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少楓站起身,清眸閃爍着慧黠的光,“皇上,那麼臣就斗膽直言了。”
“無妨,你儘管講,朕恕你無罪。”慕容裕揹着手,從龍案後走出。
“在皇上的心裡,其實是相信太子無罪的,明是流放到閩南,暗是讓太子遠離京城,免受別人的陷害。皇上現在已經不敢再冒失去太子的風險了。”柳少楓個清晰條理地郎朗說着。
慕容裕神色未動,扶着鬍鬚,不發一言,慢慢地踱步。
“太子說那天晚上他是去看一個朋友的,但他沒有肯說那位朋友是誰。皇上心中是有疑惑的,你在想太子爲什麼要保護那位朋友?太子又知道些什麼你不知的?而太子是皇上親自教育的,自然明白太子的性情。太子城府極深,倨傲自信,遇事很少溢於言表,雖履次懲罰大臣,但都有根有據,不濫用職權,妄責無辜。皇上偏愛慕容昊王子,他不會屑於與小王子爭寵,更不可能殘忍地去割皇上的心頭之肉。因爲太子對皇上非常非常孝敬。皇上在半信半疑間,一爲迷惑作亂者的視線,也爲太子的安全,你在太極殿上不讓趙元帥申辯,故意把不利的一面全指向了太子,然後,皇上順利地把太子送走了。”
“翰林公說得象很有道理,但事實是這幾件事最後得益的人只有太子。”慕容裕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柳少楓微微一笑,“皇上,洛陽街頭常見窮得無奈賣兒賣女之人,那附近票莊被搶,就定是他們所爲嗎?太子現爲儲君,昱王子方六歲,皇上對他一直非常新來,任他大施作爲,他犯得着如此心急嗎?看似得益者是他,但我們都知,史書上謀權奪位的皇帝,最後不僅得不到世人的認可,而且下場都極慘。太子很聰明,他不會不懂的。這兩件事,只不過別人借了趙元帥的醉語,大作文章。壞就壞在趙元帥的輕率和好色上,不然積怨很久的人想找機會還是很難的。”
“哦,”慕容裕一揚眉,“柳卿這話裡有話呀!”
柳少楓雙手高擡,“皇上,調動三軍的帥令,趙帥一向是隨身所帶,如果醉臥溫柔鄉,有心人借用一下並不難。能自由出入皇宮的人只有太子嗎?皇上曾經下旨,太傅、首傅,何時何地,總可出入皇宮。這樣,大家不是都有嫌疑嗎?但這些面孔,宮人都太熟識,不可能有什麼異常舉止的。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殺害昱王子,只有是擅長暗殺之徒。宮中護衛那麼嚴,他們是怎麼進來的呢?定然是喬裝,由別人帶進來的。”
慕容裕無言地回到龍案後,疲憊地閉上眼,深深地嘆了口氣,“柳卿,你說他們都是爲了什麼呀?朕待他們不薄,明知大臣間拉黨結派,朕睜着眼閉着眼,只要他們心裡裝着朝廷,只不過,鬥鬥小心眼,由他去了。太子氣盛,和他們對着幹,朕提醒他作爲一個未來的君王,站得高點,要包容,能養君子也能養小人。天下如此之大,魚龍混雜,不可能分得清的。他不聽,一次次往死裡拔他們的刺,逼急了,狗也要跳牆,何況他們呢?只是朕怎麼也沒想到他們會下這麼重的手!”慕容裕的眼中泛起了淚光,“朕是相信太子不會做那些事,可朕恨他,做事太絕情。君王如舟,大臣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他不可以太意氣用事,做事要從大局作想。現在,嚐到這樣的苦頭了吧!還有,爲何那夜要不回宮?他不懂宮規嗎?就是他,就是他,給了別人機會。”
慕容裕恨鐵不成鋼似的連連搖頭。
“皇上,你不想追究此事了嗎?”柳少楓小心地問。
慕容裕搖頭,“不,這件事,他們出了朕的包容範圍,朕要追究的,但不是現在。唉,不只是和太子鬥法那麼簡單呀!朕在拭目以待,現在不想驚動他們。但是沒想到柳卿不出翰林府,也辨三分事。呵,不枉太子那麼珍惜你。”
柳少楓臉兒一紅,“那太子呢?”
“讓他在閩南呆些日子吧,滅滅他的鋒芒!做皇上有那麼容易嗎?皇上就不受委屈,皇上就能爲所欲爲?不,不是那樣的。朕現在要穩住大局,你剛剛說的那些,朕已查清,一本明帳似的在心底,但是這事牽扯太大,朕要想周全了再動手,讓那狗膽包天之輩再苟活幾日吧!”慕容裕眼中射出一縷冷光,一會,又緩緩地把視線落在柳少楓身上。
“柳卿,太子一心護着你,你不避嫌疑地爲太子辯護,你們二人的交情好象真的不一般呀!”他深究地打量着柳少楓。
柳少楓不安地低下頭。
“朕問過值班的太監,太子在事發以前,連續兩夜都是天明纔回宮的,他不會都呆在翰林府的吧?翰林新婚燕爾,他流連翰林府,莫不是中意那位匈奴公主?”
柳少楓臉微微發白,抿緊嘴,沉默着。
“雖然太子說喝花酒呀,東宮裡也有幾位侍妾,但朕知道他根本就是個冷情之人,這幾年,也沒見東宮多個小王子、小公主的。他防人很深,就是最親近的大臣,他都不太信賴,爲什麼對翰林公這麼特別呢?當然,翰林是個正直又聰穎的大臣,值得信任,但也無須到這般密不可分的地步?誰都有朋友,朕怎麼覺得你這位太子的朋友,太子象保密似的?柳卿,是不是呀?”
