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一根杆
過年前三天, 玉花臺停止營業了,停業前,飯店裡給大傢伙都發了東西, 特意進了幾頭豬, 宰殺了分給大傢伙, 畢竟大家是做這一行的, 再怎麼着也不能讓自己人短了嘴兒。
挑豬肉的時候, 一般就是大傢伙明裡暗裡搶的時候,大傢伙都喜歡肥肉,肥肉不但能當肉, 還能煉油出來做菜,豬肉做出來的菜就是香, 一舉兩得省錢了。
顧全福沒搶, 沉穩得很, 不過旁邊的江廚師卻特意拎了一大塊上好五花和半個豬頭來:“顧師傅,這是我們特特先給您和舜華留出來的, 您放好了。”
顧全福一看,有些意外:“是不是有點多了?”
旁邊的霍廚師忙道:“這是兩個人的份兒,不多,真不多,我們都幫你過好了秤, 顧師傅您就甭客氣, 拿着吧。”
幾個徒弟也都紛紛點頭:“是啊, 我們都算好了的, 按照斤兩給您老人家算的, 這都是您應得的,我們沒壞了規矩。”
不過當然了, 給顧全福的確實是好東西,都是大家想搶的,他們一夥人,特特給顧全福提前留下來。
顧全福也沒客氣,抱了抱拳:“行,各位的好意,我心領了,都是勤行裡的同行,又都是在玉花臺乾的,咱們大傢伙以後多切磋,共同進步!”
江霍兩人一聽,知道顧全福這是一笑泯恩仇的意思,也有些感動,最開始他們確實小心眼了,沒太瞧得上顧全福,這是看走眼了,現在湊上來,其實也怕顧全福不理自己這一茬兒。
現在人家能放下,這是沒裝大個兒,於是江霍二人都拍着胸脯道:“以後互相照應,這是應該的,平時有個什麼事,顧師傅儘管說話,我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顧舜華見此,也鬆了口氣。
上次蛋炒飯事件後,明顯江霍兩位廚師對自己爸有些敬佩,但也怕他們心裡存着什麼心思,現在看,雖然不是什麼寬容大度的,但也說不上壞人,就是有點缺點的普通人,但人非聖賢誰能無過,他們這次主動給自己爸主動留下來搶手的五花肉和豬頭肉,這就是有誠意,以後就能處下去。
這對自己爸,對自己,都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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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甸甸的五花肉和半個豬肉拎回家,這可真是把大傢伙樂壞了,有好肉,有好廚藝,這可不就可勁兒地吃了!
顧全福指點,顧舜華掌勺,狠狠地做了幾道好菜,至於豬頭肉,那是顧全福自己動手做的。
顧全福有一個絕活兒,叫做一根稈,什麼叫一根稈呢,就是不用別的柴火,只用一根麥稈,慢慢地點了,一根根地續,用微火慢功夫,一點點把豬頭肉給煨熟了。爲了這個,顧全福特意搭了一個臨時的小竈兒,就這麼慢悠悠地囤,這樣燉出來的豬頭肉稀爛,肉嫩多脂,肥而不膩,吃起來那可真是解饞了。
兩個小娃兒,可算是放開了吃,整個過年都吃得小肚皮溜圓,就連陳翠月都說:“瞧這小臉兒,總算水潤了,倒是像你媽小時候了,好看!”
