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覺睡到了正午。
醒來的時候,外面的陽光正熾。那金黃耀眼的光芒照着門口同樣着了金色衣服的人影,晃了我的眼。
我愣了一會兒的神,會意到那個人的身份,連忙披了上衣,從牀上跪到了地下。
“小離參見皇上。”
“起吧。”男人的聲音帶上了幾分愉悅。
我無言的站起了身,陽光太耀眼,男人的頭髮泛着銀光。褐色的眸子精湛有神,那眼角的魚尾紋也在微微向上揚起。
“朕有一個好消息,也有一個壞消息,小離姑娘想聽哪一個?”男人沒有了朝堂上的威嚴,語氣難得的輕鬆。
我沉吟了一下,答道:“先、、、聽壞的吧。”聽完壞的,再聽好的,先苦後甜,心理上更能接受。
金色的袍子窸窸窣窣地響動着,男人走到椅子旁,坐了下來。他的眼神略帶探究地看着我,我連忙低下了頭。小五說過,在天嘉王國,直視九五之尊是大不敬的。我眼觀鼻,鼻觀心,靜靜等着他開言。
“曲御醫告訴我,你已經恢復記憶了,是也不是?”
唔,難道所謂的壞消息是指的這個嗎?我點了點頭。
“那,你能否把你記起的一切告訴朕呢?”男人的聲音裡多了一些嚴肅。
呃,我記起的一切,這、、、叫我怎麼回答呢!我清清嗓子:“小離不知皇上想知道些什麼?”不是要告訴我壞消息的嗎,怎麼問起我的事情來了呢?
“朕很好奇,你的、、、身世!”男人玩味地。
我的身世!我的身子有些哆嗦起來,眼前浮現出孃親喜悅的臉,哀傷的臉,絕望的臉、、、那樣不堪的往事,有什麼可提的呢?況且,他不可能不知道我的身世,擅闖禁地的那一次,他意味深長的那句話又響了起來:“這個人,抓走青鸞女的後代是爲了什麼呢?”我閉了閉眼,撲通一聲,再一次跪到了地上:“罪臣之女,葉青璃參見皇上。”
“呵呵,”男人笑了,我聽不出那笑聲裡有幾分真假,眼前的這個人太深沉,我看不透他。
“這麼說來,你真是青鸞女的後代羅?”男人繼續問道。
“是。”若非這個身份,我此刻一定還快快樂樂地生活在貢嘎村呢!
“那,朕再問你一個問題,若是鎮南王反了朝廷,你、、、又該如何?”男人突然沉聲道。
我的心咚地一跳:“小離已是死而再生之人,鎮南王與我、、、毫無關聯!”墜落懸崖的那一霎那,我就已經與那個“家”斷得一乾二淨了。
男人的手輕輕叩擊着椅子扶手:“你肯定在好奇,朕要告訴你的壞消息到底是什麼罷!”
說實話,我對於他口中所說的一切似乎並沒有多大的好奇心。
“不過,”男人頓了頓,又道:“朕現在也分不清,這個消息於你是好是壞了。”推開身下的椅子,他站了起來,在房間裡踱了幾步,然後道:“嘉州葉家,已經反了朝廷了。”
“哦。”我輕輕應了一聲,意料之中的事。
“朕已經派了人,去嘉州平叛了。”男人走到我的面前,俯下身子:“你難道就不好奇,朕、、、到底派了誰過去呢?”
我擡起頭,那褐色的眸子黯沉無比。不知爲何,看着那雙眸子,我的心沒來由地往下一沉。有一個問題的答案,呼之欲出,我卻害怕知道。許多事情的真相都是那麼的不堪。就如我,失去記憶的時候,我只是一個無憂無慮的鄉野丫頭;恢復了記憶的我,卻活得沉重起來。
男人嘆了一口氣:“十多年前,鎮南王葉家有意謀反的時候,朕就有所覺察。葉家據守南部近百年,勢力盤根錯節,就連京州,也有他的內應,所以,朕雖然知道,一直沒有輕舉妄動。後來,朕想了一個辦法,這個辦法不但引出了鎮南王在京州的內應,還讓朕便被動爲主動。一舉消滅了他的京州的內應,更爲可喜的是,天竺國也在文家的周旋之下,轉而投向了我們、、、”男人說到這裡,聲音不知不覺變大了。
“想不想知道,朕的辦法是什麼呢?”男人緩緩地問我。
“小離愚鈍,不知是什麼。”我聲音喑啞地。
“你應該知道的,葉姑娘。”男人笑了:“你不是告訴過我,文傢俬藏青鸞女一事並不屬實嗎?朕其實一直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只是,朕若不抓文家,又怎麼引出葉家呢?”
