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陽光曦微。
子廷吃完了飯,便爬到牀上午睡去了。
院裡的山茶金菊開的燦爛,暖風揉碎了花香,那香慵慵懶懶地散開,若有似無處令人心生許多遐想。
搬來一張小几,兩條竹凳,放在那梧桐樹下。
泡上兩杯清茶,擺上一張棋譜,看水氣嫋嫋升起,再氤氳散開,心變得無比的柔軟。
他的手指潔白修長,輕柔地掂起一枚白子,又莞爾一笑:“小離,該我了。”
我的棋術一般,讀大學的時候與人下棋以負居多,棋感好的時候也能出幾個妙招,險險地贏幾局。所以當他邀我下棋的時候,我是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答應的。我們兩人我黑他白,由我先落子。
等我落下黑子之後,他微微一笑,修長素手也跟着落下一子。
幾個回合之後,我發現,他的棋術顯然高出我很多。往往是我苦苦思索半天設了一個局,他輕輕鬆鬆地就化解了。
眼看着一個黑色的大角又化爲烏有,我咬緊嘴脣,瞪着棋盤,希望可以找到一個翻盤的手段。可是,半個時辰之後,我不得不黯然地拿起棋子,投子認輸。
“再來一盤?”見我神態黯然,他語氣輕柔地問。
好在我過去輸棋也輸慣了,便點了點頭,重新收拾棋局。
這盤棋一開始,我就主動出擊,四處求戰。我先是在白陣的右下角點了一把小火,有快速地跳出來拆大邊。但他一直在那裡悠悠閒閒的,一副穩坐釣魚臺的樣子。
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便想出其不意地來一個進攻。
果然,漏洞出來了,我利用了他的緩手在他的大後方裡面找到一個手段強行作劫。正當我暗自得意之時,擡頭卻見他脣角的那抹淡笑。心登的雪亮:他,這是在故意讓着我呢!再凝神看了一下,白子黑子各佔了半壁江山,堪堪的一個平手!
端起手邊的茶,我灌了一大口,然後吁了一口氣:“我棋藝不精,甘拜下風!”
他笑了,也端起茶,抿了一小口:“拜我爲師如何?”
怎麼? 我一時沒弄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他秀眉一挑,語氣卻仍是那麼輕柔:“不願拜我爲師?”
我醒悟過來:“當然願意!”復又衝他一笑:“師父!”
他但笑不語,眉眼間卻是忍俊不禁。
突然間我想起,子廷在私塾裡稱我爲先生,那我也算是子廷的半個師父了。而眼下,這個着了淡青袍子的男人既做了我的師父,那子廷豈非得喚他一聲、、、師公了麼?在我的感覺裡,師公該是白髮飄飄仙風道骨的世外高人。真難把這麼風神雋秀的男人與、、、師公聯繫在一塊兒!
“想什麼呢,在那兒出神?”他溫和醇厚的嗓音及時制止了我的神遊天外。
“沒什麼!”我忙傻笑着掩飾自己的失神。
“既拜了我爲師父,則呢麼沒見你的拜師禮?”他笑着調侃我。
“既喝了我的茶,怎麼還想要拜師禮?”我不假思索地反脣相譏。咦,什麼時候我的口齒也變得這麼伶俐了!我不是很不擅長與人交往的嗎!
他看了看我,鳳目中有一絲調皮的光芒一閃而逝。端起茶,他徐徐道:“嘉州是個多民族聚居的地方,其中許多民族都有一個共同的習俗。比如說,未婚女子在遇上意中人時,常會含蓄地發出邀請‘小阿哥,樹底根,無事出來吃盞茶’。茶之所以被婚嫁男女所青睞,是因爲茶樹爲長青樹,是至性不移之物。以茶爲聘喻示人們對從一而終的幸福婚姻的嚮往和美好祝願。倘若這位男子喝了,便表示他同意與那女子共結秦晉之好。現在,你泡的這盞茶,你說我是該喝、、、還是不該喝呢?”
他一臉溫柔無害的笑,細長美目卻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似乎不願錯過我臉上的任何一個表情。
我確實尷尬了。這個男人啊,看似溫柔,卻原也藏了、、、壞心眼兒呢!
輕咳一聲,我道:“那、、、文公子該是喝了十多年的糊塗茶了。算一算,從你出生開始,你喝過多少姑娘家的茶,又到底定了多
少門親,恐怕自己、、、也未必清楚罷!”