另外又配了十香菜,蝦米醬,炒醬瓜絲,這都是北京過年的老菜式,能調味能解膩,大年初一到初五那幾天大家除了下餃子不生火,正好把這些涼拌來吃。
現在大傢伙春節只歇三天,所以過了初三就得上班了,不過說是上班,其實誰有心思呢,還不是想着抽空走走親戚。兩個孩子更是成天介往外跑,和院子裡的小孩子瞎混,如今的兩個孩子,穿着棉猴兒,踩着小皮鞋,戴着小軍帽或者小紅花,臉上圓潤有肉了,紅撲撲的小臉蛋,看着就比之前開朗健康,也體面了許多。
顧舜華估摸着,好像也長高了。
過去初二,顧舜華惦記着雷永泉和王新瑞他們都幫過自己,自己也見過對方父母,過年後還是得走動走動,這是個禮節。
顧舜華想想,雷永泉家那家世,過年時候肯定收不少,自己去買稻香村果子給人家送,人家也實在看不上,王新瑞爸在區副食,肯定也缺不了這個。
想來想去還是自己做點什麼帶着吧,於是便將之前得的豬手給紅燜了,又做了棗糕。
棗糕是往常過年肯定會做的,可以拿來供奉,不過做成什麼樣就看個人火候了。
顧舜華做棗糕,棗子肯定挑那些皮緊的,肉厚的,核小的,挑剩下的生着吃,挑好的則放在涼水裡下鍋煮,等煮一個七八成熟,便趁熱把棗皮剝去,把裡面肥美的棗肉取了核,把棗搗成泥。
之後放了雞蛋白糖還有幹糯粉,打勻了之後就倒在蒸屜中上鍋蒸,這事說起來簡單,大凡北方的媳婦閨女都會做,可要想做好吃,那裡面就不少門道了。
顧舜華是跟着她爸學了一些門道的,要不然她也不敢蒸棗糕過去給人家,那就成丟人現眼了。
都做好了後,她拿了一個竹籃子,竹籃子裡放了大海碗,海碗裡放燜燒的豬手,另外再放油紙包好的棗糕,棗糕被她切得小片兒,這樣吃起來方便。
到了雷永泉家裡,就見外面停着車,顧舜華不懂車,不過一看那種小轎車就不是一般人開的,她進去後,就見雷永泉家好幾個客人,正抽菸說話呢。
雷永泉媽看到她,倒是熱情,把她領到了東廂房,給她拿出來雜拌兒,所謂的雜拌兒,就是一個點心盒子,可以放乾果類比如花生、瓜子兒和榛子,也可以放醃製的果脯、金絲蜜和棗糖藕,再講究的人家還可以放青梅山楂。過年時候,來了客人,就拿出雜拌兒,客人各樣嚐嚐。
雷永泉家的雜拌可比一般人家高檔多了,裡面還有進口的巧克力。
顧舜華取出來豬手和棗糕:“阿姨,我們家條件一般,我想着買外面的點心,阿姨見得世面廣,也不稀罕那些,我就自己燉了豬手,還蒸了棗糕,想着讓阿姨嚐嚐我的手藝,做得好不好,也是我一片心意,阿姨別嫌棄。”
雷永泉媽顯然是不太看得上,她家收的禮多了,哪裡缺這個,不過老派人做事一向地道,心裡再嫌棄,嘴上也是漂亮話:“難爲你還惦記着,可真是好孩子!你看你,就跟我親閨女一樣,阿姨最喜歡吃棗糕了,你可是送到了阿姨心坎兒裡!”
取出來棗糕後,笑着說:“做得真不錯!”
當下取了一片放進口中。
本來只是做做樣子,略嘗那麼一小口就放下,不過一小口進嘴後,雷永泉媽不由得再咬了一口,咬了一口後,就把一整片吃完了。
雷永泉媽意外:“這味兒可真好!”
她家境好,什麼好吃的沒見識過,可是這棗糕香柔滑潤,甜糯細膩,這比外面賣的那些不知道好了多少!
顧舜華略鬆了口氣,笑着說:“自家做的,真材實料,也是下功夫了,阿姨喜歡吃就行。”
雷永泉媽:“這怎麼做的啊?”
顧舜華:“我祖上傳下來的手藝,當年御膳房裡,慈禧老佛爺就愛吃這一口。”
其實慈禧愛吃不愛吃,顧舜華還真不知道,顧全福也沒說,不過反正這是御膳房的手藝,扯上慈禧當個幌子也能說得過去——這是顧舜華從那本書裡學來的。
雷永泉媽再看這棗糕,那眼神就不一樣了:“這棗糕也是咱老北京的小吃了,到處都是,我就不愛吃,我一看到就膩歪,想着這有什麼好吃的,現在才知道,敢情是他們功夫不到家,做得不好吃!”
