秭歸城,夷陵留守府。蕭銑讓樑軍做出了應對凌汛期間的應急措施之後,每日探查樑軍軍情的許紹軍哨船自然是飛速回報,所以許紹很快就知道了。
斥候回報的時候,許紹正在府上軍議,聞言當然是大喜過望,捻鬚不已。
“世人皆言蕭銑奸雄,今日一觀,不過庸碌之輩而已!呵呵,居然會用鐵鎖橫江這種早就被證明是下策的辦法阻擋我軍偷襲,看來此番縱然不能擊敗蕭銑,至少也能讓樑軍戰船大損,一兩年內無力西進了。”
許紹撫掌大笑之間,一旁的將領和幕僚自然也頗有附和的。許紹是和李淵同齡的人,如今都五十好幾了,所以他的子侄輩也都是而立之年之人了,大多在軍中或者文官體系內任職,他們一家在楚、蜀交界之地當了三代地方官了,當然勢力上盤根錯節,外人針插不進水潑不入。
許紹的長子許智仁便是其中代表,他也在軍中帶兵,有郎將職位,聽了父親對蕭銑的嘲諷之後,自然也是跟着應和:“父帥所言不錯!鐵鎖橫江之法,當年三國時東吳爲了防止晉軍從三峽順流出川,便用過了,還不是被王睿樓船所破。巨筏掃鐵錐、麻油櫃燒斷鐵鏈,都是現成的破陣法子了。”
不過許紹本人終究是多疑之人,見手下人個個都看出蕭銑這條計策的傻逼之處了,許紹反而有些懷疑起來,莫非其中另外有詐不成?對於長子許智仁的智商,許紹還是很瞭解的,帶兵的執行力或許有一套,但是玩奸計那是不行的,若是敵人的計策連許智仁都看穿了。那就只有兩種可能,第一種是看錯了,第二種是敵人實在傻逼得可以。
蕭銑的“中國大回轉”。葬送宇文化及“三日天下”的壯舉,顯然不是一個傻逼做得出來的。
堂上另一邊端坐的。乃是許紹的女婿張玄靖,此人雖然智商不能算上乘,但是和任何一個在老丈人手下討生活的人一樣,張玄靖比許智仁要懂得察言觀色得多:一般來說,在裙帶任職盤根錯節的環境下,如果是兒子在老子手下做事兒,那麼兒子一般是不太會懂得看風色的,因爲沒必要。世人都知道兒子背叛老子的可能性幾乎沒有;可是女婿在岳父手下做事的,察言觀色的本事可就很重要了,否則前途升遷都會有問題。
就好像當年在楊廣手下時,齊王楊暕可以我行我素活得跟傻逼一樣,但是蕭銑卻要謹小慎微,女婿畢竟是外人,一個道理。
此刻,張玄靖見小舅子的發言並沒有引來老丈人的嘉許,反而讓老丈人變得沉吟起來,張玄靖就知道老丈人的疑心病又犯了。當下便揣摩着說:“父帥。莫非……蕭銑之所以出此下策,只是爲了拖延我軍一些時日而已?畢竟當年東吳的千尋鐵鎖之法雖然沒有擋住王睿的樓船,可還是拖延了晉軍不少時間的。準備麻油燒燬鐵鏈等等,都需要時間準備。
而如今春汛最多還有十幾日就結束了,而且若是去年蜀中天候暖冬、開春融雪較少的話,春汛還有可能更快結束。蕭銑只要拖過這些日子,等到長江水流放緩之後,我軍的上游衝擊優勢也就不明顯了。”
“賢婿所慮也不無道理啊,這一點着實不得不防——不過,幸好蕭銑要想完成鐵鎖截江的計劃,還需要時間。如此。咱便不能和此前那般每隔兩三天用一次疑兵疲敵之計了,得想辦法儘可能籌措死士、火船。畢其功於一役,一次性夜襲燒燬樑軍儘可能多的戰船。損失再大也在所不惜!”
許智仁一開始已經覺得強敵不足爲慮了,畢竟蕭銑此前的舉措讓他在智商上找到了一些優越感,此刻聽老爹依然說得那麼鄭重,倒是有些不忿,“父帥,樑軍兵多將廣,軍勢宏大,足足是我軍數倍。我軍夜襲的人馬,也都是有來無回的,雖然可以打擊樑軍銳氣,自身損失也着實不小。若是孤注一擲,只怕更是投入過大,難以爲繼啊,到時候我軍如何還有餘力擊退樑軍?”
