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將軍,什麼打仗,什麼這個,什麼那個,他一點都不明白,可是他,卻也很想試一試。
午時,棗花做了飯,萱兒與鈞兒吃過飯,便向棗花告辭,起身離去。
水安一直在他們身後,默默地跟着他們。
直到村外的三岔路邊,萱兒停下來,奇怪地看着身後那個人:“水安,你做什麼一直跟着我們?”
“我,我也想本事。”
“你也想學本事?”
“是。”
“你確定想學本事?”
“我確定。”
萱兒轉頭去看鈞兒,鈞兒的眉頭微微皺起,眸中有着明顯的不同意。
是啊,石師傅收徒弟素來嚴格,連他們,他都是不太願意收的,如今又來了這麼一個愣頭愣腦的人。
“哎。”萱兒不禁輕輕嘆氣,“師傅一再叮囑,說咱們在外面,不可走露形跡,只是,看來這山下,咱們以後還是少來爲妙。”
鈞兒也點頭,表示同意。
就在他們準備離去之際,水安緊追幾步,曲膝在他們面前跪下,重重叩頭及地:“請兩位務必相信我,我水安在此發誓,不管兩位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去做!”
“真的?”萱兒轉頭,看了他一眼。
“是!”
“那好。”萱兒從錦囊裡掏出一枚銅錢,隨手扔進旁邊的臭水溝子裡,“你,馬上下去,給我撿起來。”
水安沒有絲毫猶豫,轉頭便下到臭水溝子裡,很努力地摸索着,半晌,他找到那枚銅錢,異常欣喜地拿在手裡,上岸遞給萱兒。
“這錢髒了。”萱兒卻隨手扔在一旁,並且用腳狠狠踏踩,水安面色微變,卻仍然一聲不吭。
“大哥,我們走。”萱兒拉起鈞兒的手,繼續朝前。
他們行出一段,再回頭看時,卻見那傻小子還是不緊不慢地在後面跟着。
“你說這小子——”
“算了,回到山洞前再說。”
“你說,師傅會不會怪咱們哪?”
鈞兒不敢答應,不曉得說是,還是說不是。
遠遠看見山洞了,兩人悄悄舒了口氣,然後走到山洞外,屈膝跪倒。
快天黑時,石伯越才揹着一隻竹筐子從山道上走來,遠遠地看見那兩個孩子,遂站住腳,靜靜地看着他們。
萱兒和鈞兒後背挺得筆直,不敢打馬虎眼,石伯越獨個兒進了山洞。
半夜了,水安一個人蹲在樹後,看着跪在山洞前的那兩個人,腦海裡飛快地打着轉,萱兒和鈞兒不動,他也不敢動,直到將近凌晨,水安纔打了個呵欠,迷迷濛濛地睡過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睜開眼來,卻發現山洞前已經沒了人影,水安一驚,正要四下尋找,卻聽見一陣奇異的風聲從頭頂上方傳來,他擡頭看去,卻見鈞兒和萱兒盤膝坐在樹上,周身華光繚繞,竟似有祥雲護體。
水安瞪大了雙眼,整個人興奮得直抖抖,他想歡叫,想跳躍,卻又盡力剋制着自己。
他只是隱隱地感覺到,一個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了。
萱兒和鈞兒練完了功,自樹梢上緩緩地落下,並肩而立,宛若世外仙人。
“師傅。”
“想不到,”坐在木頭樁子上的老人慢慢地吸了一口煙,“你兩人進階竟然如此迅速,再過幾日,便可大功告成了,只是這些天必須呆在山裡,哪兒都不許去,明白嗎?”
“是,師傅。”
石伯越深深地看了他們一眼——明白了?他授徒不少,卻極少有人成功,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耐不住寂寞,只因爲外面的世界過於繁華,他們未及練到相當境界,便想顯名於世,結果不是身遭橫死,便是被人所廢,尤其在這關鍵時刻,更是不能分神。
“萱兒,鈞兒。”
“師傅。”
“接下來最後的關口,需要你們各自分開練,切忌分神,不可見人,不可走漏
風聲,須得自己靜心參悟,不可被外物移了性情,明白嗎?”