顧舜華想着剛纔雷永泉媽還說她最愛吃棗糕,這一會功夫就變了說法,不過也沒當回事,更不可能戳破,只是笑着說:“這還是涼了呢,如果吃的時候過一下蒸籠,把棗糕裡的甜香味兒蒸出來,或者鍋裡略擦一點花生油,用小火煎一下,又鬆又軟,吃起來香糯柔潤,那才叫好吃呢!”
這話聽得雷永泉媽都有些流口水了:“瞧你這一說,我都饞了!你可真是勤快人,手藝好!”
心裡卻想着,可惜已經結婚生孩子了,要不然來他們家做媳婦多好,到時候在家做做飯,招待客人,誰見了不誇呢!
顧舜華道:“阿姨,還有這豬手,也不是什麼正經禮兒,不過我覺得我和阿姨投緣,不講究那些虛禮,我做什麼好吃,就給阿姨帶了什麼來,算是我的一片孝心。”
雷永泉媽現在已經被那塊棗糕給鎮住了,再看這紅油油的豬手,也是喜歡,倒是想嚐嚐味兒,哪裡還會覺得這禮不太檯面,喜歡得很。
“還是你實在,你看我家倒插房裡,那些東西,我哪稀罕啊,太多了,我也不愛吃,不過東西倒是好東西,等會你走的時候,帶幾盒吧!”
這麼說話間,雷永泉過來了,大大咧咧地笑:“舜華做了好吃的?我嚐嚐!”
當下拿了棗糕片,之後猛點頭:“好吃,好吃!”
一時也是納悶:“咱們以前,也沒見你做這個給我們吃啊!”
顧舜華:“那也得有食材是不是?”
雷永泉便無奈了:“說得也是。”
雷永泉媽又拉着顧舜華說了好一番話,話題圍繞着棗糕打轉,顧舜華聽話聽音,明白那意思:“阿姨你要是喜歡,我回頭再做,做了給您送來,咱們之間沒那麼多客氣。”
雷永泉媽:“那可真就麻煩您嘍,過些天家裡還有客人,我想着擺點這個確實看着好看。”
不過雷永泉媽顯然也不是讓人吃虧的主兒,臨走前,她愣是從倒插房裡提了幾個盒子,都是正經的稻香村糕點,還有兩瓶酒,那兩瓶酒竟然是茅臺。
顧舜華當然堅決不要,她也不好意思總沾人家便宜,誰知道雷永泉媽硬塞:“舜華,和你說實話,阿姨這個人,做事怎麼也得自己心裡過得去,阿姨喜歡你做的,阿姨就讓你再給阿姨多做,給你錢,你肯定不要,帶着這些,你看看家裡需要就隨便用用,別和阿姨客氣,以後阿姨也不和你客氣,萬一家裡來客人,需要個什麼,可能阿姨就招呼你了。”
顧舜華聽這意思,明白了,雖然覺得自己收下這些確實是佔便宜,不過不收,人家也不好意思叫自己來做了,也就收下了,心裡自然是感激:“承蒙阿姨照顧了。”
不得不說,雷永泉媽這個人,誰嫁到她家當兒媳婦,那日子肯定不舒服,因爲人家要求高,對自己要求高,對別人也要求高。
可是如果當個晚輩來往着,其實還挺舒服,畢竟對外人,這種老北京人,永遠得講究一個禮兒,不讓人吃虧,做事地道。
提着東西回去,顧舜華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打秋風的窮親戚,後來想想,也忍不住笑了。
其實沒必要多想,雷永泉媽對自己還是很敬重的,別人也沒那個意思,別人家一堆堆的東西,根本看不上眼,隨手一扔的事,自己如果多想,倒是自己先敏感了。
窮人和富人做朋友,人情來往上不可能完全對等,自己只要盡一份心就是了,真要是人家隨手給自己茅臺,自己也送同價值的,那就是打腫臉充胖子了。
再低頭看看茅臺,她還是挺高興的。
要知道在早,北京街面上都是酒鋪子,大家都喝散酒,前幾年,八大名酒進京北京,各牌子的酒纔多起來,不過對於普通人家,別說茅臺這種限量供應要票的,就是普通的酒,要票,也不好弄到。
她提着這些東西,歡快地過去家裡,誰知道一到衚衕,就碰到了陳耀堂,陳耀堂正拎着他的鳥籠子搖頭晃腦地哼着曲兒呢。
陳耀堂一看到顧舜華手裡的茅臺,那眼兒都瞪圓了:“舜華,有你的啊,茅臺啊,哪兒來的?”
