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時無跡去無蹤,去與來時事一同;何須更問浮生事,只此浮生是夢中。
彼岸花,彼岸花,花開開彼岸,開時不見葉,有葉不見花,花葉兩不相見,生生相錯。妖豔的彼岸花如血一樣絢爛鮮紅,鋪滿通向黃泉的路。彼岸花間,柔媚的婦人衝我溫柔地笑着:“璃兒,娘要走了!”
“娘!”我啞聲叫喚着,這是我的孃親!那個無數次在我的夢境中出現的孃親!
孃親向我伸出了手:“璃兒,娘苦命的女兒!”
我一把撲進孃親的懷裡,哀哀地哭泣起來。我終於想起來了,我的孃親,山鷹寨寨主的女兒,巖溫大叔口中那個美麗溫柔的女子,原是受了我爹爹的欺騙而離開山鷹寨,來到了鎮南王府。善良的她原以爲,找到了可以託付終身的男人,卻不料,那個男人只是爲了要利用她。我苦命的孃親,一直生活在一個虛構的幸福中,直至謊言被拆穿之後,她才悔悟了一切!可是,爲了我,她相依爲命的女兒,她堅強地活了下去,並且還趁機帶走了我。遭遇追兵的時候,她爲了救我,又毫不猶豫地以身擋箭,從而失去了生命、、、
“娘。”如同幼時一樣,我貪婪地嗅着孃親身上那熟悉的味道。
孃親伸出手,溫柔地撫摸着我的頭髮:“璃兒,你終於想起孃親了,太好了!”
“對不起,娘!”我那個狠心的爹爹,在我的背上刺上青鸞鳥之後,便給我服用了一種能喪失記憶的藥。他的原意是想我忘記一切,然後一心一意幫助他成就他的野心。可是,他沒有料到的是,一個母親的力量能有多強大。那個怯弱溫柔的女子,經過了長時間的醞釀之後,終於想辦法帶着我逃離了他。我什麼人都能夠忘掉,可我,怎麼能忘掉自己的孃親呢!
“傻丫頭,怎麼能怪你呢?”孃親爲我拂拭去臉上的淚水:“再說,現在,你不是把一切都想起來了嗎!”
“是啊,娘,我們以後都不要分開了,好不好?”在孃親的面前,我仍然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孃親的身體一僵,隨即她輕輕地捧起我的臉,細細地看着我,像是要把我刻在自己的眼眸中一樣:“傻孩子,”孃親的聲音喑啞了:“孃親不能再陪着你了,孃親必須得走了!”
“爲什麼?”我傻乎乎地問道:“我們已經逃離了那個地方,不需要再分開了呀!”
孃親柔柔地笑了起來,那笑容帶了幾分悽美,我的孃親原本就是個美麗的女子呀!可惜,我長得並不像她,反而有點像那個惡魔般的男人。謊言被拆穿之前,我還一直以此爲傲呢!因爲在我的心中,那個男人可也是那樣的溫柔多情呀!
“璃兒,”孃親輕輕地推開我,讓我看看我們的四周。我們的腳旁,開滿了妖豔的彼岸花。在漢州受傷昏迷的那些日子,我也曾見過這些花兒,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這就是彼岸花。彼岸花,黃泉花!黃泉!我心頭大驚,莫非我和孃親又一次在黃泉上相遇了!
“璃兒,孃的乖女兒,娘爲了要見你,一直守在這裡沒有走。可是,娘不可能一直守在璃兒的身邊呀!”孃親摸了摸我的臉:“鬼使大人說,如果我再不走的話,他也會連帶受到懲罰了!”
“不!”我下意識地緊緊抓住孃親的手。一想到再也看不見孃親,我的心頭大慟,剛剛止住的眼淚又禁不住流了下來。
“傻丫頭,娘並不是去別的地方,娘只是要再一次去投胎呀!”孃親溫聲安慰着我。
“人間怱怱營衆務,不覺年命日夜去,如燈風中滅難期,忙忙六道無定趣,未得解脫出苦海,云何安然不驚懼,各聞強健有力時,自策自勵求常住。地水火風化此身,身滅四大各歸真。諸魔六賊皆消散,苦樂前程只主人、、、”就在我緊抓住孃親的手不願分開之時,我的耳邊突然傳來了高聲的誦經聲。那聲音朗朗上韻,鏗鏘悅耳。
聽到那聲音,我不由自主地放開了手。而孃親柔美的面孔就像附在水面上,緩緩地變得飄渺起來。我心頭涌上一陣惶恐,忍不住大聲叫喚:“娘!娘!”
