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倓登基之後的次日。江北,吳公臺。吳公臺是六朝時候在瓜洲渡正對的揚州長江北岸地區修建的一座江防塢堡,其上設有巨弩無數,可以扼守瓜洲北面的江面河道,蕭銑軍從江南而來,渡江不易,自然要利用這一處此前被沈光麾下江東兵佔住的橋頭堡,作爲決戰的登陸場。
戰鼓轟鳴,鐵蹄鋥鋥。十萬大軍嚴整鋪開,戰雲瞬息之間籠罩了從揚州到丹陽之間的廣大山川城池,似乎各處都已經緊繃到了極點。
“宇文化及小兒當真無謀無斷,竟然任由我軍輕易登岸佈陣,絲毫未做阻撓,其敗可期!”蕭銑站在吳公臺上,望着遠處奔馳而來的驍果軍,以鞭梢輕蔑地遙遙指點,一副揮斥方遒不放在眼裡的樣子。
蕭銑身後一左一右站着兩個人。
右手邊的這個,乃是武昌留守周法明——自從去年宇文述臨終之前用計,把周法明以升職爲誘餌,調動到武昌郡留守的位置上、獨擋吳楚交界地區之後,周法明理論上就已經不再從屬於蕭銑了,跟着周法明一併調走的,當然還有他侄兒、已故左武衛將軍周法尚之子周紹範了。不過他畢竟跟隨蕭銑征戰數年,有些故舊之情,而蕭銑在驚聞兵變噩耗的時候,也確實正好身在武昌郡地界,所以周法明當然會跟着回京勤王了。這麼好的刷臉刷功勞刷忠心度的機會,怎麼能拋棄呢?而其他被派在外鎮的將領。因爲時間關係,自然撈不到第一時間勤王的機會了。
周法明雖然在後世算不上名聲多響的武將。尤其是隋唐之交很多大隋朝廷中的名將因爲站隊問題而被埋沒,以至於後世人普遍覺得大唐開國那些**絲出身的將領普遍更強。但是若是實事求是地看,能夠在隋軍中靠軍功做到一定位置的,顯然帶兵之能都還靠譜,而且蕭銑如今是繼續扛起大隋朝廷的大旗的,自然不能如那些另起爐竈的軍閥那般不顧手下將領們在原本朝廷中的官爵高下、純以所謂的實力來評定軍職高低了。
然而。此刻在蕭銑身後。首先開腔應答蕭銑的,卻還輪不到周法明,而是站在蕭銑左手邊的那員老將。
“宇文化及無謀是肯定的,不過他不敢主動截擊,也是出於慎重,不能算全錯——當年我軍從高句麗開始,憑藉水師之犀利,以戰船、強弩的配合,每每在登陸戰中將試圖半渡而擊的來犯之敵痛擊。宇文化及都是知道的。如今他作爲親歷者,當然不敢再送上來,讓他麾下的關隴鐵騎在江灘上衝殺了。
以老夫之見,原本宇文化及說不定還想固守江都城。以銼動消磨我軍銳氣,而後再尋求決戰的。還是樑王殿下那一招作勢分兵截斷運河、焚燬宇文化及此前在邗溝上調度籌集的那些漕運船隻的舉動,把宇文化及逼急了,纔不得不改弦更張,臨時決定主動與我軍決戰。”
那老將說得鞭辟入裡,竟如親眼所見一般,把宇文化及這一兩天之內連續兩三處處置失當的兵家大忌歷數出來。果然是頗爲老辣。如此見識,也難怪周法明只能在一旁旁聽,一句話都輪不到開口。
這一員老將,當然是原本平行時空歷史上,此刻應該已經命喪在宇文化及屠刀之下的大隋忠臣、曾經的右翊衛大將軍——來護兒了。
原本的歷史上,因爲沒有發生高句麗的滅國之戰,來護兒也因爲崔君肅對其麾下將領們的恐嚇,沒能在高句麗做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決斷,所以一直官路順風順水,在宇文述死前一直是大隋軍中第二人。宇文述死後則一躍成爲軍中第一,只是無奈其身爲揚州人,沒能力掌控驍果軍,所以雖在其位卻沒能阻撓宇文化及的謀反,最終因爲他死忠於楊廣,所以在江都兵變中與楊廣同日遇害。
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數年前三徵高句麗的時候,本時空的楊廣本就定下了將高句麗滅國的決心。而崔君肅這個膽小怕事試圖阻撓來護兒“君命有所不受”的絆腳石,也在當時被蕭銑以內外侯官的監察職權,誣陷了一個通敵賣國的罪名斬殺了。所以來護兒自然是順理成章地爲大隋滅國了高句麗額,也順理成章地爲楊廣揹負下了那個矇蔽天子、外教欺詐的黑鍋,成功被罷官免職、回到揚州老家賦閒當寓公。
數年之後,這個蝴蝶效應帶來的連鎖效果終於展現了其有益的一面。因爲被提前罷官賦閒在家,所以來護兒躲過了宇文化及江都兵變時的第一波屠殺,同時他老家又恰好在揚州,行動方便,等到宇文化及殺了皇帝想到來護兒的時候,來護兒已經利用此前沒有人監視他的便利條件,細軟跑掉,第一時間渡江去投靠了江東軍。
