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瀛東灣口,南征大營,錢鳳正在帳內思索之際,侍衛引着一人進得帳來。此人看相貌是名韓人,正是之前鞭打水登的監工,也是棧橋那些韓人監工的小頭目。一進帳,那監工頭目便對錢鳳跪拜大禮,絲毫不見適才的囂張跋扈,畢竟,他數月前還是名韓人奴隸,現在也僅從民身份,能站在這裡只是因爲改造中漢語學得好而已。
“起來說話吧。”錢鳳一揚手,對那監工頭目道,“交代之事做得如何?”
“稟大人,小的是完全按照吩咐行事的,所有土著都尋由頭鞭打過了,交代的話也都罵了許多遍。那些夷州蠻子嘴上不敢說,但依小的看,不少人都心有怨懟呢,應對他們進一步加強改造啊!”那監工頭目點頭哈腰的站起,躬身答道。看他一臉意猶未盡的模樣,似乎恨不得將自己之前的改造經歷加倍施諸於那些夷州土著身上纔好。
“行了。”錢鳳擺擺手打斷那監工頭目的建議,壓下心中反感,他和聲道,“你等做得好,下去繼續,嗯...讓土著幹到丑時便可,注意記下恨意深重者。你將此事辦好,便是立下大功,事後可藉此直接遷爲公民,另些人亦可藉此升至平民,待此戰完結,你等便可轉往琉球定居了。”
接着,錢鳳霍然臉色一沉,冷森森道:“記住,今晚所做所說,皆出爾自身言行,與我血旗官方全無關係!事後若有其它風聲傳出,小心爾項上首級,哼!”
“你等會來嗎?”目送那名韓人監工戰戰兢兢又懷揣歡喜的出帳,獨坐帳中的錢鳳發出低喃。目光轉西,錢鳳虛望着夷州土著們的方向,眼中有鋒芒、有狡黠、有不忍,更有濃濃的陰謀氣息...
與此同時,輜重營區,可憐的土著帶路黨們在搬空又一艘艦船的貨倉之後,終蒙大赦,脫離了監工們的打罵,得以回到自己所屬帳篷區休息。至於飯食,漢人早吃過了,韓人監工們也輪換着吃過了,到了土著們有空的時候,已是下半夜四更天,別個伙伕乃至庫管們早就休息了,就連本該巡邏的軍卒也不知躲到哪偷懶了,可沒人起來侍候他們土著吃飯。
“一羣低賤胚子,還想有人給備飯?哼,好歹就喝口涼水墊墊肚子吧,哈哈!”就在一衆帶路黨飢腸轆轆兼憤憤難平之際,那名韓人監工頭目不知從哪給冒了出來,譏嘲一句後又拽拽離去,成功帶走了好一撥仇恨值。
“太陽的,搬了半天,老子又餓又渴,憑啥沒吃沒喝的?東西都在輜重區,老子自己來,反正這會兒也沒人看着!”一名叫做水珊的土著扛不住腹鳴如雷,猛一跺腳,罵罵咧咧的建議道。他本也是那個臨河部落的漁人,一身好水性在族中數一數二,被俘後又因漢語學得好而常被漢人用來居中交流,而今在這羣帶路黨中倒是頗有號召力。
有人帶頭,肚子又實在不爭氣,土著帶路黨也是有脾氣的,你讓我喝涼水我偏要喝熱的,沒有鍋沒有炭就自己找,反正自己就在輜重區,反正漢人的巡哨又不知躲哪兒打盹了。完了還不算,乾脆再往水裡加點米吧,順手再來點肉乾,反正輜重區都有...
這下倒好,老鼠進了米缸,一大羣土著帶路黨們在水珊的鼓動下,直接在後營猴子稱霸王,自顧自搞起了篝火夜宵,好不快活,好不解氣,只不知血旗軍管理何以疏漏如此,這裡的異狀愣是不曾引來干涉。
“哎呦,疼死我了,那幫天殺的韓人,有機會老子一定砍死他們!”火點起了,鍋開燒了,乾等着總不是個事,自有土著率先開罵。
“是啊是啊...”“直娘賊...”“幹他的...”像是沸水揭開了鍋蓋,土著們的訴苦叱罵頓時在這一小塊營區喧囂起來。
近月下來,土著們沒少被漢人打罵改造,但被韓人欺凌卻是第一次,如何能不憤慨?人家漢人是炎黃子孫,華夏貴胄,更是強大繁盛,改造咱們也就忍了,可韓人算甚?大家都是二狗子,一幫韓人,還是從民,憑啥在咱們頭上作威作福?
