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罷,檀薇怔怔地落下淚來。
多少的痛苦,悲傷,絕望,長夜漫漫裡無窮無盡的等待,在這一刻忽然都化作汪洋的海水奔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把一切的一切,都融進了琴音裡。
遠處,另一縷琴音傳來,在空中融合,交匯,路邊人紛紛駐足,彷彿看見無數只蝴蝶凌空飛起,翩翩起舞,然後展翅飛走。
百花開放,百鳥齊鳴。
人世間,原來還有這般奇妙的事?
阿真,阿真,你看到了嗎?看到了嗎?這就是我想要的啊。
琴聲止住,檀薇撲到欄杆邊,怔怔地望着遠方,在那千人萬人之中,她似乎仍然能聽到一個聲音,聲聲叩擊着她的心絃。
檀薇彷彿看見自己飛了起來,飄向那個人。
在她下樓的瞬間,何真卻先跑了過來,一把將她抱住,呼吸急切地道:“阿薇,不要去,跟我回家,回家。”
“不。”司徒薇用力地搖頭,“我要去找他。”
“你說什麼?”何真憤怒了,他甚至暗恨,自己爲什麼要把她放出來,見到外面的人。
“跟我回家。”他用力地拽她。
檀薇使勁搖頭:“我不回家,我不回家。”
“跟我回家!”何真心中怒火升騰,一把將她抱起來,不容她掙扎,閃避,近乎野蠻地道,“跟我回家。”
“我不回家!”檀薇一聲嘶叫,竟然一口咬住他的胳膊,從何真懷裡掙出來,朝那個聲音的來源處追去。
何真驚呆了,難以置信地看着受傷的胳膊,他還從來沒有被她如此地拒絕過!
爲什麼?
阿薇爲什麼,那只是一個你不認識的人,你爲什麼要這樣傷害我?
檀薇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停止掙扎,轉頭定定地看着他——這是她的丈夫,是她的良人,是她一生一世應該去愛的人,她愛他不是嗎?
可她不想說對不起。
真地不想。
“真。”檀薇抱住他的脖頸,“我沒有辦法告訴你,我內心真正的感受。”
“爲什麼沒有辦法?你可以說啊,可以說給我聽,我都願意聽的,不管你說什麼,我都願意聽的。”
“我,我能看到他的心——”
“你能看到他的心?”
“是,他有一顆很純淨的心,天地之間最純淨的心。”
“然後呢?”
“不過那顆心裡,有一道傷痕,很深的傷痕,我想治癒它。”
“用什麼治呢?”
“琴,琴聲,音律,音律是一個人的心曲,凡是心病,只能用心藥去醫。”
“可我不明白。”何真深深望進她的眼底,“你跟他非親非故,爲什麼要替他治?”
“我想讓他明白,這個世界上,還有光明和希望——我想溫暖他的心,你明白嗎?”
“想溫暖他的心?”
“是。”
“好吧。”雖然何真還是有些糊塗,不過卻打算贊同檀薇的做法,也許這是她的一個心願,他決定成全。
“只是,現在我們要怎麼去找他?”
“琴聲,我相信,他一定還會彈琴的,我們只要跟着琴聲,就一定可以找到他。”
“好吧。”何真點頭,緊緊握住她的手。
兩人一齊肩並着肩朝前走去。
他們穿過喧譁的市集,穿過一條條街道,穿過郊外的樹林,果然再次聽到了那琴聲。
這次,琴聲是從一隻小船裡飄出來的。
兩人行至河岸邊,檀薇示意何真站住腳,然後一個人走到那條船邊,環拱雙手:“公子妙曲,只是爲何如此悽傷呢?公子倘若有什麼難言之事,不妨坦然相告。”
“夫人能來此處,孟玉已十分開心。”
“孟玉?”
“是,在下孟玉。”
竹簾挑起處,一個身着布衣的男子走出,朝檀薇一抱拳,檀薇定睛看他,但見他眉目朗如星月,神情十分地坦蕩,乍然看着,倒也不像十分落魄,或者其它,不由略感驚詫。
“我聽公子琴聲,似有無限心事,爲何——”
“世人誰無心事?”孟玉負手而立,“兩位,可否入內小坐?”
檀薇點頭,和何真一起進了小船,卻見那茶几之上,放着三杯茶,霧氣嫋嫋。
檀薇微覺奇怪:“公子,莫非知道我們二人要來?”
“是。”孟玉點頭,“在下會一點卜算之術,知道今日將有貴客至。”
“我們三人能在此相遇,也算是一場緣分。”檀薇微微淺笑,“公子漂離於世,或者所見所聞太多,冷了心腸,也未可知,不如說與我夫妻二人知曉。”
“那倒沒有。”孟玉替他們再斟一杯茶,“兩位請慢慢喝。”
於是,當下三人慢慢地品着茶,但覺時光清遠。
“公子琴藝如此卓絕,何不開一坊授人謀生?”