孃親柔柔
地笑着,聲音也變得遙遠了:“璃兒,再見了,你要多多保重!”
當孃親的身影在一陣仙樂般的吟唱聲中漸漸消失的時候,我的頭也開始昏沉起來。
我艱澀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甘露苑的小牀上。我的耳邊,似乎還能聽見孃親要我保重的聲音。翻過身子,我感到枕邊的溼意。想起夢中的情景,我的眼淚又忍不住流了出來。
窗外一片寂靜。沒有月光的夜晚,就連蟲兒也停止了吟唱。耳邊隱隱約約聽到的,是三更天的信號聲。已經三更了麼?我從牀上坐了起來,細細回憶着孃親的音容笑貌。
這麼一來,我便再也睡不着了。
趿上一雙布鞋,我走出了院子。看着院外灰濛濛的一片,腦子裡面突然浮現出那天在小竹樓見到皇帝時他對我說的那些話。
“葉姑娘,你說,這個人,抓走青鸞女的後代是爲了什麼呢?”當時他這麼問我的時候,我在突然間明白了一些東西。也許,文家的事情並沒有我想的那麼簡單;也許,他把我軟禁在此就是爲了引出我那個所謂的爹爹、、、
我無言以對。
“你、、、和文世子文璟,可有何關係?”臨離開前,他又問了我這麼一個問題。
我的心一抖,然而臉上卻強自保持着鎮定:“沒有關係!”當真相就快浮出水面的時候,我忽然感到自己以前的行爲是那樣的荒唐可笑。
皇帝深深地別有用意地瞟了一下我的頸部,在那裡,那個鳳眼男人留給我的玉戒一直戴在那兒。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皇帝笑了笑,然後轉身離開了。
想到這裡,我感到身上一股深深的寒意。伸出手來,我摸向自己的脖子,卻在下一個片刻驚駭地抓緊了衣領:我的玉戒不在了!
我慌亂不已,返身便往自己的房間跑。那個玉戒是那個鳳眼男人給我的定情信物,我一直視如珍寶,日夜都戴在身上的,怎麼會不見了呢?
抖抖索索地點燃了蠟燭,我翻開了絲被,卻在一霎那間發現了一枚紅豆。那是一枚穿在紅線中的紅豆,它靜靜地躺在我的枕旁,泛着溫潤的光、、、——
西風解事,爲人間、洗盡三庚煩暑。一枕新涼宜客夢,飛入藕花深處。冰雪襟懷,琉璃世界,夜氣清如許。
夜涼如水。
子夜時分,我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也不知爲什麼,我近一段時間老愛做夢。這一次,我夢見了金戈鐵馬,我還夢見了我心愛的男人身披銀甲,頭戴銀盔,騎在一匹白色的大馬上,指揮着身後的士兵朝另一隊人馬殺將過去。夜色中他的長槍挽起一朵朵優美狠厲的花,隨着那槍花過去,便是一個個倒下的身影。當那朵槍花掠上一個中年男人的肩頭時,我忍不住大聲叫喚起來:“等一等!”
話一落音,我就醒了過來。
耳邊似乎聽到了隱隱的吶喊聲,細細一聽,又聽不見了。
我剛爬起身,有人進了我的房子,緊接着我聽見了白荷的聲音:“姑娘,你起了?”
咦,她怎麼知道我醒了?莫非她也聽到了那吶喊聲?我連忙應了一聲,隨即便見到白荷點燃了桌上的半根殘燭。
淡淡的燭光下,白荷臉上的妝容精緻,不像是剛剛睡醒的樣子。強忍住好奇,我對白荷道:“白荷,你聽見了外面的聲音沒有?”
白荷張了張嘴,猶豫了一會兒,纔回答我:“姑娘不要擔心,甘露苑周圍都有侍衛守着,不會有事的!”
我當然知道甘露苑周圍有士兵守着,不管嘉州是否有變,天嘉皇帝都不會放我離開皇宮的。只是,白荷提到的“不要擔心”指的是什麼呢?我已經被軟禁在這裡,就算是插翅也難飛了,還有什麼需要擔心的呢?
我剛起身想往院外走,耳邊又聽見了吶喊的聲音,那聲音似乎是有千軍萬馬,此刻正在不遠處交戰。
白荷阻止了我往外走的腳步:“姑娘,外面目前還很亂,你、、、最好坐在房間不要離開!”
