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榕要出趟皇差, 時間不長，他說兩天後便能趕回來，今天來找我爲兩件事, 一是告別, 二是瞭解一下皇帝召見我的具體內容。我自不會有半絲隱瞞, 不僅將整個過程原原本本的複述了一遍, 連和丞相的那段對話都沒做修飾, 原裝的吐了出來。
果不其然，施榕驚訝：“你竟這樣和父親說話？”
我不悅，斜眼搶白他：“是你父親, 不是我父親。”
施榕噎住！
看他的樣子，我有些不忍, 於是緩了緩語氣道：“四哥, 我, 我是真的恨你父親，要知道兩位孃親的死, 還有我的親生父親……都和他脫不了干係，坦白的說，若不是因着你和二哥的緣故，我……我一定會……”
一定會藉手殺了他。
施榕苦澀的笑笑：“舒兒，你不用解釋, 哥哥……都明白。”
我也有些難過, 一時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其實施榕的心情不難理解, 老狐狸縱有千錯萬錯, 可畢竟是他的親生父親, 作爲人子，他無力置喙父親的過往, 亦改變不了什麼。
“舒兒，元正之後，哥哥可能就要進兵部任職了。”沉默了一會，施榕說。
我訝然：“進兵部？”要升職了？
“嗯，”施榕點點頭，說道：“皇上之前已經找過哥哥談及此事，若無意外，元正之後便會頒佈聖旨。”
手持笏板，金殿進諫，作爲九卿之一，即便日後施榕想從朝堂抽身，花甲之前也是不可能的了。
“四哥，你……適應目前的生活嗎？”我看着他，心裡很酸。
施榕捏了捏我臉頰，笑笑，不置可否：“傻丫頭，不要胡思亂想。”見我依然面有戚哀，又溫聲補充道：“舒兒，哥哥既決定踏足官場，便沒有後悔這一說，不管怎麼樣，爲了我們的……將來，這是唯一可走的路。”
我黯然，看了看他的手指，我們有將來嗎？
“舒兒，《平湖秋月》圖和宇辰楓有什麼關係？和你又有什麼關係？皇上爲什麼會因此召你進宮？”施榕不掩疑惑，連聲問道。
我沉吟。
施榕也不說話，注視着我，等待着……
“四哥，確切的說是那畫和宇辰楓、和國家有關係，與我……可能沒關係。”想了半晌，我也不知道怎麼解釋纔好，北宮焰和畫的關係是兩個國家的至密，自然不方便全盤透漏給施榕。可要是一點都不說，死小子心裡肯定犯嘀咕。和北宮焰相處了這麼久，我深知猜謎的滋味不好受，是以不忍心讓施榕也惶然不定。
施榕追問：“此話怎講？”
我搖搖頭，又一次撒謊：“具體內情我亦不是太清楚。”
施榕聽後不語，只靜靜的看着我。
我有些心虛，欲從他身上下來，被攔住。
“舒兒，你和四指男子到底有何關聯？”默了默，施榕又問，雙目炯炯，不可抗拒。
我爲難，說？部分說？還是不說？
“舒兒！”施榕伸手擡起我下巴，緩道：“當初，你費盡心思讓哥哥幫你打探四指男子的下落，如今，便有這樣一個人在你眼前，而且是我，你……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罷了！既然能說與北宮焰聽，亦沒必要一味瞞着施榕。
“四哥，我與四指男子確有關聯，尋他、裝傻、拒婚魏晨、求宇辰楓劫親……所有的一切皆是因爲他。”我幽幽的、一句話概總。
“卻是爲何？”施榕詫異：“你一閨閣女子如何與他相識？即便是相識，爲何又要這般尋他？尋他作什麼？”
我握住施榕的左手貼到臉頰上輕輕的摩挲着，絹布質地有些粗，與皮膚相觸，有些麻麻、糙糙的感覺，不是太舒服，心下卻暖融融的。
“四哥，我沒見過他，也不認識他，之所以找他是因爲有人告訴我，這個人與我有緣，且，我今生……亦只能嫁他。”第二次說出口，我平靜了很多。
“什麼？嫁……他？”施榕大驚，雙手猛的緊扣我肩膀，雙目直直逼視着。
我點頭確認。
施榕僵住！
片刻，他緩過神來，鬆開我，瘋了般一把扯掉裹在手上的絹布，將失了小指的大掌顫抖着放到我眼前，眸中璀璨煥然，說話語不成句：“舒兒，你……看看，是它……嗎？是……它嗎？”
