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鉉抱着一種極其茫然的心情, 隨燕南悠來到情劍山莊一處偏房。
人還未接近,鐵鉉便聞到一股濃郁的草藥氣息。他不由得好奇起來,難道這裡是藥房不成?
燕南悠似乎早來過此地, 十分自然的便提着秦挽進了屋。
此處離會場沒有多遠, 秦挽肩臂處的傷口鮮血都沒有完全凝固。看着他滿臉冷汗的模樣, 鐵鉉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如果他早一點求燕南悠幫忙, 是不是就能保全秦挽?
世上的事從來沒有如果。
鐵鉉是真的覺得愧疚,但卻很驚訝自己居然並不特別心痛。還記得以前,若是秦挽皺一皺眉頭, 他心裡都能像天翻地覆一般,動盪不休……如今, 卻是找不回那樣的感覺了。
不可否認, 鐵鉉無法把秦挽當做不相干的人。他看着秦挽, 甚至能回想起,曾經肌膚相貼的溫度, 還有彼此交纏的情意。可惜,如同上一世的糾葛,隔着層紗霧,朦朧不清。
他不想秦挽在自己面前死去,也不忍心看着秦挽四肢不全。然而, 他更不清楚, 燕南悠治好秦挽之後, 他們之間該怎麼相處。
燕南悠似乎沒有察覺到鐵鉉心中正百轉千回。他答應了救治秦挽, 自然會把一切都做到位。早在尋找嚴青的時候, 他便發現此處有個藥房。
這於理不合!情劍山莊雖然富貴,卻把一個放有各種珍稀藥材的藥房立在這麼一個四不像的地方, 甚至外頭都沒有標明用途,這不是很詭異嗎?
當看到高達極頂的藥屜中甚至藏有雪蓮參皇及許多不世奇藥時,燕南悠突然醒悟,這情劍山莊或許與朝廷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再回想一下嚴青與劉莊主所說的話,燕南悠眉頭一跳,開始覺得有些不安。
其實並不難理解。許多珍稀藥材都長在窮山惡水之中,雖說需有絕頂高手才能獲取,但唯一一個能令天下羣英都俯首稱臣的無非皇室。可以說,無論哪一個高手,恐怕都不如皇室那樣具有號召力。畢竟,朝廷統領的並非一個武林,而是皇土中生存的人。
燕南悠從小與父母失散,成年後找回父親,卻只模糊的知道,他的出身於一個富貴的家族。之後,由於堂兄林天陽的算計,燕南悠曾有一段時間過得暗無天日。也正因此,他對於嚴青不及時營救,而藉機打擊武林盟感到難以諒解。
說到底,令燕南悠不快的無非是,他始終只是個局外人。
嚴青不是不來營救,只是他得先一舉剷除武林盟,隨後纔是救人。而林天陽對外雖宣稱恢復燕南悠林家二公子的身份,暗地裡卻是把多年潛伏青門的苦楚全數發泄在他身上。對於嚴青來說,燕南悠似乎只是個可犧牲的棋子,對於林天陽來說,燕南悠是一個沒有兄弟情份,用來牽制青門的堂弟。
一個是表哥,一個是堂哥。一個對他有多年撫育之恩,一個與他相伴成長。然而在一夜之間,這兩個人卻能瞬間翻臉,給予他最沉重的打擊。
燕南悠很難理解,嚴青怎麼能口口聲聲的對他說,心中最在意的只有他,一切都是爲了他?