“授人?”孟玉脣邊卻淡淡挑起絲嘲謔之意,“世間粗蠢之人甚多,能夠靜心習我道者幾人?既然無人,不如束之高閣,任其蒙塵。”
“這倒也是。”檀薇點頭,“自來曲高寡合,孟公子目下無人,怕也如此,可惜了孟公子之琴藝,怕是再無傳人了。”
孟玉聽罷此言,久久不語,他的眼眸中,有一種穿透千年的深邃。
“公子。”
“嗯?”
“我倒有一議,不知公子肯接受否?”
“夫人請講。”
“公子可將心中之曲錄成譜子,我將重金購之,刊印於世,倘若世人偶有所得,從中獲益,豈不比任其流軼強?”
孟玉忽然屏住了呼吸。
然後怔怔然落下淚來。
“公子?”
檀薇嚇了一大跳,趕緊站起。
“沒事。”孟玉拭去腮邊淚水,“玉本以爲,一生心事當世無人知曉,日日痛苦難耐,今日得夫人一言,玉雖身死,已然無憾。”
“公子言重了。”檀薇趕緊起身,“想來公子滿腔才華,卻爲俗務所累,其實,世間像公子這股的人實在太多,倘公子自問大才,萬勿自棄,縱美玉蒙塵,明珠棄世,然,終有昭然之日,公子何須自苦?”
“多謝夫人之言。”
“公子啊。”檀薇眸中也滿是感慨,“薇乃公子知音,薇欲助公子,公子請勿質疑。”
“玉從不敢懷疑夫人。”
“可允我之諾否?”
“自然,便依夫人。”
“敢問公子,現下住於何處?”
“暫居菩提寺。”
“寺廟寒苦,恐對公子身體不利,不若搬至舍下,早晚請教之,未知公子意下如何?”
“啊?”孟玉再次深深覺得意外,他爲了習琴,置家中所有人等不顧,在外漂離數年,亦不歸家。
只是因爲家中之人聒噪,每以俗事俗務相累,孟玉深覺不堪,故此乾脆拋了一切,只帶着一張琴便出來,偶爾去一處搭班獻藝,謀得銀錢無數,倒也足夠養活自己,但是這樣的人生,終非了局。
但是孟玉,似乎沒有想過要依附權貴。
“怎麼了?薇誠心相邀,絕無他意。”
“多謝夫人厚愛。”孟玉略一沉吟,“只是生性散漫,不與俗人之人過從,還請夫人見諒。
“公子這話,卻是生分了,我檀家書香門第,是不用操心生活用度的,公子去了,只管安心譜曲,至於紅塵中事,皆有府中下人打理,何勞公子親力?”
“夫人如此言,玉若再不允,便是玉簡慢了,既如此,玉願隨夫人回府。”
當下,檀薇便領着孟玉回了檀家,囑咐家下人務必好生招待,萬不可怠慢,若是尋常人家,見這人成天不做事,只是彈琴,必定遲早生厭,幸而這檀家確乃大戶,即便一個掃地的家僕,也是見過市面的,懂得執禮相待。
於是,以這孟玉耿介的性子,不務俗事之態,呆在檀家竟然相得益彰。
六月裡。
蓮花盛開。
亭亭婀娜,檀薇最喜歡穿了薄薄的衫子,依在欄邊,任那晚風吹拂臉頰。
何真則愛在對面的水榭裡靜靜地看着她,他喜歡這個時候的她,沒有絲毫的掩飾,那麼純淨,那麼淡然。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更妙的是,孟玉也喜歡在後面另一方亭子裡操琴,弦弦錯錯,有如淙淙流水一般。
純粹是天然的畫。
也似美妙的詩。
好詩,好畫。
很多時候,何真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應該成全他們,可是他怎麼能成全他們呢?那是他最愛的女人,好愛好愛。
愛到心坎兒裡去了。
我不可以,不可以沒有你。
何真第一次覺得,心裡堵得難受。
這天,當檀薇又在那裡和孟玉組成風景畫時,何真終於忍不住,衝了過去,一把將檀薇抱住,衝她大聲喊道:“你看着我,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檀薇擡頭,有些莫明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怎麼了?”
“你是我的妻子!”何真終於忍不住大聲吼道,“你——”
“我怎麼?”檀薇很是莫明其妙。
“你的心裡,應該只有我!”
“我心裡?”檀薇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要我心裡只有你?”
“當然!”
“可我欣賞孟玉的琴藝,難道這也錯了?”
何真噎住。
“我欣賞孟玉的琴藝。”檀薇擡起頭來,非常淡定地看着他,“我更愛孟玉的爲人,因爲他身上,沒有絲毫世俗的氣息,就像這池塘裡的蓮花,雅潔,淡然,宛如一幅水墨之畫,你難道忍心,看見這幅畫上,有任何的污點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