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它。
“四哥……”我將那手緊緊握住，定定的看着他，艱難的說道：“現在還不能確定是不是……”
“爲何不能確定？你不是在找嗎？你不是一直在找嗎……”施榕有些失控，打斷道，見我不回答，目光倏地黯淡下來，“舒兒，難道……你……不想嫁給哥哥？”
我趕緊搖頭，連忙否認：“不是這樣的的，不是……”
“那是因爲什麼？”施榕再度扣住我雙肩。
“是……是因爲……”我有些猶豫，要不要說右手胎記的事情？
“是什麼？”施榕顯得急不可耐。
“四哥，能……再給我點時間嗎？”還是先不說了，前因完了還有後因，我並沒打算向任何人解釋自己的來歷，若有可能，我會瞞一輩子。
施榕想了想，不確定的問：“舒兒……可是有爲難之處？”
爲難？算是吧，我點點頭。
施榕深深的嘆口氣：“好吧，哥哥不逼你，不過……”他直直看着我，重聲強調：“待時機成熟後，你不可再瞞我。”
我頷首：“好。”
照例，午飯我親自下廚，準備菜碼的時候，施榕進來，揮揮手，讓負責燒竈火的敏兒退下。我驚訝，問他想幹什麼？施榕笑笑，說當然是燒火。我立刻條件反射般吐出倆字：不行。施榕瞪眼，問爲什麼？我掂起勺子在他眼前不停的揮舞，說上次燒火你差點把清舒園給點了，這次若是再把平莊給燒了，我拿什麼賠宇辰楓？施榕哈哈大笑，奪過勺子在我腦門上輕輕一敲，自負說道，勿要以老眼光看人，今日且看哥哥的本事。然後不顧我的強烈反對，硬是將敏兒和素青給趕走了。
“四哥，真長本事了。”我笑嘻嘻的看着施榕，他動作熟練，火石一打，竈膛內立刻火焰紅亮，連煙都很少。
施榕得意：“那是，在江城，哥哥事事親爲，燒個竈火，難不倒我。”
望着那張被竈火映得通紅的俊顏，瞬間心下有一股暖流悄悄涌溢開來。施榕似乎也很興奮，我掂勺翻炒的間隙幾次偷眼看去，都見他嘴角抿住上翹，美目中情波流轉。偶爾四目相視，默契一笑，盡在不言中。
“舒兒，再過幾日便是元正佳節，宇辰楓也要歸國，你準備準備，兩日後便跟哥哥回府。”施榕臨走前說，語氣不容抗拒。好在，我也沒打算拂逆他，所以很痛快的就答應了。
打馬欲走時，施榕忽然停住，一個躍身跳下，向我走來。
我納悶的望着他。
施榕至前拉着我附耳低道：“舒兒，日後只要你親自下廚，哥哥就一定給你當火夫。”
我臉上騰的燒起火，垂首，第一次窘的不敢看他。
見狀，施榕雙手捏住我兩頰，捉弄了一番後，大笑着離開。
送走施榕後，日頭已然偏西，我讓敏兒把顧新叫來，問了問梅寒和魏晨的事。顧新回話說梅寒只是回陵江處理一些家事，讓我無需擔憂；至於魏晨，他說人目前還在二舅爺手裡，所以並沒有探聽到什麼新消息。
這不奇怪，施蒼是個極具有段的人，顧新打探不到魏晨的消息也很正常。我又問，魏侍郎可有什麼動靜？他沉吟了會，才隱晦的說，夫人想知道的情況沒有。我瞭然，這話分明是暗示，即便有情況，也是我不該知道的。
“丞相的資料呢？收集的怎麼樣了？”顧新是北宮焰的首席心腹，基本上有關我的事情都是由他經手。衣食住行、吃穿用度自不必說，便是梅寒留下的生意，我也沒真正操心過，全部甩給他打理，連賬本，我都不高興看。
“回夫人的話，此事由主人親自過問，老奴亦不知道現下進展如何。”顧新解釋。
原來是這樣。
“知道了，”我點點頭，揮揮手：“你先退下吧。”
顧新走後，我倚窗琢磨了半晌，想着該怎麼樣和北宮焰解釋我不能同他返國的決定。說來這事並不順手，雖然他在很多事上尊重並依從我的意見，可一旦觸及他所謂的‘原則問題’便需好好思量一番，如若沒有一個使他點頭的理由，兩日後我若想隨施榕離開將會很難。
該怎麼說呢？
“小姐。”敏兒手裡抱着一個碩大的青花瓷瓶慢騰騰的挪進來，氣息微喘不定。
我趕忙迎上去接下，問道：“你怎麼幹起這個了？小廝呢？”