柳少楓慢慢擡起頭,“皇上,其實臣今日過來,就是爲此事而來。”
“是嗎?那說說看呀!”慕容裕挑挑眉,漫不經心地拿起硃筆把玩着。
柳少楓臉上閃過苦澀、猶豫、無奈,最終,是一種絕然,他緩緩地跪在龍案前,除去官帽,一頭如墨般的烏髮嘩地散在身後。
慕容裕臉上漸漸浮上怒意,他眯細了眼,“啪”一下折斷了硃筆。
柳少楓身子一顫,嘴脣哆嗦了下,“皇上,太子那夜未歸,是臣,不,是民女的錯。民女因爲一些緣由,無奈女扮男裝,不想陰差陽錯,走到現在。那天太子發現民女的身份,在翰林府夜審民女,才讓敵手有機可趁,讓皇上失去王子、讓太子流放他鄉。民女但求皇上原諒太子,所有罪責,民女願一人承擔。”
“哈哈,這纔是個大意外呢!”慕容裕站起身,俯看着柳少楓,“翰林公真的是位女子!以前貴妃對朕說起,朕還一口否決。沒想到這竟然是真的。在朕的眼皮底下,女扮男裝,中狀元、做翰林,還……還做了匈奴的駙馬,現在在這御書房中,還和朕滔滔不絕議事,哈哈,真是千古奇談,翰林公,若不是發生了這些事,你還要瞞下去嗎?”
柳少楓咬牙,沒有作聲。
“不、不對,太子發現了你,爲何沒有對朕提起,還是他被你迷惑,應下你什麼?”慕容裕追問着。
柳少楓搖頭,“他可能沒有來得及告知皇上,就去閩南了。”
“大膽女子,你現在還敢欺騙朕?既然太子沒有來得及說,就去了閩南,那麼不就是無人知道你真實的身份,你爲何要自投羅網?你大可以找個好的理由脫身遠走,欺君之罪可是誅九族的大罪。”慕容裕壓制着火氣,斥道。
柳少楓低下眼,淚一滴、一滴滾了下來,落到地上。“民女知道。但是民女一直受太子賞識、照顧,民女不想皇上因爲民女而和太子有誤會。”
慕容裕冷笑,“你可真是有情有義!你不會是想朕因爲這樣就起憐憫之意,饒了你吧?”
“民女沒有此意,民女早已做好一切準備。但是,請求皇上早日召回太子,他那麼驕傲,遇此重擊,必然自責,有可能就會一撅不起、性情大變。”
慕容裕“哼”了一聲,“朕來問你,你是不是喜歡太子?”
柳少楓驚恐地搖頭,“民女沒有,民女女扮男裝,實在是因爲走投無路,沒想到一錯再錯。但是對太子,民女只有敬畏之情,沒有別的念頭。”
“太子對你呢?”
“君王對大臣。”
“呵,劉翰林呀,劉翰林呀,你爲何偏偏要是個女子你呢?識大局、明事理,知書達禮,才華橫溢,聰慧異人,難得又有自知之明!也算是我朝的奇女子了。朕是過來人,怎會不懂你的心意?若你是男子,必是一代儒相。若是出身名門的閨秀,朕也許會爲太子考慮下,圓了他的夢,讓你進宮。但你什麼都不是,不管太子有多在意你,朕都不會放過你的。你對太子死心吧!”
柳少楓珠淚洶涌,卻又極力擠出笑意,“民女知道的,但求皇上發落。”
慕容裕揉揉額頭,厲聲說:“你是聰明人,朕就直說了。你不是一般的女子,現在這個時刻,對朕還有用,你的府中有重要的客人,你以前怎樣現在還怎樣。但是,在朕收網之後,在太子回來之前,朕考慮到你不是故意欺君,不殺你,但是你要從洛陽消失,不管去哪,越遠越好,做得到嗎?”
含淚輕輕頷首,雙手着地,重重叩謝,“民女多謝皇上不殺之恩。”
“在這一陣,朕還會當你是朕的翰林公,你不要露出任何跡象!知道嗎?”
“臣遵旨!”
“戴上官帽,出去吧!”慕容裕拿起一本奏摺,不再看他。
柳少楓拭去淚痕,拾起官帽,戴好,想站起,卻不想兩腿一軟,又跌倒在地。
慕容裕心中輕嘆,再出色,終是弱女子一個,唉,挺讓人疼惜的,能安然走到現在,真難爲他了。可惜他太過聰明,出身不好,能做紅顏知己,卻不可進宮爲妃。昊兒被他吸引,情理之中呀!“魏公公,送翰林出宮!”
“不必了,臣能走的。”
“不要逞強,翰林公,現在,你可是不能出任何差錯的。”
“是!”
魏公公挑簾進來,扶起柳少楓,瞧着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關心地說:“柳大人不要緊吧!”
“沒事,煩請公公把本官送到宮門口,本官好像真的邁不動步子。”他把身子倚向魏公公。
這樣的結局也許是最好的了,只要太子能早日回到洛陽,和皇上消除誤會,他遠走就遠走吧!
從來就沒想過和太子如何如何,那兩晚的相依相偎,就當是夢一場。
這次脫身之後,去找找謝叔,不,是找自己的親生之父,說明一切,從此後,父女二人,浪跡天涯,他就做個承歡膝下的小女兒,採花撲蝶,繡衫畫帕,圓圓自己從前的夢。偶爾想起從前,一笑了之,可能連自己都不會相信那些事發生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