聽了我的話,他先是一愣,隨即整個眉眼嘴角都彎了起來。
“說來,”他看了看杯中那舒展的茶葉:“除了自家的茶之外,我還真的、、、從未喝過其他姑娘家泡的茶呢!”
“咕嚕”一聲,我剛喝了一口茶,這時聽了他的話,我一口就吞了下去。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我硬是找不出話來應答他了。
“也罷。”他含笑看着我,一口飲盡了手中的茶:“今兒這茶,就權作拜師禮罷。不過、、、”
我的心纔剛放下,那“不過”二字猶如一根絲線,生生地又把它給吊起來了。
“過幾天,我要去一個地方,想讓小離陪我一塊兒去,不知可不可以?”
“什麼地方?”免費旅遊,當然願意了。
“離貢嘎村約二十里的地方,有一個苗寨,那裡過幾天會有一個節日,小離、、、可願一觀?”他笑吟吟地對我說。
“師父有命,做徒弟的、、、莫敢不從!”我喜出望外。
話才落音,一片梧桐葉隨風飄搖而下,剛好落在了我的頭上。他伸出手指,輕輕一彈,那片樹葉便忽忽悠悠地落到了地上。
看着葉子忽忽悠悠地落下,看着他意態悠閒地爲我彈落那片葉子,我的心在一霎那間幾乎停滯了。真希望這一刻,時間也能夠停止,他拈葉一笑的溫柔能在我的心裡成爲永恆。
擡起頭來,發現他也正看着我呢!他的鳳目秀麗明媚,如冬日的陽光。
心不受抑制地狂跳起來,我連忙掩飾着低下了頭:“我把棋盤收拾一下。”
手忙腳亂地收拾着棋盤,我聽見了他低低的笑聲:“小離,別忘了、、、你我的約定!”
約定麼?
我的臉更紅了,心中卻隱隱期待着他提到的、、、約定!——
陽烏西斜。
夕陽的餘暉把私塾前後染成了暖暖的橙色。孩子們收拾好了書包,紛紛向我告辭。
當這羣嘰嘰喳喳的小雀兒全部離開了之後,我的耳根才徹底清淨下來。
“走吧!”牽着子煥的小手,我正準備離開之時,耳邊傳來了“得得”的馬蹄聲。擡眼一望,通往私塾的山間小路上,一白一黃兩匹馬,正超我們奔馳而來。
“籲”地一聲,片刻的功夫,那兩匹馬就在我們的面前停了下來。
“璟哥哥!墨竹哥哥!”子煥掙開了我的手,歡快地衝向那兩個人。這小東西,有了哥哥就忘了忘了姑姑了。不過估計,他的目標是那兩匹大馬。
墨竹笑着伸出手,把那個胖胖的小身子拉上了馬背,然後“駕”地一聲,帶着他跑遠了。
“來吧!”那個俊美如天神一般的男人也向我伸出了手。他的眉眼兒飛揚,白皙如玉的面頰上泛着溫情的光芒。
我遲疑了一下,也伸出了手。他輕輕一用力,我便騰空而起。下個片刻,我就穩穩地坐到了他的身前。一股熟悉的木蘭花香沁入了我的鼻端,我深吸了一口氣,用自己也沒有覺察到的甜蜜的聲音問他:“我們去哪兒?”
“你忘了,我們的約定啊!”他從鼻腔裡逸出一絲輕笑。
約定麼?我的心陶醉在他甘美的嗓音裡。
“那、、、子廷他們?”我想起了那個胖小子,他和墨竹也同我們一塊兒前行麼?
“墨竹送他回家了。”他的嗓音裡猶帶着笑:“坐穩了!”他暱聲道,隨即一揚繮繩,身下的大白馬便揚蹄奔跑起來。
“啊——”我尖叫一聲,這還是我第一次騎馬呢!
