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泓!”
驟然瞧清那男子面容,夜璃歌雙瞳不由一縮,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
對方並不理會,雙臂分開,利如鷹爪,右手深深扣入石壁,左手抓住夜璃歌的肩,用力往上提起。
西楚雄大聲吼叫着,再次向她撲過來,抱住她的小腿,男子冽眸一眯,指尖用力,夜璃歌只覺一股勁氣從肩頭滲入,流經自己的身體後,悉數傳導給了下方的西楚雄。
但聽得一聲慘叫,西楚雄攀住夜璃歌的手驟然鬆開,整個身體直直往下落去,而那男子帶着夜璃歌,鷲鷹般騰向上方,在整個大殿轟隆垮坍的剎那,破頂而出。
朗冽陽光瞬間照徹夜璃歌的眼,她也真正瞧清了面前這人的形容。
不是傅滄泓。
而是——多日不前的傅滄驁。
他看着她,眼中有着熟慣的執烈,更多的,卻是夜璃歌陌生而常見的。
世俗。
說陌生,是因爲這些東西,不該出現在他的眼中,說常見,是因爲她經年行走江湖,太清楚它們的含義。
心中不由一緊,繼而涌起深深的失落——滄驁,你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小姐,”夜逐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對視,“您沒事吧?”
“我沒事。”夜璃歌搖搖頭,拂去身上灰塵,“夫人呢?”
“歌兒。”夜逐話音剛落,夏紫痕清亮又略帶幾分剛硬的嗓音,已從後方傳來。
“母親。”夜璃歌轉頭,迎上夏紫痕的目光,微微伏下身去,“是歌兒不好,讓母親擔心了。”
“哪兒的話。”夏紫痕快步走到她近前,拿起她的手,上上下下檢視一番,確定自家寶貝女兒確實沒事,方纔豪情萬丈地道,“就當到閻王殿上隨便逛了一逛。”
夜璃歌失笑。
這就是她的母親,一旦進入江湖,身上的匪氣霸氣,真是半絲兒不輸男子,難怪當年立馬山頭,名聲兒能響透半邊天。
回頭冷瞥一眼那片廢墟,夜璃歌剛要說什麼,卻見夏紫痕的目光掠過她,定定落到傅滄驁臉上。
“他是——”
“傅滄驁。”夜璃歌也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和他之間的關係,只能如此簡潔地答道。
“傅滄驁?”夏紫痕何等精明,心下略一忖度,“是傅滄泓的什麼人?”
夜璃歌沒有說話,只是搖頭——雖然一直以來,她揣測傅滄驁和傅滄泓之間,必然有血緣關係,可這僅僅只是她的猜想罷了,始終未有實據,況且,只怕無論是她,抑或這兩個姓傅的男人,都並不願意揭破這最後的一張紙。
一旦揭破,爲天下所曉,必是各方震盪。
收回目光,夏紫痕凝視着自己的女兒:“現下你既已脫困,是隨我一起返回炎京,還是繼續潛游江湖?”
“女兒——”遙遙想起,數月之前,歸兮島上那兩情繾綣的一幕,夜璃歌心中不由一揪,當下便道,“想繼續潛游江湖。”
“也罷。”夏紫痕點點頭,竟說出句令夜璃歌大出意料的話來,“炎京已成是非之地,暫時離開也好。”
是非之地?
夜璃歌卻是一怔:“母親?”
因這荒島之上,夏紫痕倒也不諱言什麼,坦然道:“我早勸你父親棄官歸隱,可你父親就是不聽,如今要抽身,卻是不能了。”
夜璃歌卻是極不贊同:“父親那樣做,也不過是一心爲了璃國。”
“所以啊,”夏紫痕到底嫁給夜天諍數年,思想上也深受他的薰陶,再不會像年輕時那樣,說什麼“國家非己之國家,興亡與我何干”之類的江湖話,而是深沉嘆息,“這都是命咧。”
“母親,”如許多年來,也是夜璃歌平生第一次,聽母親說起肺腑之言,遂起了一探究竟之意,“您可後悔,嫁給父親這樣的——‘正臣’?”
她知道。
從小就知道,其實從根本上而言,父親與母親,其“人生價值”的取向上,有着極大的不同,父親滿腹詩書,自然深受“士當爲天下用”的思想影響,而母親出自草莽,灑脫不羈,雖有任俠之心,但爲人做事,更多是出於一己好惡,與天下不天下毫不相干,而她自己呢,既傳承了母親灑脫不羈的個性,又稟領父親、師傅們的教誨,很多時候做起事來,都有雙面性——譬如在對待傅滄泓的感情上。
倘若依她本性,拋家去國,不顧一切尋找自己的幸福,纔是她要的生活,可是琉華城中父親那鏗然一跪,卻給了她心靈極大的震撼,讓她記起,自己不僅是夜璃歌,更是璃國已經定名的太子妃!
她的叛逃,無論對夜天諍而言,對整個安陽皇族而言,甚至是整個璃國而言,都將是一場深重的打擊,其造成的後果,是難以預計的,更何況,還有《命告》……
得夜璃歌者,得天下!
她從來不想爲她的愛情,附加任何的世俗色彩,然而無論她遁往何處,世俗卻始終如影隨形!
她若嫁安陽涪頊,傅滄泓必死無疑,她若嫁傅滄泓,璃國的命運,便是滅亡——當她輕輕翻開那一頁白紙紅字時,以爲自己眼中所見,只是笑話——
試觀這世間茫茫數千年春秋家國,哪有一個,甚至兩個,三個國家的命運,同系在一個女子身上之理?縱然前代毒後亂政,妖妃禍國,女帝自立,所波及的,不過一朝一代,一家一國而已,她夜璃歌再有能耐,也沒有——一統天下……
當這四個字陡然冒出來之時,夜璃歌重重一驚!