許紹拈鬚微笑,對於兒子的說法不以爲意,心說許智仁還是太嫩了,總想着把一切戰爭的勝利,都通過戰場上的廝殺來獲取,殊不知最高境界的戰略勝利從來都不是看場內數據的。
“誰說要擊退樑軍了?蕭銑手握東南民力軍力,豈是我等坐擁夷陵數郡之地能夠擊敗的?你難道忘了我軍的目的了麼?咱只是要拖延時間,不讓蕭銑有入川的機會——士卒死傷,可以很快恢復,但是動輒運載十幾萬水師所需的戰船,就不是幾個月的時間可以重建的了。
蕭銑手中的水師戰船,那都是原本大隋朝廷多年積攢下來的,其中大部分還是當年昏君楊廣三徵高句麗的時候,傾盡國力爲來護兒的淮海行營所部督造的,是大隋海路軍的根基所在。若是這些戰船都被焚燬了,蕭銑要想重建一支可以收川的水師,沒有數年之功如何可以?縱然我軍沒法將蕭銑的戰船大部殲滅,但只要重創之,就能爲陛下贏得時間,如今陛下在淺水原與薛舉相爭,已經扭轉了頹勢,薛舉軍軍需不足,過冬時士卒逃散甚多;雁門劉武周更是以關外苦寒之地爲根據地,皆不能長久。只要陛下滅了薛舉和劉武周當中任何一路,就可以抽出一部分兵馬入川,到時候就不需要靠我軍獨自面對蕭銑的——所以我軍只要能夠爭取到時間,便是大功一件!
只要陛下收了川,那麼平定南朝就只是時間問題。從古至今,無論是東吳,還是南陳,豈有南朝在失去了蜀地之後,依然可以對抗北朝的例子呢?沒有!一次都沒有過!只要蜀地歸屬於秦,以北滅南之勢便可成形!”
許紹一氣呵成地說了一番長篇大論,總算是統一了內部的思想。許智仁和張玄靖都沒有再提出異議,許紹便趁熱打鐵調集將領,吩咐集中己方戰船。多備引火之物,準備在樑軍鐵鎖截江完成之前孤注一擲。
當然了,一次性動用超過萬人的部隊去實施這種自殺戰術。肯定是會對士氣形成重大打擊的,所以許紹也是不得不慎重安排退路——比如說。安排一部分戰船作爲接應,在前軍火船順水縱火之前拋下碇石,接應引火船上的水兵提前撤離,然後衝灘靠岸從陸路把士兵撤回來,等等。免得作戰部隊因爲明知必死而產生譁變。不過實際上,有多少人能夠撤回來,這個問題還是值得懷疑的,許紹預作安排。只是對士氣負責而已。
歷史上,周瑜派遣黃蓋發動火攻船的時候,也是在黃蓋的火船隊後頭安排了接應戰船,把縱火的士兵接應到後船上的。然而周瑜可以讓後船安然撤返,許紹卻不行,只能讓後船用衝灘棄船的辦法脫離,原因也很明顯——西陵峽口的江面,江水太湍急,這段時間船是隻能順水行舟,不能逆行的。所以都是有去無回。
……
三天之後,依然是在西陵峽口。
東面的樑軍,在這段時間內。也是拼命搶修工事,不僅立營寨,更是直接夯土築城,而且是夾江築城。西陵峽口南岸的長江邊上,被樑軍築起了一座叫做荊門城的城池也算是依託了此前本地的荊門縣舊縣郭址,而北岸則是平地另起爐竈的,所築城池被蕭銑臨時命名爲“安蜀城”,其用意昭然若揭。
“安蜀城”這個地名,是岑文本建議的。蕭銑並不知道,原本歷史上蕭銑與許紹爭勝與此。也是築城後如此命名,如今也算是順理成章的巧合了。畢竟都是出自岑文本的想法。
荊門城與安蜀城之間的截江鐵鎖還沒完工,但是已經打下了無數江中木樁和暗碇,以粗麻繩聯絡截斷,算是一個臨時措施。等到鐵鎖完成之後,纔會加固到正式可以防備戰船衝突的程度。
而在截江樁鎖背後僅僅五百步遠,樑軍新用船隻連綴設了一道浮橋,還有巡哨往來的板屋船,其上架設強弩,只要再有許紹軍戰船衝突縱火,就可以先攔截下來延遲其速度。
這樣的工事,對於小規模騷擾當然是可以起到作用的,但是如果許紹孤注一擲,在一個突破點投入大量火船的話,那麼最多也就最前面一兩波被擋下,後面的只要跟着炮灰燒開的缺口衝進來,就可以大殺四方了。