身子一軟,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原來這就是事情的真相。文家反
叛是假的,被關在京州府是假的,秋後處斬也是假的、、、我一門心思地從鳳凰鎮趕到漢州,再從漢州趕到京州,原來竟是在做無用功!
心裡不知涌上一種什麼感覺,不是傷心,不是失望,而是一股濃濃的無力。那種無力從腳尖一直貫穿我的全身,直至我的大腦。
“朕這一計果真有效,不但引出葉家在京州的內應,還打了葉家一個措手不及。”男人眼中利芒一閃:“原本,朕只想將文家父子假意關入京州府,引出內賊。不想老天也幫朕,真正的青鸞女出現了,並且還在遊園會上露出了自己的身份。這樣,這條計策就更加天衣無縫了。葉家不但不會懷疑這件事情的真假,反而會深信不疑,因爲這個內賊會把青鸞女一事如實告知他!”說到這裡,男人哈哈大笑起來。
我那父親若是知道自己的女兒被抓,必然會驚慌不已。於是皇帝又將我關入甘露苑,對外宣稱我已中奇毒。爲了不讓自己多年的計劃失敗,我那父親一定會在我醒來之前動手。他不知道的是,他的一言一行都在眼前這個男人的掌控之中。突然,我想起來,昨天晚上,我在甘露苑遭遇襲擊,莫非、、、也是他派人動的手!
“葉姑娘。”男人笑完之後,聲音竟然也放柔了:“說實話,朕很喜歡你。即便知道了你的真正身份,我還是想你成爲我皇家的兒媳。你的父親雖然反了朝廷,但是朕並不會因此嫌棄你。朕會爲你另外安排一個身份,然後、、、再嫁入我們皇家,可好?”
嫁入皇家?我的眼前浮現出小五那張英俊的臉,多麼誘人的建議啊!可是,不行啊,我的心裡,早已裝了那個鳳眼男人了,對小五,我有的只是一份朋友般的感情!
“皇上,小離乃是罪臣之女,即使皇上憐憫小離,也不能改變我的身份。小、、、五殿下適合更好的官家小姐,小離、、、不敢高攀!”我俯下身子,一字一句地道。跪了那麼久,我的腿早已經麻木了。
“是不敢,還是不願?”男人質問道。
我不敢回答。
男人哼了一聲:“你先別急着告訴我你的想法,考慮清楚了再說罷。”走到門邊,想起了什麼,他又擲下這麼一句:“朕倒忘了,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朕已經打算,在文世子文璟從嘉州回來之後,就封他爲天榮公主的駙馬!”
如遭電擊,我頹然地倒在了地上——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又是七夕。
月如練,甘露苑內,清風陣陣,樹影重重。
一個身着淺紫衣裙的女孩兒,正坐在院子裡的一條石凳子上面,眼神呆呆地看着天上的那輪彎月。女孩兒秀氣的臉,大大的杏眼,神態中有幾分莫名的淒涼。
與此同時,皇宮御花園中的延和殿內,絲竹管絃之聲不絕人耳,正在舉行着宴會。
那高坐殿堂之上的,正是當今天嘉國皇帝,他手擎金盃,神態愉悅地向座下的天竺使者和各位大臣們勸着酒。
“文卿家。”皇帝對着離席最近的一箇中年男人舉了舉杯,男人細長的鳳眼,儒雅的儀表,見皇帝勸酒,他也連忙回以一笑。
“此次擊退叛軍,衆卿家功不可沒,朕在此謝過了!”皇帝笑着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羣臣見狀,連忙起身,跟着飲儘自己杯中的酒。
酒香陣陣中,一羣羣身材婀娜妙曼的舞女們也紛紛上殿,隨着音樂聲,邁開了嬌媚的舞步。
“王爺,你們文家此次爲滅叛軍,忍辱負重,可是立下了汗馬功勞呀!”坐在中年男人身邊的一位身形瘦長的老者輕聲道:“老夫敬文王爺一杯,聊表敬意!”
文王爺聞言淡淡一笑:“郭尚書說哪裡話,文某亦只是奉命行事,談不上忍辱負重。”
被稱爲郭尚書的老者衝文王爺拱了拱手:“王爺,老夫以前就說,文家世代忠良,絕不會反朝廷。倒是一些奸佞小人,在背後說了王爺您許多的壞話呢!”
文王爺轉動着手中的酒杯:“大家事先不明事實真相,難免會有一些激憤之語,這、、、亦不足爲奇。”
郭尚書聽了文王爺的話,臉上便有些訕訕地:“王爺虛懷若谷,自是、、、不會與他們計較,老夫、、、只是爲王爺打抱不平罷了!”
