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喜雨過後,洛陽的時序正式步入春季,百花在料峭的春寒中紛紛綻開了笑顏。
楊慕槐一早就請了驛館的夥計陪同,穿街走巷的看看有沒有出租的小跨院。住了幾個月的驛館,他就厭煩了。人來人往的,沒個歇時,想看幾頁書,都尋不到清靜之處,更別談遇見個相談甚歡的書友了。
看了幾處,不是嫌大就是嫌小。有一處,小小的院落,種滿了清雅的樹木,到是幽靜,可惜傍臨着青樓,這夜夜笙歌鶯舞,吃不消。
直走到中午昐,汗流頰背,也沒有中意之處。小夥計牽掛着驛館的活計,心神不定的。他想了想,打發夥計先回,自己看街邊的茶樓還算古韻,尋思着填飽肚子,再繼續打聽。
樓上的客人並不多,三三兩兩的,臨窗而坐。有一張桌子到是人不少,象是夫婦帶着孩子出來吃點心,後面還站着兩個家僕。一男一女,分坐在爹孃的膝上,女兒家大一點,很乖巧,男孩子可能剛會走路,坐不住,一直動個不停,急得抱着她的孃親杏眼一瞪,命令他趕快坐好。
"芸娘,帶孩子又不是帶兵,要有耐心。"爹爹捨不得,把女兒抱坐在椅中,自己抱過男孩子,輕柔地教導着。
趙芸娘在一邊不好意思地笑了。
茶博士領着楊慕槐正入座,聽到笑聲,他轉過頭看去,正對上那位趙芸孃的視線,兩人都一怔。
"這位公子,好面熟啊!"趙芸娘娘落落大方地走過來。
楊慕槐站起來,雙眼不覺一亮,"請問是不是趙將軍?"
芸娘一聽他的口音,也想起來了,"楊公子,何時來的洛陽?"她最是不拘小節,熱情地請他到他們桌子同座,又回頭讓茶博士添茶具。
"來了也有幾月了。"楊慕槐朝白少楠拱手施禮。"我夫君白少楠,這位是閩南的楊慕槐公子。"
白少楠把兒子交給家僕,聽到"閩南"二字一愣,看向芸娘,芸娘眨了眨眼,一笑,"我[初次到閩南,和楊公子打過照面,他可是閩南的大才子,當時同行的翰林對楊公子格外欣賞。"
白少楠懂了。
"趙將軍言重了。沒想到幾年不見,趙將軍都已成家、生子,真讓人羨慕。"楊慕槐感慨地說。
白少楠爲他砌一杯茶,"楊公子,還沒有成家嗎?"
楊慕槐落莫地一笑,"慚愧,可能是緣份未到吧!"
趙芸娘擡起頭,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脣,遲疑了一會,問:"楊公子,問句很唐突的話,你是不是還在等茉莉?"她記得那個月夜,楊慕槐送給她和柳少楓回落霞山莊,說想離茉莉近一點。至於後來他與柳少楓之間發生的一切,她不知道。
楊慕槐表情有點難看,挑了挑眉梢,"不是,我這個人很看得開,無緣的人不會一直放在心裡。"
芸娘鬆了口氣,"那就好,她那樣的女子,確實不值得你刻骨銘心。"
楊慕槐詫異地看着她。
"芸娘,不要亂講話。"白少楠忙阻止妻子脫口的話語。
"沒有關係,讓楊公子知道也沒什麼。"芸娘說。
"到底怎麼了?"楊慕槐臉上的肌肉僵硬緊繃。
"年前,茉莉因爲妒忌皇上對皇后的真情專寵,失控之下,用剪刀刺殺皇后,小公主爲皇后擋下了那一刀,死在她的剪刀之下,她自己也自盡身亡。"
楊慕槐手一抖,腦中一片茫然,身子顫抖不已,"咣噹"一聲,茶碗失手掉在地上。茶客們紛紛扭過頭來,白少楠忙笑着拱手。
"具體是什麼時候?"短短几個字,好似費了他太多心力,臉色灰白一片。
趙芸娘一驚,"十一月吧,洛陽剛下了兩場雪,非常的冷。"
楊慕槐身子搖晃,臉上神情極是懊悔,"是那天,是那天,如果我答應帶她走,那麼小公主不會死,她也不會死。皇后呢,皇后怎麼樣?"他猛地抓住趙芸孃的手。
"最最痛苦的時刻,皇后已經走過來了。她現在剛恢復平靜,幸好她懷孕了。腹中的孩子讓她有了生存下去的意念。"
楊慕槐嘴脣哆嗦着,想浮出笑意,卻滑下了兩行淚水,"趙將軍,雖說喜歡一個人沒有錯,但有時,那樣的喜歡,卻能給對方帶來困擾,帶來傷害。是不是?"