顧舜華:“舅,這是我一插友的,人家家裡東西多,給我,讓我拿着,回頭插友聚會要用的,先放我這裡。”
陳耀堂:“插友聚會用的啊,可這是茅臺,你們這麼喝,也太糟糕了吧?”
顧舜華:“舅,你說什麼呢,我那些插友都是有臉面的人,人家不喝這個喝什麼,再說插友喝了糟蹋,誰喝了不糟蹋?別人東西,一時放我這裡,我要是惦記,成什麼人了?”
陳耀堂再要說什麼,顧舜華哪裡搭理他,轉身就走人了:“家裡還有孩子要看,舅,我先不說了,回頭給您老人家拜年去。”
陳耀堂:“哎哎哎,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禮兒!這像是什麼話,有你這孩子這樣的嗎?”
可他念叨也白唸叨,顧舜華早走得沒影兒,他自己倒是在那裡跺腳半天,見到人就絮叨一番,可大傢伙心知肚明,也就點頭跟着打個哈哈,其實誰不知道他怎麼回事!
顧舜華提着東西,悄沒聲地回來,幸好這個時候大家走親戚的多,院子裡都是小孩,沒外人看到,她趕緊進了屋。
一進屋,恰好陳翠月正在熬米酒呢。
普通大雜院裡人家,哪來的酒喝,也就是招待客人捨得買牌子酒,大部分都是去打散酒,或者自己熬,就是用白江米和制江米酒的酒麴來熬,煤爐子活燒得旺,鍋裡的米酒熬得差不多到火候了,散發出一股甜香。
顧舜華把東西往那兒一放:“媽,這都是好點心,回頭走親戚可以帶上,這兩瓶茅臺,留着吧,等有個什麼事的時候再用,孩子爸剛去廊坊,可能也得送禮。”
將來用的地方可多了,這年頭,做什麼不是關係門路啊,任競年剛到廊坊可能要送,回頭自己轉正,或者哥嫂回來的安置,這都是事兒,你去求人家,不可能空着手,就是這麼一個社會!
陳翠月一看到茅臺,都驚了下:“哪兒來的?這怎麼能弄到?”
顧舜華便解釋了雷永泉那邊的事,又淡淡地提了一嘴:“回來碰到我舅了,我舅看到了。”
陳翠月頓時皺眉:“怎麼讓他看到,回頭他肯定惦記,那得提防着!”
顧舜華聽這話,心裡舒服多了。
她媽性子變了不少,但想想總覺得不踏實,她承認她說這話其實是有試探的意思,現在她媽這麼說,真是渾身舒坦了!
她便笑了:“沒事,我編了一個瞎話。”
顧舜華說了自己編的瞎話,倒是惹得陳翠月也笑了:“你這孩子啊,倒是機伶鬼兒!”
陳翠月:“躍華在外屋陪着兩個孩子玩兒,順便學習,你過去看看,等會兒就吃飯了,米酒好了就下餃子。”
顧舜華點頭:“行。”
當下就要過去外屋,誰知道剛起身,就聽外面霍嬸喊:“舜華,你家裡來客人了。”
這當口兒還聽到霍嬸說:“走這邊,這邊舜華家。”
顧舜華疑惑,探頭看過去,一看,驚得不輕。
任競年竟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