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過身, 朝身後看去,象是要問路上行人這是爲什麼,爲什麼布拉格公園裡的凳子都漂到河裡去了?但每個擦身而過的人都很冷漠, 對多少世紀以來一直流經他們短命之城的河流, 毫不關心。
她再一次俯腳河水, 心中悲傷如割, 她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次告別。
——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倉庫裡氣氛僵的可怕, 彷彿被酷寒凍結起來,容不得人大肆喘息。
張一唯接過同夥拿來的像小孩手臂粗的鐵棍,在空中揮舞了兩下, 表情變態的笑出來:“知道害怕了?當初踐踏別人生活的時候怎麼沒想到今天呢?想不出辦法的感覺不好受吧?”
林亦霖大約知道個事情的原委,他終於鼓起勇氣皺眉說道:“你被開除是因爲你把人打得頭破血流, 爲什麼一定把自己的錯推得一乾二淨?況且你這完全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這是違法的!”
他有時候就是太堅持所謂對錯從而搞不清狀況, 竟然完全不顧陳路阻止的眼神,挺胸擡頭的對着張一唯。
“是嗎?那他和杜威怎麼沒事?我犯了錯就有必要每個學校都不收直到現在都找不工作嗎?你也太天真了, 你知不知道他家裡是幹什麼的啊?”張一唯提起來就有點情緒失控,眼睛紅紅的反問。
清晨透徹的陽光從大門射入,林亦霖逆光的臉看不清表情,聲音卻是清晰的:“我不管他家裡怎麼樣,我只關心他是誰。”
“那你就好好關心關心吧!”張一唯猛地就拿着鐵棍照他身上打去, 林亦霖趔趄了兩下, 沒有倒下, 卻吃痛的有點面部扭曲。
陳路見到徹底急了, 瘋狂的想撼動手銬勾住的鐵架, 怒喊道:“你他媽不許動他,想發泄衝我來, 那事兒和他沒關係!”
“這樣你不更難受嗎?”張一唯呵呵的樂,朝同伴招了招手,指向林亦霖:“給我打!”
林亦霖條件反射的想往後退,卻被張唯一句話止住了。
“你最好別反抗,不然我可管不住自己的手。”
他把□□對準了陳路。
偌大的空間裡只剩下硬物在身體上發出的悶響,林亦霖和那些公子哥不一樣,完全不懂得怎麼才能讓自己受到最小的傷害,他對所有事情都習慣於忍受。
包括暴力。
被那些凌亂的攻擊弄得幾乎痛到暈倒,他只是低着頭,任他們幾個圍起來把自己打得不成人形,就是不吭聲,嘴脣咬的慘白。
陳路眼睜睜的看着一切,心由開始的疼,到最後的空,他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種折磨,簡直恨不得用死來結束。
沉重的鐵架都被他強行拖了幾釐米,在地上劃出硬生生的白印。
他想說你個傻瓜你來幹什麼你快跑啊你怎麼這麼白癡就是不聽我話,可是說話的能力似乎被極端的恐懼和焦灼阻在喉間,讓他呼吸困難,眼眶發熱。
幾個小混混從來沒見過這麼能忍的男的,林亦霖最後實在站不住了跪在地上,還是不求饒,對他們連個眼神都沒有,搖搖欲墜的不知道哪一下打到就會死過去。
張一唯見同伴手軟發怵了有點惱火,也沒心情再看着手腕勒到流血的陳路,氣呼呼的便上前推開一個男孩:“廢物,滾!”
說着搶過他的棍子照着林亦霖的脊樑骨就那麼拼盡全力的打了下去。
早就汗溼了的臉上大大小小的傷痕,林亦霖不易察覺的看向陳路,眼神在這樣混亂的時刻是那麼寧靜而透明。
頭腦已經一片空白了,陳路呆呆的回視他。
彷彿時間也停止過那麼幾秒。
而後是現實,林亦霖應聲倒地,不自覺的顫抖了幾下便閉了眼睛,再沒一點聲息。
什麼是痛苦,陳路以爲自己曾經懂得過,可是現在他才察覺痛苦是那麼強大那麼陌生的事物。
什麼是失去,陳路也覺得自己已然體會,可是現在他卻拿不出分毫笑笑放手的灑脫和大度。
身體裡汩汩的血液,似乎都凝固在喉口,反衝進心臟,身體是那麼陌生,感受是那麼陌生,這個世界都是那麼絕對的陌生。
張一唯握着棍子站在原地覺得十分無趣,他沒有見到自己想想中的又哭又叫兩個人顏面盡失的場景。
憤然回頭,大約是想再襲擊陳路,可是他的腳剛擡起來,就莫名的停住,然後像個木偶似的僵直的摔了下去。
紅色的血流了滿地,漸漸的混上了白色的腦漿。
大腦空白的陳路還沒回神,一個魯莽的身影就亂七八糟的跑了進來。
杜威衣冠不整明顯是倉皇出來,他跑到陳路面前舉手無措的看着他的狼狽,還有順着手腕滴到地上的紅色液體。
陳路面無表情的看着他,片刻杜威很快發現了真正有事的人,他驚慌的撲到林亦霖身邊叫道:“林林,你怎麼樣?你說話啊?”