芸娘訝異地點點頭,"楊公子,難道你喜歡的人是……?"
楊慕槐擺擺手,"我已無顏再敢言愛。我以爲和她生活在同個城中,偶爾聽到她的消息、見一下面,就足夠了,不會給帶來不便,不會影響她的幸福。沒想到,我還是間接傷害了她。茉莉是因爲妒忌,卻不是因爲皇上,而是因爲我。她那個雪夜,尋到驛館,求我帶她回閩南,我嚴詞拒絕了她,還斥責了她,她瘋瘋闐癲癲地笑着,走了。沒想到,她竟然瘋狂地做出那種傷天害理之事。要是知道這樣,我會娶茉莉,會把茉莉遠遠帶走,我不會在意心中喜歡的人到底是誰。蒼天啊,我好悔,好悔……"
說完,他這麼個儒雅的書生,捧着臉放聲大哭,毫不在意這是在人聲喧囂的茶樓。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這裡。
白少楠拍拍他的肩,"楊公子,不要難過了,這可能就是命吧,沒有辦法選擇。"
"可以選擇的,是我縱容自己的貪心、自私,如果我多爲她想一下,就應想到茉莉當時很不正常,我是可以挽回這聲悲劇的。這些日子,我還在爲自己偉大的情懷所感動,卻不知她卻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她都苦了八年,我還嫌不夠嗎,還要給她再添一刀嗎?"
從楊慕槐絮絮叨叨的述說中,趙芸娘有點聽清怎麼一回事的。"楊公子,這是天意,你不要再自責了。事情發生了就發生了,我們還要往前看。"她低聲地安慰道。
楊慕槐心灰意懶地抹去滿臉的淚,起身,深揖一躬,"趙將軍,拜託你代我向她陪個罪,說我楊慕槐今生對她不住,來生來世,做牛做馬來向她贖罪。就此別過。"說完,他絕然地轉身而去。
"楊公子,你要去哪?"芸娘追上去。
"回到屬於我的地方。思念的距離可長可短,只要是出自一片真心,無論在何方,都是一樣的。"
"你想不想見見她?"
"不了,我想珍愛她的人現在一定會把她照顧好的。我不能再犯任何錯,不能再給她帶來一絲一毫的困擾,我會在遠方祝福她的。保重!"他一臉悲絕地揖揖手,消失在人流如潮的街頭。
芸娘呆立了半晌,回到茶樓,嘆息着坐下。
白少楠輕執起她一雙佈滿厚繭的手,"楊公子是成人,他知道怎樣對待自己的情感。你嘆息什麼?"
