他，施榕滿臉戲謔，毫不爲意，我卻瞪得眼睛疼。如此僵持了片刻，我便支撐不住，無視死小子愈發燦爛的笑臉，我敗下陣來。閉眼緩解了下眼部些微的痠痛，手力不自覺的鬆了開來。施榕見縫插針，腦袋一撇，從我手中掙脫。
他笑嘻嘻的站起身，長臂一伸，將我環進懷中緊緊摟住，把頭深深的埋入我頸間，壓低聲音，柔道：“舒兒，可是因爲哥哥回的京？”
我躲開他小貓似的亂蹭，白了一眼：“少臭美。”
施榕低低笑開。
片刻，他鬆開懷抱，將我抱坐在腿上，大手輕輕的在我腿上來回撫動，憐愛的說：“舒兒，連夜騎馬趕路，身子……可還疼？”
我臉有些燒，這小子怎麼會知道？
施榕似有了然，輕笑一聲，附耳小聲道：“國師說你受傷了。”
該死的肖劍。
“小姐。”正說着，門外響起敲門聲，隨之，翠可的聲音響起，“二少爺回了，請您和四少爺去花廳，老爺、大少爺和三少爺也在。”
嗯？
他們也來了？
我和施榕相視一眼，同時苦笑，來的可真快。
也好，是時候了，今天就借施蒼的寶地把有些事挑明瞭，省的改日下帖子“相邀”了。
花廳內，施狐狸端坐上首，神情威嚴，幾兄弟依序列位左側。看了看，施桀下方只有一個空位，那顯然是留給施榕的。稍作遲疑，我邁步向右側的一排空位走去。未料，剛擡腳就卻被施榕拉住。我頓住，疑惑的望向他。施榕沒說話，只微笑着輕搖了下頭，然後淡淡的瞥了眼父兄，旁若無人的拉着我落座右側，與施鑑和施蒼相對而視。
廳內靜靜的，老父不開口，兒子們自然不敢先說話。施榕拉着我的手，緊緊不鬆。我稍稍擡眼，餘光觀察，施狐狸的臉色果然寫滿了不快。也是，座位問題雖不重要，但此刻，卻意味着一種選擇。不光他，施鑑和施桀亦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偶爾瞥向我的眼神充滿了無盡的敵意。
施狐狸的話不多，甚至出乎意料的簡單。他沒說我，也沒點施榕的名，只是就施蒼的大婚事宜淡淡的做了一番囑咐，並讓他今日就回相府待娶，三個月後再攜新婦歸府。
怪不得府裡如此冷清，卻原來婚典是在相府舉行。我微微垂眼，暗自琢磨，在相府的話，那自己去是不去？去？必定是不受歡迎的；不去？瞥眼看了看施蒼，不去……他會傷心吧？
“舒兒。”思考間，施狐狸渾厚的聲音在耳畔威嚴響起。
我擡眼看他，應聲：“大人。”
施狐狸沒說話，只淡淡的掃了一眼兒子們。幾兄弟識趣，相繼起身。施鑑打頭，邁步離開。施蒼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做了個微不可查的動作，待我頷首表示明白後，他自離開。施桀沒立刻走，而是靜靜的走到施榕身邊，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我覺得好笑，這是在提防施榕耍小性嗎？
怎會？死小子雖然純性未改，行事卻已然分寸了很多。
施榕也似明瞭，他彎彎脣角，嘲諷的對施桀笑了一下，又瞥了眼端坐首位的老爹，而後執起我的手輕聲安慰道：“舒兒，不要擔心，有我和二哥在，沒人敢拿你怎麼樣！”
我點點頭。
施榕離開後，施桀隨即退了下去。
廳內，只餘施狐狸和我，氣氛靜寂而沉重。
“舒兒。”稍頃，他開口。
我沒應聲，擡眼看他算是作答。
施狐狸起身，邁着官步來到我面，“舒兒，近來可好？”
我對上那雙沒有絲毫溫度的眼神，點點頭：“很好。”
“可老夫不好！”幾乎沒有任何跨度，老狐狸的聲音瞬間零度冰冷。
我微微一笑，淡淡的道：“大人所言何意？”
施狐狸冷哼一聲，道：“你雖不是老夫的親生女兒，可相府與你到底還有養育之恩，沒想到你忘恩負義，居然和外人聯手預置老夫於死地，若你母親在天有靈，斷斷不會容你做出如此忤逆之事。”
我母親？
此人還有臉提我母親？
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我站起身，直直的回望他，冷道：“大人，請不要提我的母親，你不配！”
話音剛落，就聽“砰”的一聲響，施狐狸的大手在我身側的桌案上重重落下，口中一聲怒吼：“你……放肆！”說着，他手指指向我，大聲斥道：“老夫……老夫居然養了一隻不認父兄的白眼狼。”
說得好，我這隻‘白眼狼’不僅不會認你，而且已經等不及要給你算算賬了。
“大人，喝杯茶，消消氣。”我不以爲意的笑笑，然後淡淡然的從他眼前走過，淡淡然的倒了杯水遞給他，淡淡然的再次落座後，我指指對面的位置：“請坐。”
施狐狸端着茶杯微怔了下，瞬間恢復神色後，神情倨傲的復坐下！