文王爺點點頭:“多謝郭尚書的好意。”
郭尚書看了
一眼殿堂之上的皇帝一眼,又道:“真沒想到,徐相爲官這麼多年,臨老竟然這麼糊塗。不但勾結葉家,甚至還慫恿大殿下逼宮。我們同朝爲官這麼久,也沒想到他包藏瞭如此禍心。真真應了一句話,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文王爺鳳眼微眯,舉起手中的酒杯,他輕輕抿了一口。
見文王爺沒有回話,郭尚書又道:“雖說皇上仍是年富力強,這立太子之事,也該及早進行了!如今,大殿下已被拘於天牢,這太子之位,說來非五殿下莫屬了。王爺,不若我們隔日、、、”
文王爺淡淡地瞟了郭尚書一眼:“郭尚書,太子一事,皇上心中有數,我們做臣子的,不該妄揣聖意!”
郭尚書噎了一下,神色間頗爲尷尬。
舞女們退下之後,上來了一羣年輕的舞師。他們手持盾和板斧,表演了一場硝煙瀰漫的英武之舞。他們高大魁梧的身軀和威武健美的舞姿,給了在座者極大的感官滿足。
“天凌,”一場舞過後,座上的皇帝對着他下手的五皇子道:“去給你的岳父大人敬上一杯酒。”
年輕英俊的五皇子聞言,端起手中的酒杯。一旁的宮人見狀,忙把酒杯斟滿。五皇子端着酒杯,長身而起,繞過面前的長案,他來到了文王爺面前。
文王爺連忙起身,五皇子衝他鞠了一躬:“岳父大人,天凌感謝文家爲天嘉所做的一切,特敬岳父大人一杯!”說罷,他率先將杯中之酒一氣飲盡。
文王爺含笑道:“天凌,這是我們做臣子的應盡之責,何須言謝!”
五皇子看着文王爺把酒喝完,並不忙着離開,反而走到文王爺身邊,對着他道:“岳父大人,璟何時能回京州?”
“眼下雖說葉賊已被擒,嘉州還有許多的事情要處理,所以,他、、、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文王爺道。
五皇子點點頭:“這樣啊,那、、、岳父大人何時回漢州呢,我也好帶着淑兒來爲您送行。”
文王爺深深地看了五皇子一眼:“等到京州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再離開吧。”
五皇子沉吟了一會兒,才道:“那,天凌先回席了。”說罷,他轉身便往自己的席位上走去。哪知剛一轉身,他的袍帶掛住了椅子,幾乎將椅子掛倒。他忙回身,將袍帶從椅子上拿開。期間,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一顆紙團拋到了文王爺的手上。文王爺不動聲色地收起紙團,看了一下四周,衆人都在酒醉耳酣之際,並沒有注意到他們的行爲。
酒過幾巡,文王爺起身告假,說是不勝酒力,出去更衣。
皇帝微笑着點點頭。
衆人在底下竊竊私語,前幾個月文家被抓入京州,文王爺父子被關押在京州府,可謂是潦倒之極。誰知道風雲突變,文王爺被擒竟然是皇上一手策劃,目的只是爲了迷惑真正的反賊,然後將其一舉擒獲。眼下,文王爺既是五皇子的岳父,又爲擒賊立下汗馬功勞,可真說得上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啦。這朝堂之事,真是出人意表呀,衆人紛紛感慨着,又是豔羨不已。
片刻之後,文王爺更衣回來了。對着御座上的皇帝,文王爺躬身道:“皇上,臣有一事,想請皇上做主!”
“哦,”皇帝饒有趣味地:“文愛卿,有事請講!”
“犬子文璟已二十有餘,目前尚未婚配。”文王爺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席上的衆位聽聞此言,俱放下了酒杯,豎起耳朵聽着文王爺接下來該會說些什麼。
“幾天前,郭尚書曾對文某說,郭府千金今年及笄,至今也未找夫婿,郭尚書意欲與文某結爲親家,”文王爺回頭看了郭尚書一眼,此時坐在文王爺身邊的他面帶了幾分赧色:“除了郭尚書之外,還有幾位大人也曾向文某提過此事。文某有心想爲犬子求娶一個品貌與之相當的小姐,可是、、、”
不知爲何,在聽到文王爺的話之後,皇帝的臉色有些不好:“文卿家有何爲難,讓文世子回來再做打算也不遲哇!”
文王爺如釋重負:“也是,老夫見他自幼失母,不免寵愛了些。在婚嫁一事之上,他也曾告訴老夫,要自己做主。如今有了皇上這句話,老夫就放心了。”
皇帝輕咳一聲:“如今的年輕人,做事總愛自作主張,我們但凡有事,還得依着他們的意思。文卿家不必過慮,兒孫自有兒孫福。”說罷,他有意無意地看了五皇子一眼。
而他的身後,那個叫順德的公公,在衆人沒有注意的時候,悄悄地離開了筵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