以來護兒的資歷,如今都六十五六歲的年紀了,而且當初宇文述死前,如果他不被罷官,也已經是大隋軍中第二人,如今蕭銑重新啓用他,當然要給予足夠高的位置——只不過,名義上重新啓用來護兒的詔書還是新帝楊倓下的,楊倓登基那天下午,距離登基大典後僅僅一個時辰,就拿出了這道重新把來護兒提拔到右翊衛大將軍職位上的詔書。
(注:史載來護兒生年不詳,但是其出生不久便父母雙亡,由伯母撫養長大,其伯母又曾言他伯父死於侯景之亂時仇家陶武子所害,來護兒列傳中有記載他少年時習武誅殺仇家陶武子爲伯父報仇。由種種證據可推斷,來護兒生父母極可能也是在侯景之亂中波及而死的,侯景之亂髮生在548~552年,所以如此推斷,大業十二年間來護兒的年紀應當在65歲上下。浮動不超過三歲。)
蕭銑對於來護兒的分析,自然是非常認同。花花轎子人擡人地捧道:“將軍所見甚是。若不是老將軍眼光犀利,第一時間便看出宇文化及之所以滯留江都不跑,是爲了籌措漕船運輸太倉軍糧北去的話,孤又如何能做出如此佈局,在渡江後區區數個時辰之內就做出逼得宇文化及不得不主動求野戰的契機呢?此戰無論如何取勝,老將軍都是首功吶!”
來護兒很知進退。雖然當年他去職之前是淮海行營總管、大隋討伐高句麗的海路軍主帥。而蕭銑當時只是他的監軍,理論上比他略低;可是如今經過數年發展,他當然知道蕭銑纔是朝中巨擘,而且他都六十五歲開外了,蕭銑才三十二歲,整整差了一倍的歲數,前途當然不能比了。所以如今只是很恰到好處地扮演好一個統籌顧問的角色,並不會對大軍用兵直接指手畫腳。
……
吳公臺對面數千步,宇文化及的驍果軍也列開陣勢。旌旗鮮明,兵甲耀日,驍果軍作爲楊廣籌建的嫡系新軍,多年來裝備給養都是第一流的待遇。除了蕭銑給他自己的嫡系部隊開小竈的特殊裝備驍果軍拿不到之外,其餘只要是大隋朝廷官軍有的,驍果軍都有。
大軍列陣站定,倒也軍容嚴整,而且聽着士兵們的呼號與鼓角之聲,士氣軍心絕對可用,全然沒有此前一些人預想中的那種“因爲弒君從賊事件的影響。讓士卒普遍士氣低落,覺得自己不是正義之師一方”的情況。
陣前一排將領,自然有宇文化及本人在內,今日之戰非同小可,他當然也要親自督戰。觀察了兩軍陣容,他對於自己一方的精神狀態還是很滿意的,不然今天也不會敢來應戰。
宇文化及並不是沒有防備過蕭銑軍利用水師之利佔取先機,所以其實在蕭銑軍迂迴包抄江都東北面的邗溝河道之前,宇文化及已經採納了手下將領司馬德戡的建議,以定點沉船的戰術,讓人勘測並針對性在邗溝運河溝通長江的河口位置,精確鑿沉了十幾艘戰船,以圖用暗礁封死蕭銑軍的戰船從長江進入邗溝的企圖。
在宇文化及與他的幕僚和將領們看來,靠沉船製造的暗礁當然不可能長久地擋住蕭銑的水師,因爲蕭銑完全可以花時間慢慢派水師清除障礙,短則五六天,最多七八天功夫,就能清理出河道來。但是在宇文化及看來,只要多遲滯那麼幾天陸上決戰的功夫,他就能把江都的糧食轉移出去相當一部分,爲他後續的北歸途中行糧做好準備了。到時候雖然依然不免被蕭銑咬住銜尾追殺、可能要以精兵斷後死戰幾場,但終究可以留下退路。
可惜的是,宇文化及終究還是沒料到蕭銑的膽識——哪怕戰船暫時進不了邗溝,蕭銑也沒打算花這幾天的功夫去疏浚河道,而是直接用秦瓊麾下的陸軍騎兵沿河追擊,登陸後不到兩個時辰就燒燬了一小撮江都城東北邗江口渡頭上,宇文化及軍沒來得及收攏轉移的漕船。
要知道秦瓊的騎軍只有兩萬規模,而且如今還不滿編,而江都城內宇文化及理論上是有十幾萬大軍的。宇文化及一直以爲南軍只擅水戰、北軍精於陸戰,所以在江都城內屯有雄兵的情況下,蕭銑定然是不敢以小股快速行動的偏師孤軍迂迴的,所以纔沒防備秦瓊的包抄快攻。
蕭銑帶來的江東兵,除了當初要去岳陽郡平叛的六七萬人之外,只有不到五萬留在丹陽和京口的本地部隊援兵,以及沈光那裡帶出來的驍果軍江東兵部隊。也就是說總人數還是弱於宇文化及那十七萬驍果軍的——蕭銑如今明面上還是不知道樊文超的河洛兵是不一定和宇文化及一條心的。
兵力比守城一方少,還敢擺出全軍分兵包抄,要徹底包圍吃掉敵人的架勢,這當然會讓宇文化及意想不到——兵法有云,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只有攻擊一方人數遠超守軍數倍的時候,纔會打得這麼激進,哪有面對人數優於自己的敵人時都這麼猖狂擺出一副要把敵人一口吞掉架勢的呢?