羣情沸沸之際,兩名吵嚷得最兇、罵得最忘情的土著身側,水珊適時出現。他一臉義憤填膺,用在場上百土著幾乎都能聽清的土語,一針見血道:“什麼韓人,哼哼,我看就是漢人指使的!咱們挨韓人欺凌,漢人們難道就看不見嗎?哼哼!”
水珊的聲音夠響夠亮,頓令現場一陣死寂。罵罵韓人沒關係,都是二狗子嘛,可是水珊竟然將矛頭指向強大的漢人,這就有點超過許多土著的膽量範圍了。儘管周圍沒有漢人,儘管大家說的是土語,但數月的強力改造還是頗令土著們心有餘悸,斯德哥爾摩效應更非人人皆可輕易克服。
一時間,土著們都用怪怪的目光看向水珊,這個平素在漢人面前最乖順的族人,今個怎會如此有血性、有骨氣、有反抗精神呢,難道是因爲大家如今得以重返家鄉夷州,難道他以往只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嗎?不經意的,已有膽小的土著帶路黨在悄然後退。
沉寂中,就當某位土著眼珠四轉,正欲起身附和以替水珊捧哏的時候,臨河部落的少族長水登,一名苦盼組織與同志的復仇鬥士,早已壓不住心中憋屈,他先一步霍然站起,語帶激憤道:“沒錯,漢人對我等鞭打辱罵,還說這是改造,說我等能像他們一樣平等生活,全是騙人的!其實那些韓人監工罵得對,漢人們不過是在利用我等,讓我等爲他們賣力甚至賣命,實際上壓根將我等看做下賤蠻子!”
“說得好!漢人太卑鄙了,太無恥了!”對水登主動跳出聲援,水珊眼中不易察覺的閃過喜色,他面顯悲憤,兼帶懊悔,跟着應和道,“少族長就是少族長,就是看得透徹,我先前還想着跟着漢人過好日子,如今算是徹底清楚了!直娘賊,都他媽的騙人!”
對水珊的鼓勵乃至奉承,水登頗覺享用。在漢人的改造下,已經許久都沒族人尊稱他爲少族長了。由是,之前還因水珊與漢人走得過近而對其羨慕嫉妒恨的水登,此刻對水珊的觀感也大爲改善,同時,其自身更是由衷沉浸入尊嚴、勇敢、睿智等等高大上的良好感覺。
“族人們,同胞們,我等要團結起來,設法...”不自覺的,水登的發言更加活躍,更爲煽動,左右夷州土語也不怕被漢人聽懂。
有了水珊水登帶頭,又有十數名土著加入了聲討漢人的大軍,然而,漢人畢竟積威已重,大多土著們便是心有同感,也只是沉默着不願多言,甚至有更多的土著下意識與那些激進分子拉開了距離。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羣分,上百土著由此隱隱約約的分爲了兩羣,大多土著默不作聲,而另一小撮則以水登、水珊爲中心,漸漸聚集,愈加激昂...
古怪的氣氛中,鍋中已經沸騰,漸濃的飯香重新吸引了土著們的注意。然而可悲的是,飯香同樣吸引了不速之客的注意。黑暗中,突然冒出數名巡邏軍卒,他們打着呵欠,伸着懶腰,嗅着鼻子,顯然之前是貓在哪個犄角旮旯偷懶睡覺,卻被飯香給勾來的。這還不算,就在土著們與這幾名軍卒大眼瞪小眼的時候,又有更多軍卒陸陸續續從黑暗中冒出,一會兒功夫,這塊營區便多了數十名血旗軍卒,而他們的眼睛,則悉數聚焦於飯鍋。
“軍營重地,你等竟敢夜半喧鬧,更還擅動輜重軍需,簡直目無法紀!立刻滾回營帳去,明日自有你等好看!”終於,一名負責後勤兼而管理土著的少尉軍官排衆而出,一本正經的訓斥一干土著道。只是,訓斥之餘,那尉官的目光卻不時瞟着飯鍋,同時,他還砸吧着嘴,手拍腹部,傻子都看得出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鍋中熱飯也。
夜寒秋冷,誰不想美美的喝上一頓熱乎乎的肉粥?那名尉官想,巡邏軍卒們想,土著帶路黨們更想。他們可是從登陸迄今就空肚子幹活幹到現在的,不想忍困挨風好不容易給自己張羅了一頓熱飯,就要到嘴了卻有人前來堂而皇之的搶食,且看架勢還不打算給自己留下哪怕一小口。
是可忍孰不可忍,便是己方確實夜半喧鬧,擅動輜重,也是對方安排失妥在先,如今卻要一句話就讓己方滾蛋,不帶這麼欺負人的!本就剛剛自發覺悟,土著們豈能說滾就滾,他們沒有一個人依言離開,許多人眼中還冒出了熊熊怒火。
剛剛回歸少族長感覺的水登,更是昂首跨出,忍不住辯解道:“大人,我等下船後便一直幹到現在,也沒個飯吃,你等漢人說過,想叫馬兒跑,就得給馬兒吃草,總得給咱們些吃的吧...”