我端起茶盞，佯裝喝水，腦子裡快速的想着對策。老狐狸說我和外人聯手對付他，顯然，這個外人指的是相府的老對頭——兵部尚書，仲翔。上次施蒼就說過，說他父親和仲尚書之間的爭鬥愈來愈烈，皇帝也由着二人在朝堂吵，並就勢打壓一下雙方的勢力。
“……舒兒，你還有何話說？”施狐狸肅穆正顏，儼然一副正義者的樣子。
呃……走神了，沒注意他前面說了什麼。
不過，不難猜。
我笑笑，慢條斯理的一攬子承認：“大人，是我做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且！目前只是個開始，更精彩的還在後面。”仲老頭，今日本姑娘‘幫’你擔責，他日定要討些利息出來。
“你……你還想做什麼？”施狐狸騰地站起身，擡手顫顫的指向我，看樣子有些氣怒攻心。
我笑得文雅無害：“大人此言差矣，不是我想做什麼，而是你應該問問自己，都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三年前陵江那場奪走八十條人命的礦難，想必大人記憶清晰吧？整整八十條人命啊，八十條人命挖出的金子爲相府換得數座華麗的莊院，你爲了掩飾罪惡，派人殺盡了知情者，算來，又是一十三條生命，僅此一事，你便欠了近百條人命債……”
“一派胡言！”施狐狸倏地站起，不等我說完就狠聲搶道。
一派胡言？哼哼……
“大人，可還記得趙三？”趙三，礦頭，相府刀下的活命者。
“你……你如何知道？”
心虛了吧？
哼哼，有什麼事能瞞得過北宮焰呢？
我悠然的把玩着手中的杯蓋，淡淡的道：“大人，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嘛，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大人的手下辦差不利，趙三命大，居然沒死，如今，他就在我手上，你想見見他嗎？”
呃……嚇嚇他，趙三在北宮焰手裡，怎麼可能給我？
施狐狸的臉色陡然一變。
“大人，時間有限，咱們長話短敘，遠的就不說了，便從兩年前宮裡發生的一件事開始講起吧，彼時，後宮的藍妃倍受龍寵，一時風頭無二，可惜好景不長，仲尚書天嬌國色的女兒進宮以後，享盡獨寵，不但獲封僅次於皇后的‘宸’號，且很快懷上了龍胎，藍妃膝下無子，心中自然不甘，於是就通過其姐夫……哦，也就是府上大公子，邀您相商對策，一個月後，宸妃流產，聖上震怒，因爲此事被累斬首的就有九人，獲罪入獄者更是多達上百。大人，你還記得此事嗎？”
未料施狐狸卻是淡定，那樣子，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我停頓後，他居然還奸猾扯出幾分笑意出來：“宸妃未能保住龍胎與老夫何干？不錯，之前藍妃確曾邀老夫進宮，可那是商議與太妃做壽之事。“說着，話鋒一轉，擺出一副慈祥長者的面孔，道：”舒兒，茲事體大，事關皇家，你的無端臆測只會害了自己，老夫勸你還是謹言慎言吶。”
很好，如此無動於衷想是篤定本小姐沒有真憑實據，是吧？
也罷，講故事的總要說個結尾，聽故事的才能盡興。
“大人可曾聽過玻紫禾這味藥？”
“不……曾！”
不曾？那你爲何猶豫了下？
“玻紫禾，生於耀國極寒之地，爲宮廷御用補藥，世人對其所知甚少。據說此藥有起死回生之效，可謂人間聖藥。然，聖藥變□□亦很簡單，比如用於滑胎就只需添加一把名爲‘草領子’的雜草。”
施狐狸的表情開始難看。
“玻紫禾中加入草領子用於滑胎，效果甚佳，無痕無跡。且因爲玻紫禾有此功用，故而耀國皇室對其用法和用量控制的都極爲嚴格，一般需要皇帝手諭方能從宮內藥草廳中領得些許，說來，大人能順利得到此藥，還要提到一個人。”
“……”
“耀國三皇子一向自視爲高，對其太子兄長公玉焰甚爲不屑，特別是其母柳妃淫 亂宮闈，被三尺白綾賜死之後，其對負責督辦此事的兄長更是恨到了極點，自然，二人之間的矛盾也因此到了無可化解的地步。”
說着，我走到施狐狸面前，微微一笑：“大人，柳妃是誰？”
“……”
我繼續道：“說起柳妃，故事更長，事情要追溯至二十年前……”
“不要說了。”施狐狸的表情很豐富，從淡定，到微驚，再到震驚急怒，最後頹然的靠在椅背上。他似乎被抽盡了精氣神力，先前狠毒的雙目此刻亦變得有些驚慌和渾濁，他看着我，不甘的道：“你如此處心積慮，到底有什麼目的？”
我直直的回視他，字字如鐵：“讓你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