只有兩種可能,一種就是蕭銑太過託大,絲毫不通兵法。第二種,就是蕭銑對於自己所佔據的大義名分地位太過自信,自以爲自己佔住了絕對的士氣和人心制高點,所以只要一決戰、一死戰,就能讓宇文化及的叛軍打得人心離散,紛紛倒戈,出現牧野之戰時那樣以順誅逆的局面。
蕭銑在高句麗和雁門郡都是打過硬仗,立過大功的,軍功絕對在宇文化及這個靠父蔭的將二代之上,所以第一種可能性實在是不大。宇文化及與其幕僚思前想後,也只有第二種可能了。
不過,宇文化及自認爲,蕭銑的這種信心一定是託大了,蕭銑肯定不知道,如今驍果軍當中的關隴兵對南方軍民的地域仇視已經到了何種地步,他們已經不看朝廷的大義名分了,只爲地域優劣和遷都、阻撓其回家而戰。所以宇文化及自問他的部隊凝聚力是可以的,既然蕭銑要速戰,就給他速戰好了。
……
“對面陣中,可是弒君之賊宇文化及?大隋皇帝欽封樑王蕭銑在此。有些言語,對面將士聽真:宇文化及弒君謀反,罪在不赦,爾等大多數未曾與謀,只是被裹挾其中,今日若是反正歸來,朝廷尚可既往不咎,切勿自誤!”
蕭銑站在吳公臺上,握着一個銅皮喇叭形的筒子高盛喊話,旁邊還有數十個大嗓門的罵手跟着嘶吼擴音,把他的話遠遠傳出去。
宇文化及的軍陣僅僅是一陣輕微的騷動,隨後宇文化及帶着一些心腹將領和數百騎兵越衆而出,同樣是宇文化及回罵一句,下面的士兵起鬨跟着複述一遍。
“蕭銑佞賊!若不是你這賊子煽惑天子,矇蔽聖聽,攛掇楊廣捐棄天下,拋卻故都來這一隅之地偏安,我等忠義之士怎會逼不得已走到這一步?楊廣臨終之前也是下了詔書,深悔他聽信了你攛掇他遷都之議——詔書已經明發全軍,你今日不要再在這裡白費脣舌了!”
蕭銑左右相顧,見手下人果然都是一副覺得宇文化及太白癡的表情,也忍不住大聲嘲笑:“哈哈哈哈,宇文化及你吃錯藥了麼?先帝遭你毒手,你卻說先帝還有遺詔留給你?這話三歲小兒都不會信!從賊諸將聽着,你們跟了這麼一個主子,縱然你們只是想圖個富貴,好歹也看看你們跟的人有沒有這個能耐吧!”
司馬德戡和裴虔通在宇文化及旁邊聽得也是臉上有些爬黑線的趨勢,唯恐宇文化及應對不當損了士氣,趕緊堵漏搶着大喊:“蕭銑休要猖狂!哼,你能夠救走燕王,還勾結獨孤盛,你敢說你沒有對我等早有構陷麼?你敢說不是你自己想弒君謀反,卻因爲你身在江東、根基牢固,不愁一時之長短,才處處挑唆楊廣勒逼我關中舊軍?你卻好坐享其成。”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蕭銑終於有些來了精神,知道這些話是絕對不可以給司馬德戡機會發揮下去的,所以當下也沒了繼續罵陣打擊士氣的想法了,斥責了一番後,拋出一個宇文化及一定會感興趣的設問,好轉移話題趕緊開搞。
“宇文化及,今日看來你手下也都是死不悔改了,多說無益。你可想知道孤爲何明明兵力不多,卻也不願穩紮穩打步步爲營麼?便是覺得驍果軍中還是有大部分將士人心向善,不過被裹挾而已。今日之事,不過你我爭勝,那便給個機會,速戰速決來個了斷。若是遷延時日,孤雖然有更大把握贏你,但是受害的終究是朝廷,是大隋官兵,是江淮百姓——所以孤要數日之內,便滅了你,不給你更多爲害人間的機會!”
“呸!蕭銑小兒好大的口氣,既然如此,還說什麼——誰人與某衝陣!”宇文化及終於也是被激得沒了耐性,憤然高呼衆將準備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