無論如何,往事已矣。燕南悠以爲嚴青會瘋一輩子,於是決定照顧他一世。如今,卻是不能了。
武林盟之所以成爲嚴青的忌憚,之所以能在江湖中迅速崛起,有很大一部份原因是暗中受到朝廷的扶植。曾有傳聞,武林盟的創立者,林樹海就是當今皇室的血脈旁支。
燕南悠前後稍做聯想,便有了大致的推測。嚴青應是爲了青門,便將自己推了出來。畢竟以他二人的關係,無論如何,倚重青門顯然比扶植異族控制的太一教放心許多。
“算你運氣好。”燕南悠在藥房裡翻找了一番,居然真被他找出了許多接續手臂可用到的材料。他本是安慰秦挽,才說了有可能接上,並非真的有此把握,如今倒真是大有希望。
“這手臂真能接上麼?”鐵鉉看着燕南悠如兒戲一般將各種材料混在一處,又是搗爛,又是研磨,竟沒有一樣看得懂。
燕南悠聽了只是笑笑,其實他也不敢肯定。
斷臂並非兒戲。習武之人雖然生命力較一般人強上許多,可到底不是神仙之流,又怎能期望重新續接之後可以一如往昔。恢復武功是不難,但是實力卻是要差上許多了。
燕南悠撕開秦挽傷口處粘連的衣物,替他接骨續脈。鐵鉉看着燕南悠忙得滿頭大汗,頓生一種奇妙的感覺。這人斷了的肢體,居然也能接上?似乎和斷刀再續有些相通。
秦挽兩眼無神的看着屋頂,像死人一樣沉默。身上的冷汗雖然將衣物浸溼,他卻是始終沒有開口。
燕南悠替秦挽包紮之後,便在屋角的藥爐下生起火,取了些相關藥材煎熬。
這藥一煎就是大半個時辰。鐵鉉見秦挽不停的冒汗,便取了布巾替他擦拭。
入手的肌膚冰涼得令鐵鉉心驚。
“秦挽,別擔心。燕大哥說能替你治好就一定可以。”鐵鉉看着秦挽那自暴自棄的模樣,終於忍不住安慰道。“人生在世,何必爲了報仇爲難自己。若是你爹孃在天有靈,也一定不想看到你現在的樣子。”
鐵鉉打造七彩刀時,眼前不停的出現鐵師傅的模樣。他突然明白了鐵師傅的心意。其實哪怕七彩刀不能打造成功,鐵師傅又何嘗會怪他?只不過鐵鉉作繭自縛,徒增煩惱而已。所謂的遺命,還有恩怨,不過是自己找的藉口。
“你不是我,又怎麼懂得我的苦?”秦挽眼眸動了動,卻突然開口說起話來。“我自幼喪父,害死父親的人是當朝相爺。想入仕伺機報仇,卻因惡人覬覦母親暗藏的金元寶被毀名帖。可笑,我真當綠林好漢可以上天下地,卻不想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不要說進京,就連葬母的薄棺都買不起……”
“不要多想了。”鐵鉉聽了微微不忍。他看着楊慕言掉下懸崖之時,曾覺得無比解恨,甚至有一種大仇得報的快感。可如今見楊慕言復生,竟是再沒有多少怨恨。彼此所處的立場不同,對於楊慕言來說,說不定也覺得鐵師傅同樣可恨。
“等我投靠了太一教,又有不少人眼紅我在楊慕言面前的風光,也不知道暗地裡使過多少絆子……我做錯了什麼?忍辱負重討好瑤姬與楊慕言……而那些滿腦子污濁的廢物,對着一個男人也能浮想連翩,從來不知進取,又有什麼資格對我指手劃腳?”秦挽的語氣越來越高亢,似乎牽扯到了傷口,聲音不自覺的低了一個八度。“……等我進了京,才發現那個相爺身邊蓄養了不少死士,甚至籠絡了許多隱世高手……原來我什麼也不是……”
鐵鉉默默的擦去秦挽臉上的汗水,過了許久才道:“秦挽,報仇對你真的那麼重要嗎?”
“哈哈哈,不重要嗎?”秦挽大笑,聲音聽着有幾分慘烈:“我活着不報仇,還能幹什麼?”
鐵鉉就算再麻木,此時心中也是抽搐不已,再不知該如何安慰秦挽。
“別說話了。”燕南悠冷冷看了過來。“你不想要這手臂,鐵鉉可不同意。”
秦挽半晌笑畢,就像沒聽到燕南悠說話一樣喃喃自語:“我還活着幹什麼呢?”
“幹什麼?”燕南悠將藥爐中的藥汁倒出,一股帶有惡臭的藥草氣息在屋內蔓延。“還債!”