“是,師傅。”
石伯越眸中卻滿是憂慮,他真地十分擔憂,擔心他們控制不住自己,一時走火入魔,到時神仙難救。
“去吧,尋一個安靜的處所,絕對要屏開所有的人。”
“是,師傅。”
待萱兒和鈞兒離開,石伯越方轉頭看向水安藏身的地方:“給我出來。”
水安從草叢裡站起來,滿眸忐忑地走到石伯越跟前,立定。
“你小子,不知道偷藝是死罪嗎?”
水安聞聽此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衝石伯越重重叩頭:“師傅教我!師傅教我!”
石伯越沒有言語,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彷彿要從他那雙眼眸裡,看清和判斷什麼什麼。
水安也就那樣定定地看着他,沒有絲毫閃避。
“啪”,石伯越忽然飛起一腳,重重將水安踹翻在地,水安只是一愣神,立即爬起,後背挺得筆直。
石伯越一共踹了他十次,每一次水安都是更加快速地爬起來,再次挺得筆直。
好小子。
石伯越眼裡閃過絲異色——話說今年自己倒也奇怪了,接連碰上幾個好苗子,個頂個地棒。
“想學什麼?”
“師傅教什麼,徒兒便學什麼。”
“好,那你上山劈柴吧。”石伯越將一柄斧子扔給他,“上山去,每天劈一百斤柴,什麼時候讓你停了,你再下山。”
“是,師傅。”水安並不敢多言,拎起斧子轉身走了。
石伯越坐在洞子前,一口一口不住地吸着煙。
這些小毛頭,倒還真有些本事。
“棗花姨。”
“嗯。”
“水安去哪裡了?”
“是啊。”乞丐們圍在店門前,個個伸長了脖子呱噪,“水安呢?水安去哪裡了?”
“水安他,出去學本事了。”棗花只能如此解釋。
“學本事?”小乞丐們都有些不樂意,“水安學本事,怎麼不帶上我們?”
“是啊,他應該帶上我們嘛。”
看着面前這一雙雙渴盼的眼睛,棗花卻只能沉默。
石伯越那種非人的教學方式,她如果不是親眼見過一次,是絕對難以相信的。
也只有他那麼“狠毒”的人,才能教出像何啓曜那樣的學生,如今,萱兒,鈞兒,還有那個水安,只怕也要在他手上,吃盡苦頭。
不過,梅花香自苦寒來,棗花深深地相信,凡是從石伯越手上歷練出來的人,必定個個改頭換面,與從前大爲不同。
只是很多話,她是不能同這些小乞丐說的。
“棗花姨。”內中一個小乞丐實在忍不住,“難道不能告訴我們嗎?”
“不能告訴我們嗎?”小乞丐們七嘴八舌,棗花還是隻能沉默。
“等水安回來,你們自己問他吧。”
水安在山裡,拿着一把鋤頭,不停地砍柴,他是個真正的老實孩子,不像鈞兒那麼多的心思,師傅叫他砍柴,他就紮紮實實地砍柴,沒有一點虛功夫。
在一天天砍柴裡,水安的體格越來越強健,他漸漸感覺有一股龐大的氣流在身體裡蘊積起來,走起路來身輕體健,連他自己都想不明白,這到底是爲什麼。
不過他仍然砍柴,直到有一天,石伯越出現在他的面前。
“從今天開始,你不用再砍柴了,跟我去山頂。”
水安放下鋤頭,跟在石伯越身後,登上山頂,俯瞰着那茫茫雲海,水安心頭一陣熱血激盪。
“你都看到了?”
“是。”
“看到了什麼?”