平莊內丫鬟僕從分工細緻，一般來說像敏兒這樣的貼身大丫頭，每日裡除了幫我梳梳頭，代爲發號發號施令之外，基本上是沒有什麼事要親身做的，相較而言，她的待遇比一般小戶人家的小姐還要好。但是因爲我自己親力親爲的事情比較多，所以連帶她也跟着忙碌起來。比如我若下廚，她必跟着燒火，這種事情在其他府宅大院是極爲罕見的，我們卻是不同，曾經相依爲命的經歷使我和她的相處比一般的主僕更爲契合，說是情如姐妹亦不爲過。
“小姐，本來是小廝搬進院的，可奴婢看您一人站在窗前想事情，怕他們不知輕重打擾了您，所以就讓他們下去了。”敏兒邊擦汗邊解釋。
我“嗯”了一聲，給她倒了杯水。
敏兒一口氣喝下，緩了緩氣，又說：“小姐，顧管家適才對奴婢說主人今日會回來用晚膳。”
回來吃晚飯？那……
“敏兒，你先去廚房準備準備，晚膳我親自做。”我吩咐道。
小丫頭驚訝，提醒說：“小姐，今兒不是您下廚的日子。”
“快去吧，”我不耐解釋，擡手指了指外面昏暗的天色，說：“主人說不定一會就回來了。”
北宮焰的時間向來準時，說回來吃飯肯定一刻都不會耽擱。這不，我剛把飯菜擺好，他就進來了。看着桌上特有的菜品，他果然驚訝，指指問：“舒兒，你下廚了？”
“嗯，”我揚起臉，笑笑，拉他坐下，親手奉上筷子，道：“昨晚新琢磨的菜式，你快嚐嚐味道如何？”
北宮焰卻是不動，他定定的看着我，眸中隱含探究，“舒兒，你可是有事？”
“沒……什麼大事。”我心虛的搖搖頭，動手幫他佈菜。
北宮焰顯然不信，不過也沒追問，默默吃了幾口後，擡手指向一道菜，問：“那是什麼？”
我道：“雞絲魚脣。”
“也是新琢磨的菜式？”
“不是，以前便會做。”我說，順着給他盤中布了一些。
北宮焰細嚼慢嚥，吃相很優雅。
我期待的看着他：“味道如何？”
北宮焰頷首：“好吃。”
席間，我略略跟他提了提施榕今日來訪的事，他面色無波無瀾的“嗯”了一聲便沒有了下文。我本欲直切正題，可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又覺得不忍心，嚥了咽，終是沒有說出口。
吃完後，北宮焰拉着我來到聽風堂，一路無聲。“舒兒，彈首曲子給我聽聽吧。”他閉着眼睛躺在搖椅上輕緩的晃動着，看樣子似乎很是疲憊。
我走過去，在他太陽穴上輕輕揉按了一番，問道：“很累，是嗎？”
北宮焰沒有說話，只抓住我的手放在頰邊緊緊的貼着。
“有什麼爲難之事嗎？”我抽開，在他身邊蹲下。
北宮焰沒有說話，沉默了一會，他重複說：“舒兒，彈首曲子吧。”
我握住他的手，難得的展現柔情：“好，你想聽哪一首？”
“《至少還有你》”。北宮焰看着我說。
我一愣，他怎麼知道這首歌？
北宮焰瞭然，笑了笑解釋說：“以前在相府曾聽你唱過，很好聽，一直想着再聽一次。”
原來如此！
……
一曲罷了，北宮焰久久沒有說話。我走到他身邊，但見眉頭微皺，雖然閉着眼睛，表情卻是少見的凝重。伸手撫了撫他的眉間，我俯身在他耳邊低低問道：“北宮，你有心事？能跟我說說嗎？”
“舒兒，”北宮焰睜開眼，微微嘆了口氣，又稍稍挪了挪身形，指指空出來的位置，說：“陪我躺一會兒，好嗎？”
我有些猶豫，但看他隱含期待的雙眸，還是依從。
北宮焰緊緊的抱着我，不停的以臉蹭頰，許久沒有說一句話。這很不正常，相識以來，他從未這般心事重重過，爲何去了一趟皇宮，回來後竟似變了一個人般？難道說，那畫和那個……她，有了更新的進展？
“舒兒，你，今晚是不是想跟我說不去耀國了？”北宮焰輕咬着我的耳垂，語氣低柔而傷感。
我有些心疼，便沒有躲開，任他柔柔的□□着，老實迴應：“嗯。”
“舒兒，那曲詞是你寫的嗎？”
猶豫了一下，我點點頭。
“寫的真好。”
“北宮……”
“舒兒，知道嗎？我曾經只有一個願望，那便是贏取天下，做一個留名青史的千古帝王；可認識你以後，天下變得不再重要，娶你爲妻則成了我最大的人生期望。想着生，與你攜手傲視天下；死，與你同棺相依；無論生死，不離不棄。”
不離不棄嗎？或許，這真的只是一個願望而已。
