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孫睿鳴笑笑,不置可否。
“喝酒,喝酒。”旁邊幾個人又起鬨道,孫睿鳴是何等靈透人,旁觀細看,但見唯有一人眉頭深鎖,似有無窮心事。
一時,待喝完酒,孫睿鳴便尋了個空與那人單獨說話。
“兄臺,怎麼瞅着你,有些悶悶不樂啊。”
“哎。”對方也不知該怎麼答言,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
“怎麼?”
那人還是不願意細說,只是擡頭朝天空望了望,像是隱着無限的心事。
“兄臺有什麼事,不能明言嗎?”
那人只是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氣。
“老爺,您坐好吶。”這時,對面忽然傳來一聲長呼,幾人齊刷刷回過神來,頓時都趕緊走過去,看着那滕老爺坐進轎中,然後擡起轎子走了。
縣衙外頭又恢復了平靜,倘若單從外面看去,卻也十分平靜,讓人瞧不出什麼端倪來,至於那裡頭藏着多少事,估計只有裡頭的人才知道。
孫睿鳴一時倒也無計可施,便回到客棧裡,見董小南呼吸均勻地躺在牀榻上,雙夾嬌紅,他便走過去,拉開被子輕輕替她蓋上,自己坐在旁邊看着。
沒一會兒董小南睜開眼,兩人定定地四目相對,但覺心中有無數話語想說。
或許,在這污濁的塵世間,唯有他們這片地方,是乾淨的吧。
“睿鳴,你上來躺躺吧。”董小南衝他微微一笑,孫睿鳴遂脫去鞋子,上了牀榻,窩在被子裡,抱着董小南細細地說着話,或許,只有在她身邊,才覺得這世間尚有幾分溫暖可言。
喜歡這樣的感覺。
心無雜念,不會想得太多,喜歡這樣依偎着彼此,再沒有旁物的介入。
“忽然好想咱們的小木屋。”董小南呢喃。
“是啊,我也很想呢。”孫睿鳴點頭。
對這世間所有的男人而言,尤其是那些有才華的男人而言,都有兩重願望,一重就是隔絕開世間所有的一切,開開心心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
還有一重就是出將入相,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而他孫睿鳴何其有幸,人生如此完滿。
他緊緊地抱着她,深深嗅着她發中的馨香。
明亮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給兩人披上一層淡淡的光暉。
“睿鳴。”
“嗯?”
“要不然,明天咱們就走吧。”
“去哪裡呢?”
“去哪裡都好,只要別看見那些不開心的事。”
“我也這麼想。”孫睿鳴笑笑,擡手颳着她的鼻樑,“丫頭,我是真地這麼想,再等兩天,倘若真沒有什麼事,咱們就走,好不好?”
“嗯——”董小南慵懶地撒了個嬌,倒進他的懷裡。
第二日倒也沒事,第三日清晨,孫睿鳴剛醒,卻聽下方傳來陣鼓聲,他遂穿衣下樓,出客棧門一看,卻見街道兩旁稀稀拉拉站了些人,正一個個神情麻木地看着,再看縣衙門口中,卻有一個婦人,牽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正在用力地敲那鳴冤鼓,她敲了半天,方有一個衙役懶洋洋地走出來,頗爲不耐煩地道:“敲什麼敲,煩死了。”
“小婦人,要,告狀,告狀。”
“告狀?”對方斜了她一眼,“有銀子嗎?”
“銀子?”婦
人臉色微變,“告狀還要銀子?”
“真是婦道人家,好不曉事,自古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不明白嗎?”
婦人呆住,看着衙役“光當”一聲用力砸上門,她瘦伶伶地站在那裡,衣袍被風吹起,看上去格外地可憐。
“孃親,孃親,”小女孩兒拉拉婦人的手,“我餓,我餓。”
“朵兒,“婦人轉頭,看看那小女孩兒,再也忍不住,一蹲身坐在街邊,放聲大哭起來。
“孃親,嬤親。”女孩子見婦人哭泣,也不要吃的了,一把抱住孃親的肩,“不要哭哭,不要哭哭,朵兒不要吃的了,不要了。”
有好心的大嬸便走過去,給了那婦人幾個銅板,嘆息一聲道:“小娘子,這不是咱們窮人講理兒的地,我勸你,還是趕快走吧。”
那婦人道了兩聲謝,拉着朵兒的手,慢慢地走了,圍觀的人羣這才三三兩兩地散去。
孫睿鳴默立小片刻,走出客棧,挑了家酒店,隨意坐下,然後要了兩個酒菜,慢慢吃喝着。
“要花生瓜子嗎?”
“要花生瓜子嗎?”
一個衣着破爛的男孩子,胸前吊着個簸箕走進來,向每桌客人點頭哈腰,倘若有要買的,便任他們挑選,然後付銀錢。
到得孫睿鳴面前時,孫睿鳴朝那簸箕裡一掃,但見只有幾斤煮瓜子,並些花生,五香蠶豆等等,他心內一動,神色和藹地道:“小兄弟,你這些零嘴兒我都要了。”
“好咧。”男孩兒一聽,頓時來了精神,雙眼亮閃亮閃。
“我且問你,這些東西價值多少?”
“您要,就給一兩銀子吧。”
“好。”孫睿鳴點頭,“我給你二兩銀子,但卻有話要問你,你且細細告訴我聽。”
“先生想打聽什麼?”