“沒人安排吃飯?哼,某自會調查!”劈口打斷水登的辯解,尉官或因有土著膽敢反駁,面色愈轉嚴厲,用更爲森冷的語調訓斥道,“但是,那不是你等胡來的理由,更不是你小子隨便抗辯的理由!既如此,你等明天的早餐也免了,至於你,改造得還不夠呀!”
說話間,那尉官手指膽敢挑釁的水登,努嘴向一名軍卒做個示意,於是,啪啪兩聲,可憐的水登未及體會完橫眉冷對的傲然,便承受了一次鞭打改造的悲催,也被迫將所有還想再說的鏗鏘之語,悉數留在了肚裡。
淫威之下,水登慫了,土著們沉默了,但他們的怒火也更甚了。說實在的,以往數月裡,被打罵、被停飯司空見慣,但卻有着一套被扭曲的規則,那叫“改造”,叫“洗清罪孽”,土著們從身到心也都快接受了。可今晚他們卻特難忍受,誰叫大家剛在海途中過了幾天好日子,誰叫此番虐待自家的禍首是韓人二狗子呢?誰叫適才又被羣情洶洶鬧得心活了呢?
於是,又一個勇敢者挺身站出,只見水珊怒視尉官,憤憤不平道:“你等不是說,只要好好幹活,好好改造,我等就能吃飽穿暖,就能像漢人一樣,那今天憑何不讓我等吃飯?”
“直娘賊,想造反嗎,哪兒這麼多爲什麼,欠改造嗎?”一再有土著膽敢抗辯,尉官似已惱羞成怒,他黑着臉,一揮手道,“弟兄們,給我打,將這幫傢伙哄進營帳去!”
“諾!諾!諾...”上官有令,兼又肉粥在前,巡邏軍卒們自不客氣,他們發一聲喊,一掃之前的惺忪,有的揚起鞭子,有的揮動槍桿,有的連刀帶鞘,惡狠狠的撲向土著們,更有幾人甚至抽刀搭箭,在旁虎視眈眈,一場由熱粥引發的流血事件就此上演。
好在,血流得並不多,因爲在漢人積威之下,土著們壓根就沒敢反抗,事實上,與其說之前的抗辯是反抗,不如說是哭訴。眼見情形不對,他們以水登爲代表,用着比軍卒們更快的速度,抱着頭逃回了營帳。其中真正流血的當算是被重點照顧的水珊,卻也不過是鼻青臉腫、腰痠背痛,外帶身上多了十數道鞭打的血痕而已。
當然,抗議行動被瓦解,身體上的創傷雖然不重,心理上的創傷卻是難以估量的。可憐的土著帶路黨們躲入帳篷,瑟瑟發抖之餘,心中難免更添憤恨。尤其當他們聽見帳篷外傳來的鍋勺碰撞聲與唏哩呼嚕聲,這種情緒簡直達到了頂點,那分明是自家的美食被人明搶了啊。一時間,哀嘆、哭泣、抱怨乃至詛咒,充斥於土著所在的每一頂帳篷。
“混蛋,太欺負人了,太不講理了,簡直不把咱們當人看!”一名土著憤憤道。
......
一陣沒有營養的抱怨,反正大家都餓着肚子一時睡不着。黑暗中,就聽水登恨恨道:“想想以前的日子真好,不用被逼着幹活,想幹嘛就幹嘛。哎...直娘賊,真想把那些漢人們給剁了,還有那些韓人!我等自己當家做主多好!”
短暫的沉寂,以前的日子好嗎?對於頭人家和幾個頭領家是的,可因生產力低下,大多族民是累死累活卻吃不飽的,單論生活水平,決計不如改造過關後跟着漢人喝湯,更何況,漢人那麼強大,又豈是他們可以對抗的?只是,看今夜遭遇,漢人的改造許諾真的可信嗎?
故而,水登的話並未立即引來共鳴,但這會大夥兒同仇敵愾,自也無人跳出拆臺。而就在一片冷場之際,本該奄奄一息的水珊,卻是幽幽道:“其實,這都回到故鄉了,想要自己當家做主,也未必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