"夫君,你心裡還有沒有她的影子?"她揚起頭,問。
"你呢?"白少楊溫和的雙眸深深地看着她。
"有的人雖然不能牽手一生,但她在心裡的位置是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的。"
"對!"白少楠感動的握緊了她的手,"在過去的歲月裡,不管是苦澀還是甜蜜,她都給了我們許多美好的夢,那些是最寶貴的。因爲她,我才得以遇到娘子,纔有了一雙可愛的兒女。芸娘,我真的好希望她不要再有什麼痛苦了。要過得比我們還要幸福。"
"夫君,經歷了這麼多事,皇上應該知道如何珍惜她了吧!只是不知她現在是不是真的對皇上放下所有的以防?"芸娘把頭擱在白少楠的肩上,有點擔憂。
"傻娘子!"白少楠輕輕一笑,"人呢,在痛苦、無助的時候,有時會想依着親人大聲的哭出來,有時會對着最親的人叫嚷、指責,把心裡的痛喊出來。她呢,非常聰慧的女子,在最悲痛的時刻,和常人也是一樣的,會走進死衚衕。無力可與天鬥,再加上心裡有結,她把所有的痛和恨都不泄在皇上的身上。皇上這陣很辛苦的。不僅要面對失去公主的痛,還要承受她的情緒。不過她畢竟有理智,再加上皇上也努力,她想明白了,心裡的結也就解開了。畢竟她和皇上之間的愛無人可敵。"
"夫君,你不僅書讀的好,分析情感也很有章程哦!"芸娘嬌嗔地斜睨着白少楠。
"啊,這個主要是和娘子耳鬢廝磨,慢慢感染的。"白少楠疼愛的擁住她。她不禁沉醉於他的溫柔之中。
"爹爹,抱!"兩人中間突然冒出個小人兒。
白少楠大笑,"好,爹爹抱。"一扭頭,看到身後還站着個嘟着臉的小人兒,"爹爹信心,總抱弟弟。"
趙芸娘打圓場,堆一臉慈愛的笑,"來,孃親抱你。"
"不要,孃親只會發號命令。"
趙芸娘失意地耷拉都會肩,她也天天和夫君耳鬢廝磨,怎麼沒沾染上什麼好性情呢?
天氣一天天的變暖了,謝宅院子中的桃花、梨花開謝了,又換了幾樹別的花怒放着。花的香氣遠遠飄到巷子外。陽光的熱度也開始讓人沁出微汗了。
去年植在慕容雪墳塋前的花草也蔥鬱一片了。
柳少楓五個月的肚子看起來還不算明顯,不注意看,還有點看不出來。她害喜的症狀稍有好轉,但還沒有徹底消失,三天兩頭跑出來,折騰得她看到柳葉就想躲。柳葉嚴格按照御醫的吩咐,兩個時辰送一次膳,從不耽誤。可惜在害喜時,任何補品都只是過喉一刻就全部吐出來了。
御醫說胎兒還很康健,只是娘娘身子卻非常虛弱,若不健壯一點,只怕生產時會沒有氣力。
慕容昊爲這事,愁得上朝時都坐臥不安。一回謝宅,就翻醫書,渴望着能有什麼良藥可以治癒害喜。
但好象至今都沒有發現。
小院的風景,處處皆可入畫。柳少楓常常步出別院,留戀在外面的時刻起來越長了。
柳葉說洛陽現在的街頭進學的熱鬧,誘哄着她出門。柳少楓困在小院好幾月了,心癢癢的,被柳葉挽着出了院門。走走瞧瞧,不知不覺跑了大半日。一回到謝宅,柳少楓破例地吃下了滿滿一大碗飯,還喝了許多補湯,而且一點點都沒吐。
慕容昊一散朝回來,柳葉就激動地把這個消息稟報了他。慕容昊長舒一口氣,三步並作兩步,跑進別院。燈光下,柳少楓正在學做一件小小的布衫。
"冰兒!"他不敢露出興奮的神情,用平常的音量喊她。
"昊!你回來了。"她放下手中的針線,迎上前去。"每天這樣跑來跑去,會不會太累?"
慕容昊溫柔地攬住她的肩,並坐在牀前的臥榻上,"大臣們每天不都是這樣上朝下朝嗎?我現在只不過體會他們的感受,不累,因爲家裡有個冰兒在等我回來呢!"
