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二年,十月初一,晴,巳時,和平島。
方圓五六裡的一處昔日荒島,如今已是煥然一新。平整的碼頭可容十艘萬石海船同時停靠,依坡而建的大禮堂可容數百人一起就坐,水泥廣場可容千人在此駐足,還有功能齊全的交易廳,儲量驚人的倉庫,以及客棧、餐廳、酒館、商鋪、賭場、妓院、當鋪等一系列附屬設施,無不顯示主人的用心良苦。
相比太平寨開市,準備更久,經驗更足,交通更便捷的和平島,場面顯然更爲盛大。當然,近千盔明甲亮的安海士卒,十數艘巍然海中的樓船鬥艦艨艟,十數架猙獰的牀弩投石機,以及隨處矗立的棱堡與烽火臺,同樣表明了主人維持和平繁榮的決心。而廣場一角的巨大海獸骨骸,更爲主人的實力做了個鮮明的詮釋。
碼頭上,披紅掛綵、鼓樂喧天,正中吊樑還掛着一條紅色橫幅,上書:“歡迎各屆同仁蒞臨和平島!”一片歡快熱鬧之下,親臨迎客的新任安海會長馬濤卻是難掩陰鬱,一旁的安海餘人也不乏苦相,只因今日的開市捱了一記小悶棍,並無想象中那般紅火。
根據暗影信報,從前日開始,徐州各地突然傳起一道流言,且越傳越烈,宣稱安海商會正在談判接受官府招安,官府赦免其以往罪責,安海賊首將出任監海都尉一職,負責沿海靖安緝匪。流言中,還將安海商會剿滅伊山賊、巨蟹賊等惡匪的累累功績予以公佈,作爲官府接受其投誠悔過的理由之一。
天地良心,三日前官府倒是來人了,也開出了類似的招安條件,可安海商會是要等着血旗將軍來招安的,怎會爲了一個六品都尉的空頭官銜受人節制?最終雙方對招安一事不了了之,僅是口頭約定暫不互犯,而安海商會也同意了釋放官軍俘虜,當然是抵死不願入夥的那一小撮。可誰曾想,這事一傳開,竟就變了味?
不得不承認,這年頭善權謀者大有人在。輕飄飄的一則流言,看似徐州官府迴應《安海公告》釋放善意,籍此穩定江淮人心,甚至對安海商會稱讚有加,可它偏偏在和平島運營前兩天突如其來,要說造謠者不是別有用心纔怪!
這一流言顯是挑撥商會與黑道勢力的關係,破壞商會的和平島計劃,但人家簡直就是陽謀,打得安海商會措手不及,並且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總不能滿徐州的宣告自家沒與官府勾兌吧,豈非此地無銀三百兩。
事態發展果然令人沮喪。提前便積極派人前來打尖的徐州黑道勢力,卻是個個縮回腦袋。眼見吉時將至,各家卻只來了一半,而且,除了鐵叉會、斧頭幫這兩家有意依附的小幫派,以及安海商會自家在流沙山莊搞出的一個“託”也似的蒙山寨,各家來的都是不上臺面的小人物,連三號人物都沒一個。
至於各家帶來交易的貨物,最多也就值個應景的十來萬錢。其實也不怪黑道朋友,安海商會與官府之間都談妥了,連俘虜都開始釋放了,還擔任靖安緝匪的職責,誰不害怕安海商會這次玩的是鴻門宴,屆時拿下上島的黑幫賊首到官府邀功?
相比之下,曾家等家族勢力反倒少了這層顧忌,也顯得夠意思,來的都是說話算數的人物。琅琊馮家更是派來了大少爺馮貢,雖然只是庶出,但衆所周知其深受家主父親的器重,可見馮家交好之意十分明顯。各家的貨物總價都過了五十萬,對於首次試水,這已經很豐厚了,也總算給和平島開市多了些安慰。
“沒準又是琅琊王氏搞的鬼!堂堂頂級門閥,做事卻這般藏頭露尾,委實令人不齒!”島上閒逛的人羣中,有着喬莊之後的劍無煙、紀澤與紀銘等人,看着不甚熱鬧的場面,劍無煙忍不住抱怨道。
昨日,廣陵陳氏來使以藏書千冊並米糧三萬石的代價,於安海商會商定了贖人與和解協議,之後,陳氏來使卻是一口咬定,半月前在淮陰散佈謠言,誘使陳氏兵發鰲山的就是琅琊王氏。這一判斷與商會內部的猜測頗爲吻合,是以劍無煙有此一說。
“呵呵,的確很有可能,不過,既然他們不願公然與我等爲難,我等暫也權作不知便是,免得再被廣陵陳氏所利用。這些士族,哼,內鬥內行,我可沒興趣與他們囉嗦。”紀澤目中寒光一閃而逝,卻是淡笑道,“酒香不怕巷子深,我安海商會有諸多好貨,只要傳開,還怕生意不會興隆嗎?旁門左道再是有效,終歸一時之計罷了。”
“得,小子,若說旁門左道,又有誰比你玩得更多?”一旁的紀銘卻是看不慣紀某人扮清高,立馬揭穿道。
不無尷尬的摸摸鼻子,紀澤眼睛一轉,手指路旁的一個藥鋪,隨口問道:“大兄,我血旗諸軍雖沒少修習武藝,可畢竟都是成人,見效不大,聽說江湖上有些丹藥,可令人武功大進,不知能否普及使用,從而大幅提升我軍高手比率?”