“還債?”秦挽重複着,不明白燕南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對,人活着就是還債。再苦,一樣得熬。”燕南悠言簡意賅,將手中的藥汁濾過一遍後,倒進一隻乾淨的瓷碗,遞到鐵鉉手上。
鐵鉉愣了愣,趕緊接好,可一看沒有湯匙又犯了難。
燕南悠拍了拍鐵鉉的肩膀道:“這藥汁他是一定不會老實喝了,你用嘴喂吧!”
鐵鉉一開始還沒有鬧明白,片刻後卻是刷的紅了臉。再看秦挽,慘白的臉上竟也浮起淡淡的血色,兩隻漂亮的眼睛瞪得老圓。
“燕大哥,你要去哪?”鐵鉉見燕南悠理理衣袖,似要出門的樣子,不安地問道。
燕南悠拉開門,頭也不回地答道:“見一個人。”
鐵鉉端着藥湯,自然不方便走動。只見房門一開一合,燕南悠已經到了門外。鐵鉉覺得眼前似乎有抹青色的影子一閃而過,心中頓時明白了幾分。
秦挽見燕南悠離開,突然把眼睛惡狠狠的瞪向鐵鉉:“我自己來。”
鐵鉉知道秦挽只是逞強,何況現在以他的傷勢,不宜移動爲好。對他的任性,鐵鉉只做不知。
含一口黑糊糊的藥汁,鐵鉉覺得滿嘴苦澀,竟是比吃過的黃蓮還要苦,而且那奇怪的惡臭還一股腦兒的往胃裡鑽,讓他差點嘔了出來,連忙彎下腰,堵在秦挽脣上。
燕大哥果然有先見之明!鐵鉉稀裡糊塗的想着。
一開始秦挽自然是怎麼也不肯張嘴,藥汁溢出來些許。但秦挽受了傷,體力損耗得也大,自然是拗不過鐵鉉。再加上藥汁流淌在秦挽脖子下巴,讓他極爲不適。對此,他惱怒歸惱怒,最後還是不得不張嘴。
藥汁雖苦。在鐵鉉與秦挽口腔中交流時,竟漸漸產生了一絲甜意。
鐵鉉覺得有些古怪,起初認爲是自己心猿意馬,後又發覺竟真是這苦藥的回甘。他與秦挽對視着,心底不約而同都生出同甘共苦的感覺來。
然而,做出這等奇藥的燕南悠卻是沒有什麼甘甜的感覺了。
“小辛,我答應過你不涉足江湖,但今天的事完全是在我答應你之前與劉莊主定妥的……”嚴青的臉色有些蒼白,似乎十分疲倦。
燕南悠靜靜的看着嚴青,卻沒有開口的意思,但是眉眼間也明顯的寫着不信任三個字。
“你應該有數,林家是當今皇室的旁支血脈。當初我可以剷除武林盟全靠有劉莊主的支持……青門在朝廷有不少暗子,但一直無法起大作用。有暗子傳回消息,皇室對武林盟越來越不受控制感到頭疼,我便藉機與他們聯手,一同除去武林盟。”嚴青似乎感到有些寒冷,身體微微顫抖,看得燕南悠皺起眉頭。
“你是什麼時候有了這個主意?”燕南悠不得不問,那段時間的痛苦,不足爲外人道。爲了生存,他甚至不得不以□□人……
嚴青沉默了很久,說話的聲音變得很輕:“我起初不知道師孃把你送到林天陽那裡,更沒想到林天陽會承認你的出身……當你是林家二公子的消息傳出來,我便有了這個想法。”
燕南悠長長嘆出一聲:“嚴青,你知不知道,當我知道真相的時候會很恨你!”
“小辛……”嚴青的身子抖得更加厲害,話似乎都有些說不下去。
燕南悠搖了搖頭,轉身便往屋內走去。
身後沒有傳來嚴青的挽留和辯解,這令燕南悠多少感到有些奇怪。緊接着,撲通一聲,燕南悠驀地停下腳步,回身望去……
只見嚴青蜷倒在石地下,蜷縮成一團。那張本就蒼白的臉,越發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