“舒兒，你心裡有我，對嗎？”
有嗎？是的，有。
我不語，頷首。
“可自從知道施榕不是親哥哥以後，你……猶豫了，是嗎？”
不……錯！
我沒說話，還是點點頭。
北宮焰長嘆一口氣，把我往懷裡緊了緊，又問：“舒兒，上次的話，你……是不是沒有說完？”
我看着他，一時沒聽明白：“嗯？”
北宮焰在我臉上吻了一下，微微笑了笑，溫聲提醒：“就是你說要嫁四指男子的事。”
我苦笑，就知道瞞不過他，過得了初一，過不了十五。
“舒兒，你若不想說亦無妨，我只想問問，那個人是不是除了左手是四指，還需有其它特徵？”
躊躇了一會，我說：“是。”
“而我……沒有，對嗎？”
“嗯。”
“施榕呢？他有嗎？”
“沒有。”
聞言，北宮焰深深的吁了口氣，緊繃的身體也稍稍放鬆了些，表情看上去亦舒展了很多。我剛想說句話，不防他一個翻身竟覆在了我身上，瞬間，兩張面孔緊緊相對，他雙目熠熠，情波流轉。我有些不自然，側頭將視線轉了開去。北宮焰不許，將我扳過來，雙手固在我臉頰兩邊，避無可避，當兩張臉再次相對時，空氣靜得只聞見對方的呼吸聲。不過，他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這樣的姿勢與我默默相視着……。
“舒兒，你留下來是不是爲了另一個特徵？”良久，北宮焰輕問，陣陣熱息拂在臉上，溫溫的涌動着一股柔情蜜意。
想了想，我說是。
“因爲我的身份，因爲還有一個她，所以你更願意那個人是施榕？”
其實也不全是。
但我只能順着迴應：“嗯”。
“舒兒，明日我便要返國。”默了默，北宮焰說。
我微訝：“明日？不是說元正之後嗎？”
北宮焰沒有立刻回答，只用手指在我臉頰上不停的撫弄流連，偶爾……在額間印下一個輕吻。不一會，他說：“舒兒，這次我可以不讓你做選擇，但，你必須要等我回來，不管……我是不是你要嫁的人，你都必須要等我回來。”
若不是你，等待還有意義嗎？
“舒兒，答應我。”北宮焰逼視着我，眸色堅決。
若沒有意義，等與不等又有何分別？
“好吧，我等你回來。”我點頭，承諾。
就這樣，北宮焰和我在躺椅上相擁着幾乎聊了一夜。說是聊，其實也沒有說太多的話，兩人大部分時間都是兩相無言，默默對望着。我中間小睡了幾次，每次醒來都見他定定的看着我，眼睛似乎從沒眨過。
他說會讓顧新和墨雨留下來保護我，我說不用。他堅持，說舒兒若是不答應，便必須隨他回國；於是我妥協。然後他又讓我每週定要修封書信給他，我說無人傳遞怎麼辦？他神秘的笑笑，不語。但聽幾聲噓響過後，沒多久，甜歌就撲棱着翅膀飛了進來，圍着我們盤旋了幾圈之後，‘咕咕’幾聲落在了窗臺上。
天近矇矇亮的時候，我迷迷糊糊的睡意漸濃，於是就打算再睡一會，不想剛閉上眼，顧新的聲音就從外面傳了進來：“主人，該啓程了。”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驀地坐起身，驚訝的看着他：“這麼早？”
北宮焰微微點頭，擡手幫我理了理貼在頰邊的亂髮，柔聲道：“舒兒，快則兩個月，慢則三個月，我必回來，在此之前，無論……什麼事，你都要等我回來才能做決定，知道了嗎？”說着，不等我回應，又伸手向懷中探去，片刻，掏出兩樣東西來，看去，一塊是瑞獸玉，還有一個綠瓷小瓶
我有些心虛，訕訕的移開視線，任由他將玉佩重新系在了腰間。
“舒兒，此佩已丟了兩次，不可再有三回。”北宮焰夾住我下頜，迫我看他，正容叮囑道：“這是紫金丹，每月一粒，必服之！上次凍傷，表面上你的身體似是無礙，實則卻虛得很，平日裡需細心調養方能漸漸恢復元氣，具體事宜我已經交代給顧新，他會親自幫你煎煮湯藥，所以在這件事上你不可任性，需聽他言，知道了嗎？”
“嗯。”我答應。記憶中，他還是第一次這麼鄭重其事的向我交代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