“小子,說你旁門左道還不服?你定是武俠故事聽多了,若有那等好事,豈非大家都是高手了?”紀銘一個白眼,不無戲謔道,“某倒是知道一種丹藥,可令尋常武者突破內勁的機率達到四成。只是,不說這種丹藥的副作用顯著,嚴重影響武者潛質,光是藥材成本,一份就得千貫,怎樣,玩得起嗎?”
千貫!?這年頭買上百名青壯奴隸都夠了,誰會花那冤枉錢啊?劍無煙已經噗嗤出聲,紀澤則無奈的摸摸鼻子,拿這個大兄實在沒法。恰此時,卻聽碼頭方向一陣騷亂,他忙再度轉移話題道:“走,看看去,碼頭出了什麼事?”
“混賬!安敢阻擋我等去路?”碼頭上,正有一名華服青年揚手扇向一名安海軍官,可惜他高估了自己的身手,這一巴掌非但不曾扇到別人,反令自個一個踉蹌,頓時引發了一通鬨笑。
此名軍官乃安海左軍的一名屯長馬曦,今日負責碼頭防務,他滿臉怒容,但仍壓住怒火,手指邊上一塊石碑解釋道:“此爲‘和平島協約’,爲保證上島客人安全,第十條規定,任何團體上島,最多隻可十人佩刃,且只限刀劍等近戰防身兵器。滕前輩所屬護衛已經過去十人,餘者若想上島,須解下兵器,還請莫要令我等爲難!”
碼頭上的石碑高有兩丈,其上的十六條“和平島協約”字跡清晰瞭然。那華服青年早已看到,但他囂張慣了,聽完馬曦的解釋非但沒有收斂,反倒抽出腰間寶劍,劍尖直指馬曦道:“我林壽四方行走,從未解下過兵器。你若勝過我手中寶劍,我便依你,否則便莫要跟我說甚規矩。”
馬曦大怒,就欲拔刀相向,但又突然想到什麼,隨即退後幾步,拿起掛在胸前的哨子連吹三聲。頓時,碼頭上原本旁觀的安海士卒迅速列陣,刀槍並舉,而棱堡上的士卒也舉弓搭箭,幾架大型牀弩更是揭開了護衣,轉眼間安海軍便已完成防禦戰備,殺氣騰騰。
身處陣中,馬曦喝道:“我等乃是軍卒,任務期間不講江湖私鬥。你莫給臉不要臉,若再撒潑強來,休怪我等辣手無情!”
安海軍有了動作,華服青年身邊的十數名護衛立即上前結陣,舉刀橫盾護住華服青年。原本的口角之爭演變爲軍陣對峙,雙方劍拔弩張、互不相讓,可誰都看得出,華服青年一方已是色厲內荏,畢竟戰力對比一目瞭然。
這時,馬濤與一名錦衣老者匆匆迴轉至衝突之處,那老者面色難看,對馬濤不悅道:“此乃滕某一名子侄,平素嬌慣了些,只是,和平島如此待客,似乎…”
馬濤心中冷笑,安海商會定的和平島規豈能隨便更改?這老者名喚滕閆,表面身份爲廣陵郡海陵縣典獄官,但據暗影資料,他實爲一名洗手上岸的海賊,與江南多家水匪關係不清不楚,屬於周旋黑白兩道的江湖名宿,可這點來頭焉能嚇得住他?當然,他也不願平白樹敵,聽口氣滕閻此番是爲某些賊匪探路而來。這些老傢伙把面子看得很重,可得給人家一個臺階。
不卑不亢對滕閆抱拳一禮,馬濤致歉道:“滕老前輩,在下管教不嚴,讓您見笑了,你我不如讓他們罷手。只是,我和平島規是爲保護所有來客,還請滕老前輩高風亮節,給在下一個薄面,讓在下對他人也好交代。那些護衛若是不願放下兵刃,可留在船上,和平島自會送上酒食安頓。至於那位公子,便特例佩劍上島吧。”
“客隨主便,我等自該按規行事。”滕閆是老江湖,知道馬濤已經給了最大的臺階,自然借坡下驢,他轉頭對那華服青年喝道,“伯安,速速收劍,如此沒有規矩,成何體統,還不按和平島協約來辦?”