“你成日在坊間走動,可有什麼好聽的故事,講與我聽?”
這孩子打小兒在市井中長大,什麼事沒有見過,如今見問,便扯開一張笑臉:“先生想聽葷的,還是素的?”
“這故事還分葷素?”
“當然,當然。”
“我一不聽葷的,二不聽素的,單隻要聽,有沒有無冤無處訴的,有沒有恨怨難消的,有沒有雞鳴狗盜的。”
“沒有,沒有。”他話沒說完,那孩子便連連搖頭,拿過那簸箕下桌子便走。
孫睿鳴唯有苦笑,不知道爲什麼,只打進這縣城以來,他感覺自己就像進了個爛泥潭,不管看哪裡,哪裡都不對,就宮外面的空氣,也是污濁不堪的。
更讓他心憂的是,此處之人似乎已然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一天天麻木不仁,除了自己的營生,餘事渾不懂得,渾渾噩噩地過着自己的日子。
孫睿鳴不得已,算了飯錢從鋪子裡出來,索性沿着大街上慢慢地朝前走去。
街道很髒,到處都是爛泥污垢,堆積着爛菜葉和垃圾,蒼蠅在空中飛來飛去,根本無人理會,幾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乞丐正在垃圾堆裡翻找着,一旦看到吃的,趕緊拿起來,拍去上面的塵土,匆匆放進口中,狼吞虎嚥。
看起來,此地最恢宏的建築,也就只有那縣衙大堂了。
孫睿鳴正一邊看一邊搖頭嘆息,忽聽旁邊一間破茅屋裡傳出女子的哀哭:“家裡已經沒米沒糧了,你還是隻知道擺弄這
些詩啊畫的,頂什麼用?還不如塞竈裡一把火燒掉。前兒付員外來,要你替他畫幾幅春宮圖,說好一百兩銀子一幅,你做什麼又不願?”
“你給我住嘴!”猛可裡,卻是男子一聲爆喝,“那樣的事,如何做得?”
“人家做得,你爲什麼做不得?難不成,要看着我和孩子,跟你一起窮死不成?”
男子的聲音再沒有了。
當下,孫睿鳴便在那屋檐下立定,側耳細聽。
沒一會兒,幾大圈畫從屋子裡扔了出來,剛好掉在他面前。
孫睿鳴俯身拾起一幅,展開細看,卻見那畫畫得意趣高遠,運筆獨到,端地是一幅佳作,他正暗暗點頭,畫幅忽然被猛地抽走,孫睿鳴擡頭看時,卻見一個頭發篷亂的男人一臉怒色,正惡狠狠地盯着他。
孫睿鳴趕緊道:“先生千萬別誤會,我並無惡意。”
對方冷哼,也不睬他,俯身把那些畫幅一張張拾起起來,像寶貝似地,緊緊抱在懷裡。
“先生,何妨讓在下細觀之?”
“你——”對方斜了他一眼,眸中有着明顯的戒備。
孫睿鳴仍然那麼溫和地笑着,希望可以消除他的戒心。
對方的神情總算是緩和了一些,遲遲疑疑地抽出一張來,交與孫睿鳴,孫睿鳴展開畫幅,一面看,一面微微點頭。
“先生的畫布局精妙,凡形容繪物,無不惟妙惟肖,憑先生的畫功,怎會落魄如此?”
對方聞言,一時呆呆怔愣。
“這樣吧,先生若是有意,我願助先生一臂之力,借先生一筆盤纏,讓先生去京城,將這些畫投於典藏畫館試試,如何?”
“借我盤纏?”對方怔住。
“是。”孫睿鳴後退一步,朝着對方躬身行禮,“先生大材,在下不願先生之材就此埋沒於鄉野,看先生也是不甘於居下之人,何妨去京都一試?”
“去京都?”孫睿鳴的話尚未說完,屋內忽然衝出一個面相兇惡的女人,“去什麼京都?有那個錢,還不如拿來買幢宅子!”
“婦道人家懂什麼?”男子一聲斷喝,婦人卻根本不買他的帳,當街一坐,便撒着潑大哭大叫起來,“我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喲,跟了這麼個窮鬼,每日裡不理油鹽柴米,只曉得什麼書啊畫的……”
男人斜瞥她一眼,眸中已經有了幾分厭惡,其實,他早就厭惡了,對這種過於低俗的生活,對這個沒頭蒼蠅似的女人,厭惡到了極致。
心下一電轉,男人忽然有了主意:“婆娘,你一直嫌我窮,是吧?”
婦人一下子停住了哭泣,瞪大雙眼瞧他。
“如此,先生,你看我的畫兒好,那便挑一幅你喜歡的拿去,不拘多少給這個婦人。”
說完,他又轉頭看着那婦人:“我給你一紙休書,你且拿着去吧。”
“休,休書?”
“是啊。”男人深深嘆了一口氣,“與其日日吵鬧,不如大家丟開手,各過各的,這樣不是很好嗎?你不是一直覺得我窮嗎?不是認定我一輩子翻不了身嗎?不是不想跟我過下去嗎?”
男人一連問了好幾個爲什麼,婦人無話可答。
“你拿了休書,又有銀子,不拘瞅着哪家好兒郎,就嫁了吧,這樣不是很好?”
婦人還是呆呆說不出話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