“別吵了,不要觸碰當事人,不許觸碰證物。”
倉庫大門又呼啦啦的進來幾個男人,儘管沒有穿制服,但他們是警察的事實還是很容易發現的。
爲首的高大男人訓斥了杜威一聲,也不幫助同事抓捕早就嚇傻了的那個幾個少年,邊掏出電話邊朝裡面吩咐起來。
然而陳路卻什麼也聽不見了。
他沒理睬任何人的問候,手銬剛鬆就推開涌上來的醫生護士,像傻了似的抱起不省人事的林亦霖半句話不說,也不許任何警察與醫護人員幫忙。
原本就很沒有秩序的場面讓他弄得更難辦,最後還是臉色如同深海堅冰的顏清薇首肯,一針鎮定劑了事。
陳路醒來時察覺自己已經躺在醫院的病牀上。
額頭和手腕的傷口都包紮好了,換了乾淨的病號服,掛着的透明點滴正慢慢的輸進血管。
但是身邊卻並沒有半個人。
他猛地坐起來,想起所有事情,二話不說一把拽掉了所有的針針管管,光着腳就往外走。
面色如紙,什麼都不願意回憶,什麼都不敢去想象。
“陳先生,您身體還有沒有痊癒,不可以到處走動。”守在外面的特護見了陳路連忙阻止。
“他呢?”陳路終於說出話來,嗓子卻啞的不行。
護士不說話,爲難的看着他。
“我媽呢,你不說我今天就讓你收拾東西走人。”陳路又問。
“顏總在手術室外......樓上左轉。”
醫院的病人都被臨時轉走了,冷冷清清的。
陳路剛走到那裡,擡眼就看到一羣人面色凝重的坐在手術室外藍色的等候椅上。
“誰讓你起來的?回去休息。”顏清薇起身白着臉說道。
陳路淡淡的看她一眼,也不回答,隻身就想往手術室裡面走。
鄭洛萊忙衝出去拉住他:“你幹什麼你,做手術呢!”
“我想看看他......”陳路有點魂不守舍。
“看什麼,你又不是醫生。”鄭洛萊勉強笑了一下。
“是不是情況不好啊,手術多長時間了?”陳路反倒忽然平靜的很,擡眼問道。
“五個小時......別亂想了,等着結果吧。”
陳路聞言掙脫開了鄭洛萊的手,看着手術間輕聲說:“他那麼可憐,什麼倒黴事都讓他趕上了,爲什麼剛好一點又要這樣......這次都是我害的他。”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你較什麼真啊?人還沒死呢就在這哭喪個臉幹嗎啊,陳路你越來越沒出息了。”鄭洛萊罵了幾句,又坐回椅子上去隨大家一起悶着。
送回醫院的路上林亦霖就已經出現了許多不良反應,即便是最好的醫院最好的大夫,又有幾成勝算能迴天天呢?
身爲親人,身爲朋友,這些年都是一點一點看着他們走過來的。
如今陳路對着他們那個背影,還能承受多少。
誰知道。
“都在這兒呢?”一個蒼老卻精神的女聲打破了安靜:“餓了吧,我給你們帶點飯。”
顏清薇吃驚回頭:“媽?”
“我來看看,小透也吵着要來,電視上都報道這事了,也瞞不住這小子。”外婆倒是很鎮定自若,把手裡的食物放在椅子上,優雅而親切的笑出來。
顏小透被壓抑的氣氛嚇到了,他顛顛的跑到陳路旁邊仰頭大叫:“啊,奶奶,路哥哥哭了!”
大約在座的所有人都被童言無忌弄得失去言語能力。
陳路懂事以來對任何事情,總是不冷不熱的態度,他很理智也很優雅,總像個大人似的對待周身遭遇,從來不帶過多表情。
就連顏清薇,也沒見過他長大後的淚水。
到今天卻當着所有人的面失控的哭了,真是匪夷所思。
顏清薇猶豫的站起來,她在金融危機前都能鎮定自若,卻永遠不知道要如何對待自己的孩子,接到母親鼓勵的眼神,顏清薇最終還是走到陳路身邊,擡手靜靜的擦掉他俊臉上的水跡。
“想哭就哭吧,我知道你害怕。”顏清薇淡笑:“可是我向你保證,他沒事。”
“你怎麼知道?”陳路強挺着自己的情緒,聲音沙啞。
顏清薇面色冷靜的說:“我就是知道。”
小透傻乎乎的站在旁邊拉他的病號服,嘟囔道:“路路不許哭,林哥哥看到就不喜歡你了,他說他最討厭愛哭的小孩。”
陳路深吸了口氣,慢騰騰的坐在椅子上,在快要凝固的空氣裡走神了許久,才嘲笑似的用修長的手指在臉上擦了擦。
他忽然間也不是那麼恐懼了。
生或者死,這些我們無法挑剔的東西,其實只能隨遇而安。
然而愛或者記憶,這些我們可以選擇的東西。
說是一輩子,就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