華服青年其實已經慫了,小臉都變得煞白,以往他到哪別人都得讓他三分,何嘗遇到如此陣仗?有了滕閆的話,他如蒙大赦,當即與侍衛收了兵刃。待到安海一方也解除警戒,一場衝突轉眼消弭於無形。只是,看林壽那恨恨的眼神,卻是恨上了安海商會,而這一幕也落入了許多有心人的眼裡。
“誒,那華服青年不是林壽嗎?今番咋跟着滕閻老兒到了這裡,跨界了啊!嘿嘿,這廝仗着其父乃舟山巨鯊幫幫主林天雄,平素驕縱得很,不想今個卻是吃癟了,嘿嘿...”來客羣中,已經有些老江湖嘀咕起來。
舟山巨鯊幫!?本覺無聊的紀澤聽了一耳朵,心頭一動,這是江南沿海三大海寇之一,匪衆數千,佔據了甬東羣島中最大的舟山島。其少幫主居然以隨衆身份跟隨滕閆來此,只是遊歷這般簡單嗎?紀澤自不在乎林壽這個匪二代,其人眉宇發青、眼袋鬆弛、下盤虛浮,一看便是酒色之徒,可誰知其背後是否另有它意呢?
鰲山羣島與甬東羣島雖相距千里,但兩者間幾無像樣的海島或者海寇,也即是說,安海商會與甬東諸寇間沒有勢力緩衝,僅有千里海域聊以阻隔。紀澤想在海上發展,自然覬覦夷州(臺灣),而甬東諸島尤其舟山島作爲前進跳板,可別說他沒有想法。不想他紀某人尚無動作,甬東的海寇竟已先上門了。
不過,既然派出的是林壽這樣輕易自報姓名的二貨,說明巨鯊幫對安海商會尚無行動計劃,更多的僅是瞭解新同行而已。收回目光,紀澤放棄了對林壽的關注,正待別處看看,卻聽碼頭方向再度傳來一番嘈雜。扭頭看去,紀某人頓時呆立當場。
碼頭上,剛剛靠泊一艘商船,下來的卻是十數身着道袍、髮髻高簪的道士,在他們左胸皆繡有一朵綻放的白蓮。而他們簇擁之中,正款款走下一名面罩素紗的白袍少女,舉止間風輕雲淡,衣袂飄飄,在一衆青袍映襯下,倒似荷葉烘托中的一朵白蓮。如此風姿,也難怪引發一陣騷動。
蓮花聖使顧敏!?遠遠望着那個白衣勝雪、狀如謫仙的少女,尤其是那雙活潑靈動的剪水明眸,紀某人不由恍然,思緒不受控制的回到了前生的縷縷回憶。直到劍無煙狠狠掐了他一把,並冷哼着嬌嗔道:“人家都走了,你還傻盯個啥?有玩沒完?”
紀某人這纔回過神來,卻見顧敏已被馬濤遣人迎領着遠去。畢竟已非第一次見到過顧敏,儘管心中空落落的,他仍迅速調整好心情。吸了口冷氣,他故意嗅嗅鼻子,嘿嘿笑道:“怎麼有股酸味,誰家醋瓶子打翻了嗎?”
“哼!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對那蓮花聖使別有心思?”劍無煙再擰了紀澤一把,卻是不依不饒道,“哼,上次在沛國,我便覺你看此女眼神怪異,休要再想誆我!”
都是經歷過搭救顧敏一事的,紀銘自也認出了顧敏,跟着落井下石道:“對,定有姦情!”
狠狠瞪了眼紀銘這個老不羞的,紀澤乾笑着答道:“呵呵,我是在想,這蓮花教亦黑亦白,勢力雖散佈江淮,卻根植江南故吳舊地,此番當知徐州官府對我安海商會明褒實抑,竟然派出蓮花聖使這一級人物,就不怕與司馬睿抑或琅琊王氏對上?難道是別有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