“爲什麼?”連院子裡都不能去麼?
白荷平靜地拿來一件衣服,披在我的身上:“姑娘,白荷只是聽從上面吩咐,至於什麼原因,白荷不敢問也不應該問。”
我知道就算是繼續問下去,白荷也不一定會告知我的,便識趣地閉上了嘴。
兩個人靜靜地坐在房間裡,看燈花兒畢剝畢剝閃爍,聽外面此起彼伏的喊叫聲,都沒再開口說話。
沒過一會兒,我覺得無聊了,便忍不住打了個呵欠。白荷見狀,對我道:“姑娘想睡了麼,白荷服侍你睡下吧!”
我擡眼看了一下她:“你也去睡吧。”
白荷笑着搖搖頭:“我在這裡略坐一會兒,等姑娘睡着了我再離開吧。”
相處了這麼一段日子,我知道白荷外表雖溫順,內心卻是倔強的很,她堅持的事情無論如何都不會有轉圜的餘地,於是我點點頭,依言回到了牀上。
纔剛蓋上被子,有東西破窗而入。下一個片刻,屋內便陷入一片黑暗。我掀開被子,正想大問一聲“誰”,卻聽見了兵器相接的聲音。
“姑娘,別慌,在那兒別動。”是白荷的聲音,雖然有點氣喘,卻一點也不慌亂。
我不會武功,唯有聽從白荷的吩咐,坐在牀上一動也不動。片刻之後,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就着窗外朦朧的月光,我看見兩個身影正纏鬥在一起。
“乒——”地一聲,刀劍相接,擊出幾朵銀花兒。
外面的吶喊聲還在繼續,屋內也鬥得激烈。除了兵器相接的聲音外,我也聽見了粗粗的喘氣聲。
“嘶——”地一聲,衣服劃破的聲音,難道白荷已經招架不住了麼。我心內一急,便忍不住出聲喚道:“白荷,你怎麼樣?”
沒有迴應,只見眼前寒光一閃,似乎有東西正朝我而來。我下意識地一矮身子,就感覺有東西擦破了我的耳廓。
我的心在一霎那間幾乎跳出了口腔,摸了摸耳廓,溼溼的,該是流血了。
怎麼辦,總不能在這裡坐以待斃吧。我把身子略朝牀內移動了些許,記得白天無聊修剪花枝的時候,我放了一把剪刀在枕頭邊的,萬一白荷不敵,我也可以用這把剪刀抵上一會兒呀!
我往枕邊摸了摸,果然摸出了一把剪刀。
“當”地一聲,兵器落地了。緊接着,我聽見了白荷的聲音:“姑娘,快跑!”
我一怔,昏暗的室內,似乎有兩個人影緊緊摟在一起。哦,不對,是一雙纖細的手臂緊緊摟住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我一咬牙,抓起手中的剪刀,便往那個高大的身影刺過去。
我使勁了全身的力氣,“噗——”地一聲,我感覺一股熱熱的液體飛濺上我的臉。
與此同時,門砰地一聲開了,又有幾條人影躍了進來。
我心頭大驚,正要大聲呼救,有人點燃了蠟燭。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幾個侍衛打扮的人。心一放鬆,我的身子便軟了。
“姑娘——”白荷飛身而起,扶住了我,而她起初抱緊的那個高大的身影也在此時委頓倒地。血泊中,我看見了一雙不敢置信的眼睛。
白荷冷靜地吩咐侍衛把那個襲擊者的屍體擡出去。待到那幾個侍衛離開之後,白荷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沒事的,姑娘,我已吩咐外面加強防衛了!”
我擡起眼,頭腦在這一刻突然冷靜下來。我身居甘露苑的事情,應該沒有幾個人知道。皇帝有心隱瞞我的消息,自然不會輕易讓人知道我的存在。而知道我身份並且熟悉甘露苑位置的,極有可能是上次在遊園會上見到的那幾個人。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張臉:不出意外,應該是他罷!
一夜無事。
臨近天明的時候,苑外終於恢復了平靜.而我在白荷的再三要求下,終於又躺回牀上睡了一個回籠覺。
我睡得並不安穩,耳邊似乎老是聽見走動說話的聲音。隱隱約約中,那些說話的內容似乎是圍繞昨晚發生的事情。似乎有人策動了謀反,而皇宮內昨夜經歷了一場殊死搏鬥。而得勝的一方,自然是當今的天嘉皇帝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