“怕嗎?”他的聲音順着風兒傳入我的耳朵。
怕嗎?當然不怕了,我是興奮啊!靠在他溫暖的懷裡,聽風兒呼呼地颳着,看如畫的美景在我眼前飛逝而過。我的心裡,滿滿的可都是快樂、、、
沒過多久,我們便把貢嘎村遠遠地拋在了後面。而他也緊了緊繮繩,讓大白馬放緩了腳步。
太陽已經西沉,月亮在對面的天空出現了。馥郁的微風帶着清新的氣息來到我們身邊,我們走過的路邊流
淌着一條小河,河水輝映着那天鵝絨般淡藍的月光。
漸漸地,河水蜿蜒而入一片草地,而我們也聽到了一陣陣的樂曲聲和歡笑聲。
嗬!那如茵的草地上,燃放着無數的火堆。圍着火堆而坐的,是一羣羣的年輕男女。那些年輕男子同意着了對襟上裝和大褲腳長褲。而那些年輕女孩兒,則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們的頭上、身上全是銀飾,銀飾在火光中閃閃發光,與天上的月光相映成輝。
蘆笙聲響起來了,美麗的女孩子們在蘆笙的伴奏下翩翩起舞。她們的舞步隨着舞曲,時而激越,時而輕盈,時而奔放,時而舒緩。
“下來吧。”身後突然一空,他已經穩穩地跳下了馬背,又朝我伸出了手。我剛把手伸向他,他卻轉而扶住我的腰肢,將我抱了下來。
嘴脣在不經意間滑過她的臉龐,我頓覺臉如火燒,偷眼一瞟,他臉上的神色也略有些不大自在。
“走吧!”他牽了我的手,往人羣走去。
他的手指清涼,指腹處卻略有薄繭。我任由他牽着手,心頭卻涌上了一絲甜蜜:他牽了我的手呢,他、、、是不是也有點喜歡我呢!
看到我們,火堆旁的人善意地挪了挪,爲我們騰出了兩個位子。
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沒有放,他的眼睛卻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羣歡舞的人兒。
坐在我右邊的是一個面容黝黑的年輕男人,他熱情地端起一盤吃食,放在我的面前。我的肚子此時也有些餓了,端起面前的一碗茶,我先喝了一口。一股奇異的香味充斥在我的舌尖,我剛想湊近一看,左邊的他說話了:“這是苗族人待客用的油茶,裡面加了許多的料,你可能不大習慣!”
他黑亮的眼睛裡有兩簇火苗在跳動,那時火光的倒影罷!
“還好!”我輕輕嚼了一下,發現裡面竟然還有花生和米飯的味道:“餓了沒,你也吃點兒吧!”
他微點了一下頭,鬆開我的手,爲我輕輕拭去脣邊的茶漬。就在我羞愧於自己的儀態時,他又若無其事地拿了一塊黑乎乎的東西,放在口邊輕輕咬了一口。
蘆笙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了,我右邊的那個年輕男人突然站了起來,揚聲唱起了歌:“阿妹你嘴多巧,阿妹你裝多好,能說又會道,木業吹得妙,如能成一家,那該有多好!”
咦,這分明是一首向姑娘家示愛的情歌嘛!
我正疑惑中,對面一位中等個兒的圓臉姑娘也站了起來:“阿妹我這人,心裡生得笨,醜貌來相配,我命又不好,生在貧苦村,一向喝渾水,泥沙塞妹心,嘴舌笨得很!”
她的聲音甜美,她的神情卻帶了幾分羞澀和可愛。
右邊的那位年輕男人不甘示弱,又回唱了開去:“阿哥我這人,窮得沒法說,寄住別人寨,種田幫人幹,遊方來串寨,一輩子心善,不說別人差,不講他人歹。”
我正呆呆地聽着,冷不丁聽到“遊方”二字,神情便是一窒——前世在網上與我的那羣“驢友”聊天時,似乎曾聽他們說到這兩個字。似乎這是苗族男女公開舉行的一種社交和娛樂活動,又稱作“搖馬郎”。這些苗族青年男女往往通過遊方這種方式,交結朋友,並且、、、選擇伴侶!
選擇伴侶!我猛地扭轉頭,看着坐在我身邊的那個清俊優雅的男人。閃爍的火光中,他臉如月光一般的皎潔,他俊挺的鼻樑勾勒出一個絕美的側影,而他的薄脣,則習慣性地向上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
似乎是覺察到了我的注視,他也回過頭來。
我們的視線猶如絲絲縷縷的線,糾纏在了一起。
歌聲陣陣,空氣中瀰漫着浪漫和溫情。甜蜜如同那迢迢春水,澆在怒放的心花上。
輕啓薄脣,他向我靠近了些許,然後用只有我們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唱起了一支曲子: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