"皇上不能說這麼肉麻的話。"她打趣道,俏眸發亮,很享受他的寵溺。
宮裡現在還有好幾位妃嬪,可是她已經不象從前那般耿耿於懷了。是她對他的愛要求低了嗎?沒有,她一直認爲一顆完全的真心,就得是身心完全的忠貞。雪兒的離開,讓她看到他對她是多麼的珍視。她記得先皇生前對潘妃娘娘的專寵,可是當昱王子不在時,先皇立刻就象換了個人,棄潘妃如破衫。而昊沒有,他一直緊緊地抓住她的手,沒有放開,甚至比從前還要愛她。
患難最能見真情,昊能夠相信她有顆忠貞的心。她爲何要去懷疑昊的心呢?
他一個皇上,天天陪着她窩在這小院中,隻字不提回宮的事,因爲她沒準備好。他給她留下他身邊最好的侍衛,保護她。從宮裡調來廚子,爲她精心的烹煮膳食。他陪她吟詩誦詞,只爲投她所好……他做所有一切讓她快樂的心,還會抱着她,靜靜地坐在雪兒的墳前,聽她說雪兒紀時的事。
她無怨了,不苛求了,不折磨他也就是不折磨自己。真正的卸下所有的設防,去依賴他,信任他。
以後也許還會再遇到什麼風雨,但只要緊緊抓住昊的手,就可以向,微笑地等待雨過天晴。
她愛這個男人,比任何時候都愛。
"皇上也有兒女情長,爲什麼不能講肉麻的話呢?"慕容昊輕撫着她的肚子,突地感到手被震了一下,他嚇得忙俯下身,"冰兒,這……"
"孩子踢你了吧!呵,這兩天,他好像很活躍,我有時站着,都感到衣服被掀動。"
慕容昊驚訝地瞪大眼,"他這麼調皮?"
柳少楓低頭看着肚子,眼光有一絲黯然,"昊,這次懷孕和悲兒那次一點也不同,好像是個小王子,不是……悲兒。"
"冰兒!"他緩緩地捧起她的臉,"你好傻哦,悲兒不是一直講要好好保護你嗎?好覺得呀做公主太柔弱了,於是呢,重新投胎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樣子,還有誰敢欺負你?"
"昊,"她淡淡一笑,輕喃,"可是我有點想要個小公主。"
"冰兒,你還小呀!以後,我再努力,一定給你個小公主。"他俯在她耳邊,柔聲說。
柳少楓羞赧地紅了臉,"昊,你不要擔憂,我心裡的結已經全部消失了。往事如輕煙,來去無蹤,重要的是後面要走的日子,我相信你一定能把我和孩子保護好,而我,也一定不會再讓你的心受到半點傷害。"
"冰兒!"慕容昊動容地抱緊她,"其實在你遠在柳少楓時,就象春風一般,把我的心潤得暖暖的。作爲王子、太子,我一直都在算計、防衛,很少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快樂、真正的親情。我有一張堅強的面具,但是面具下,卻是一個驚慌孤獨的靈魂,但老天把你送到了我面前,我怎能不抓緊你呢?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幸福。"
"昊!"她輕柔地撫摸着他俊容,"你又何嘗不是我唯一的幸福。我沒有爹、娘,是你給了我一個家,給了我孩子,給了我所有的快樂。以後,我們的孩子不會再象我們以前那樣了,他們可以在愛的皇宮裡長大。"
"對,我們要一直相親相愛,讓孩子們知道皇宮不總是寒如深海,也會暖如春潮。"
"讓他們有一顆珍愛親人的心,善待關心他們的人。"柳少楓點點頭。
"冰兒,現在講這些還有點早。我們應不應該做點別的事?"慕容昊輕笑地眨下眼。
"做什麼呢?"她揚起頭。
"比如現在陪我去吃個晚膳呀!"
柳少楓小臉一皺,"我都忘了我們還沒吃晚膳呢!你一提醒,我也覺得餓了。"
"你也餓了。"慕容昊小心輕問。
"是呀!我餓得前心貼後背,老天,我估計我能吃許多,不要笑我哦!"
"沒事,沒事,你是孕婦,兩個人的食量,應該多吃點。"他竊喜地牽住她的手,"那我們去看看廚娘今天做了什麼好吃的。"
"好啊!"她歡快地對他笑着,滿眼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