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會有這樣可怕的想法?
然而,當這四個字從腦海中浮出,就彷彿變成一道魔咒,不停地旋轉嗚嘯着。
……
看着女兒那或紅或白的面容,夏紫痕也隱隱意識到了什麼,不由屏住呼吸,不再打擾她。
她這個女兒,實在與天下千千萬萬的女子有所不同,大膽,張揚,雄放,智慧,偏又天生一副傾國傾城的容顏,時時處處招人閒議。
關於市井間的那些流言,她也聽說過,卻從不肯信。
縱然她身爲她的母親,卻也和夜天諍一樣,對自家女兒的命運,有一種隔隙之感,夜天諍博覽羣書,學識過人,卻也不能揣料女兒這一生,將會達至何種境界。
……
好半晌過去,夜璃歌方擡起頭來,口吻艱澀地道:“母親,我們……先離開這兒吧。”
“也好。”夏紫痕點頭,攏了攏披風,邁步向前走去。
“小嗷。”夜璃歌轉頭,輕喚一聲,傅滄泓立即像從前那樣,聽話地走到她跟前。
沒有別的言語,她拉起他的手,一同朝前走去。
極輕極淡的簫聲,驀然隨風而至。
夜璃歌心中一凜,腦海裡瞬間晃過西楚泉那張清逸絕倫卻又滿布憂鬱的臉。
他們之間,本是萍水相逢的偶然擦肩,以彼此的性情,也不會有多餘的交集,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她卻回了頭,向着笛聲來處走去,傅滄驁緊隨其後。
她看到了。
看到他站在一片斷崖前,身旁是一株枯瘦而嶙峋的樹,孤零零幾片葉子,襯得他整個人更加廖落。
石荒城毀了……原本就跟他沒有多少感情的西楚霸生死未知,這個年輕卻身世堪憐的男子,將何去何從呢?
夜璃歌靜靜地站立着,深曜色的雙瞳宛若兩面鏡子,照出那一抹淡如流雲的人影,也照出他的命運。
並不意外地,西楚泉仰頭朝天看了一眼,揚手將玉簫扔向虛無空中,身形朝外斜去——
電光火石間,有人動了。
卻不是夜璃歌。
而是,傅滄驁。
大手一伸,已經將西楚泉揪住,倒拽着扯回,重重搡在地上。
風,撩起西楚泉的烏髮,紛亂他的面容。
像冰像雪一樣的面容。
“只求一死,也那麼難嗎?”
“你死了,她會難過。”
傅滄驁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夜璃歌差點被自己的唾沫噎住——他是怎麼看出來,自己會難過?
手撐着地面,西楚泉慢慢坐起:“是嗎?”
“是。”傅滄驁定定地答,彷彿他是夜璃歌的代言人。
“難道我這一生,活着就是爲了讓人憐憫嗎?”
“不,”這一次,卻是夜璃歌開了口,“你也可以讓人敬仰,讓人害怕,讓人畏懼,以及——讓人愛,至於你想別人怎麼對你,首先,你應該決定,自己要怎麼對別人。”
“是這樣嗎?”西楚泉站了起來,“這樣就可以了嗎?”
看着他那雙無辜的眼眸,夜璃歌卻彷彿見到才從地獄裡衝出來的傅滄驁——單純,卻冷血,渾身散發着死亡的氣息,卻能感知光明的溫度。
可西楚泉到底不同。
因爲他見識過人世間最無情的冷漠——來自於至親之人的冷漠,這是導致他對人冷漠的根由。
是一生無法治癒,只能任其蔓延的痛。
是傾世之光明,也仍難治癒的傷。
她的藥,只能治得好他的身子,卻無法彌合他的心。
這樣一個男子,是將他帶入外面那個更加紛繁的世界爲好,還是任他留在這裡,自生自滅?
夜璃歌猶豫了。
她真的猶豫了。
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出現很多關口,平常人看不見,或許連感覺都感覺不到,唯有那些最機敏之人,能夠察覺到突變如流星般驟然滑過,而人在這種關頭,電關火石間作出的決斷,對其一生的影響,深遠得令人難以想象。
對於西楚泉而言,他是一個長期生存在封閉環境中的人,執著於一己之深恨,外界如何,對他而言並無多少影響,可是這種人的情感,卻也往往較一般鮮明,愛即是愛,恨即是恨,很多時候,這種愛恨,會讓他自發忽略掉很多東西,甚至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現在,他那看似不見,其實存在的命運之線,正被夜璃歌握在掌中。
他看不見。
夜璃歌卻看見了。
正因爲看得見,所以愈發驚顫。
或許這種驚顫,從在炎京街頭,遇見傅滄泓的那一刻起,便已開始。
如果那一天,他們不曾相遇,那麼傅滄泓還是從前那個冷心冷情,遊戲花叢的閒散王爺,他可以在傅今鋮強大的淫威下繼續隱伏下去,而她夜璃歌,也仍然是夜璃歌,或許已經嫁入璃國皇族,抑或許,已經戰死在牧州城外,抑或許,孤身一人浪跡天涯……
可是命運安排他們在那一刻相遇,之後所有的一切,便起了狂風暴雨般的急變……讓她,讓傅滄泓,讓夜天諍,讓安陽皇族,甚至讓整個天下,都始料未及……
這些日子以來,每每靜坐凝思,她也總是忍不住回想,越想卻越是心驚肉跳——她常把自己的主觀感情從整個事件裡抽離出來,然後冷冷地觀照一切,才恐懼地發現,無論她如何努力,甚至放棄生命,《命告》所宣示的一切,仍舊按照它預言的軌道,持續發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