“看到——”水安眼裡掠過幾絲疑惑,他覺得自己平時想說的那些話,似乎都不對。
“好好在這兒。”石伯越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地看,什麼時候看明白了,再下
山來找我。”
石伯越走了,水安一個人蹲在山巔上,看着那渺渺浮雲發呆,他似乎感覺到,乾坤,天地,萬物,蒼生,在自己眼中,都完全變成了另一個模樣,另一個他所不認識的,但卻又真實存在的模樣。
他隱隱地感覺到,在那乾坤的中心,彷彿有一團巨大的光在閃耀,可是他瞧不清楚,那團光環之中,到底包含了什麼。
他明明感覺得到,卻無法形容出來。
“來吶,您的面。”一個小孩子捧着麪碗,穿過過道,走到一個客人面前,放下碗。
客人接過碗,看着小孩子笑了笑。
站在騰騰的熱氣裡,棗花平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和從前沒有任何的不同。
安靜,從容,俗世人生,就是這般。
“打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我打死你。”
長街那頭忽然傳來吵鬧之聲,衆人紛紛跑出去,探頭觀看,卻見一個婦人正揮着笤帚,追打自己的孩子。
旁邊有人拉住她,勸道:“桂花嫂,我看就算了吧,何必跟小孩子一般見識。”
“滾開!”桂花嫂大吼,一笤帚掃開來人,仍然指着那個小孩子,“小破孩兒成天只知道埋頭讀書……”
她這話沒罵完,邊上的人便奇怪了:“讀書是好事啊,桂花嫂子你怎麼還打孩子呢?”
“是啊,”旁邊人更不解了,“多少富人老爺,變着法兒要自家孩子讀書,他們還不讀呢,你怎麼還——”
“他讀書也就罷了,老是把飯給燒糊,每次讓他出去買醬油,結果買回來的都是醋,這還不算,但凡有幾個錢,都拿去換書了……”
桂花嫂口沫橫飛,愈發罵得起勁。
棗花實在忍不住,站出去道:“你是討厭他讀書?”
“當然,”桂花嫂將腰一挺,“這年頭,讀書管個屁用,書裡又不會變銀子出來,也不能置田產,不能換官位,讀他做什麼?”
棗花只能搖頭嘆息,看着那孩子目露痛楚,或許,一個好好的苗子,就要這樣被世俗給毀了吧。
孩子啊孩子,你面前的道路,還太漫長太漫長。
對於你而言,前面的道路上有重重的考驗,你是否能堅持住呢?
那孩子站起來,瞪大雙眼看着自己的娘,他顯然很是無措,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他委屈得兩隻眼裡全是淚水,想哭,卻哭不出來。
棗花很想走上前去,把他拉進懷裡,好好地安慰他,說他沒有錯,錯的是那些世俗之人,可她到底什麼都沒有說,她相信,那個孩子懂的,他都懂的,以他的聰明和智慧,不會不懂。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八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實在太難。
“娘。”那孩子卻突然跪了下來,朝棗花重重地叩了一個頭,“你不喜歡我讀書,是不是?”
“我。”桂花嫂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在你看來,那些金子銀子,都比我重要,是不是?”
男孩子一句一句,就像重錘一般,敲擊着所有人的心。
男孩子舉起手來,放在耳側:“那麼,我金子林在此發誓,此生定然富貴,但富貴之後,我要,改名換姓,或者,我現在就可以遷出家門,自己養活自己,自己一個人讀書,一個人生活,不再惹你煩心,但孃親你得發個誓,從此以後,不管我是貧窮還是富貴,你都不可以來尋我,我從此不再姓金,也不再認你做娘。” шшш✿тTk дn✿c○
桂花嫂懸在半空的手久凝固住,那一刻她彷彿感覺整個天空都黯淡下來。
太陽改變了顏色。
所有人也安靜地看着這個孩子。
看着這個奇怪的孩子。
他就那樣安靜地跪在那裡,一動不動。
“從此以後,我什麼都不要,只要安靜地讀書,不許我讀書的人,便不與他們來往。”
孩子說完這句話,站起身走了,他的身影那麼弱小,卻又那般高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