樑軍的防備靜悄悄的,似乎在嘲諷許紹只會偷雞摸狗,賭許紹沒那麼大手筆的魄力。但是就在寂靜當中,該來的還是來了。
許智仁、張玄靖兩大許紹的鐵桿心腹齊出,帶了超過一萬五千人的水師力量,在這一天夜裡突然出動,對着樑軍在安蜀城一側的江邊水寨撲來。一萬五千人的兵力雖然放到如今號稱十二萬之巨的樑軍當中算不上什麼,但是許紹軍的戰力組成卻是讓人不敢小覷。
因爲這支一萬五千人的部隊,配屬了足足夠五萬人搭乘的戰船!也就是說,每艘船都是隻有額定載員的三成而已。這樣的戰船,是經不起接舷搏殺的,甚至經不起兩邊拋下碇石擺開陣勢弓弩對射,唯一可行的作戰戰術就是多裝草料油料、硝焰硫磺,做火攻船。
許紹可是把夷陵留守掌握下的絕大部分戰船主力都拿出來孤注一擲了,只求此戰之後,可以用他自身戰船力量的覆滅,來換取樑軍戰船主力的同歸於盡。只要實現了這個戰略目標,樑軍入川就只能在“噫籲兮、危乎高哉”的蜀道上爬山入川了,到了那一刻,許紹就算兵力只有蕭銑的兩三成,他都有把握依靠蜀道的絕險守住,拖住,拖到李淵把北線搞定。
許智仁和張玄靖忠誠度很可靠,不過可惜勇武自然是不如軍中一線猛將的,所以只能作爲統軍帥才,沒法親臨一線。今夜打頭陣、乘火船、扮演黃蓋角色的,則是許紹麾下第一大將,名叫李弘節,這人雖然因爲所處的勢力不太出彩,導致他在隋唐演義裡連露個名字的機會都沒有,但是實際上打仗還是有兩把刷子的,尤其水戰才能和勇武頗爲中規中矩。當下李弘節帶着數百條火船當先衝突,很快就逼近了樑軍的封鎖線。
“先放出油櫃巨筏!燒斷繩索!掃除暗碇!其餘船隻聽某號角,一併上前,而後舉火!”李弘節看着對面封鎖線上靜無聲息的景象,大吼一聲,江面上隨即舉火,一片從南到北橫斷大江的火光,居然在數息之間升起,好不壯觀。
“殺呀!樑軍中計啦!”數百艘戰船猛然鼓譟,殺聲頓時震天。李弘節眼看着自己放出的大吃水巨筏一路掃下去,似乎很是遲滯了一陣子,顯然是撞到了水面以下的封鎖暗樁、暗碇,然後把那些障礙物掃除掉了。
可惜,他的驚喜僅僅維持了不到幾分鐘,就變成了驚恐。截江粗索被紛紛燒斷突破之後,繩索陣前面數百步的江面上,突然有一大批木桶或是如同觸動了機關一樣,被截斷了原本綁在江底碇石上的繩索,浮上了江面,更有一些雖然沒有浮上來,卻也被觸動了桶壁隔層上的機括,隔層裡面的白磷鹼液亂七八糟的東西開始混合,然後高熱之餘還燒穿了薄薄的隔壁,與火藥混合在了一起。
“殺呀!樑軍中計啦!”李弘節大概才第四遍喊出這句沒創意的口號,就轟然一聲,覺得腳下一震,然後他的戰船就如同捱了一記悶棍一樣,慢了下來,一個大洞豁然在船底撕開,如同血盆大口一樣吸取着生命,噴吐着洪流。
這還算是好的,有些船隻雖然沒有被水線以下的爆破水壓炸穿船板,僅僅是遭遇了按說不致命的水面爆破——那些土水雷火藥桶,是飄到了江面上之後才炸開的,或者是被別的友鄰雷體爆破誘爆的,但可惜它們要炸的敵船也都是本身就裝滿了引火物的火攻船,所以一點星星之火就夠燎原了。
這些船確實在今夜都該葬身江中,但問題是,現在距離他們要想燒的敵船還有好幾裡地呢!而且缺口都還沒有打開!還沒夠着敵人,就自己先燒了個半死,怎麼看都不是許紹想要的。
“不要慌亂!不要慌亂!快衝進去……”李弘節揮舞着佩刀狂吼,卻只看到水手們紛紛跳江逃命,根本指揮不動。他還想掙扎,一陣密集的流矢飛來,就把他火光映照之中那穿着明光甲的鮮明身影撂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