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天,夜璃歌始終安靜地躺着,沒有一絲甦醒的跡象。
安陽涪頊每晚必至,什麼都不做,只是默默地守着她。
看着這樣的她,他心中卻能獲得一種難言的滿足感,覺得什麼都不必做,只要兩人在一起便足夠。
一份愛,到底重與不重,重到什麼程度,往往只有一個人自己才明白,或者,他自己也不是那麼明白,只有碰到一個觸發點,或者意外事件的發生,才能檢測出愛的質量。
月上珠簾,枯坐良久的安陽涪頊站起身來,徐步下樓,卻見夜天諍負手立於庭院之中,像是在靜候着他。
“夜司空。”
“皇上。”夜天諍轉過頭,眉宇間已添了幾許皺紋,顯出些滄桑感。
兩個男人一時無話,雖然,他們相距二十多年的辰光,卻在這一刻,猛然覺出心的交集。
只因爲,他們用同樣誠摯的心,愛着同一個女人。
一個,是因爲父愛。
一個,是因爲夫妻之愛。
是的,夫妻之愛,在他的心中,一直把夜璃歌當作自己的妻子,而且是唯一的妻子。
夜天諍胸中涌動着千言萬語——他想勸他放手,他想說服他退出,可是那些話,真到了嘴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末了,夜天諍只得道:“皇上請放心,皇后娘娘,不會有事的。”
“我知道。”安陽涪頊此時的情緒,卻異常平靜,“夜司空,朕有個問題想請教。”
“皇上請講。”
“倘若朕和傅滄泓之間,難免一戰,您覺得,誰會贏?而您,又會幫誰?還有——在璃歌心目中,希望活下來的那個人,是誰?”
夜天諍渾身一震:“皇上……何出此言?”
“難道,朕說錯了嗎?”安陽涪頊脣邊浮起絲冷笑,“或許從一開始,朕就該設法殺了他,省得今日麻煩!一直,一直都是爲了她,不想她傷心,不想她流淚,不想她難過,不想那個男人,成爲我們之間最大的陰影,所以,朕一直強忍着,可是,朕的忍耐換來了什麼?是她一次又一次地背叛!”
看着安陽涪頊那雙突然間泛紅的雙眼,夜天諍不由得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
“朕是皇帝,朕是天子,朕的尊嚴,不容人踐踏!”安陽涪頊來回走動着,“夜天諍,這是最後一次……”
言至此處,他猛然收住腳步,目光閃爍:“或許……她這樣睡着也好,在這段時間,朕可以,朕可以……”
“皇上,你要做什麼?”
夜天諍禁不住伸出手去,扯住他的袍袖。
“夜司空不必多問,一切到時候自有分曉。”
安陽涪頊拂開他的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夜天諍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難道說,他苦心維持的和平局面,終究,要因爲自己的女兒,而被徹底打破?
……
“杜衡,所有的人都到齊了嗎?”
“是,皇上。”
安陽涪頊站在丹墀之上,居高臨下,寒厲目光從所有暗衛臉上掃過:“你們,都是朕精心挑選出來的,從現在開始,你們只有一個任務——”
一絲戾芒從安陽涪頊眸底躥過:“殺掉傅滄泓!”
“是!皇上!”
杜衡一揮手,所有的暗衛都消失了,殿閣頓時空寂下來,獨留下安陽涪頊一人,兩側的燭火將他的身影拖曳得很長很長。
……
琉華城。
驚虹別院。
傅滄泓端坐於案後,雙眸沉邃:“各地軍隊調動的情況如何?”
“啓稟皇上,各州兵力均向邊界的方向集結,惟有吳鎧手下駐軍,始終按兵不動?”
“按兵不動?”傅滄泓濃黑眉頭向上挑起,“他敢違抗軍令?”
“據傳回的消息說,吳鎧將軍擔心夜魁國趁機入侵,故此不受君令。”
傅滄泓“哦”了一聲,眸色稍緩:“也罷,就把京城的安危交予他,這裡,由朕親自坐陣指揮。”
屋中一時沉寂,傅滄泓思索半晌,道:“取地圖來。”
副將領命而去,片刻捧着地圖走回,恭恭敬敬地呈與傅滄泓。
傅滄泓接過,在案上展開,手指在紙面上滑動着——琉華城、彤星城、炎京……如果大戰一起,其他諸國必然蠢蠢欲動,自己要如何,才能保證既戰勝安陽涪頊,又不被他國所侵擾呢?
如果要璃國屈服,最快捷的方法是什麼?
傅滄泓陷入深深的沉思中——其實他想要的,無非就是夜璃歌,可是安陽涪頊這根刺,始終如梗在喉,不如趁現在拔去——他隱隱地感覺到,不管娶不娶夜璃歌,都必須滅掉璃國。
作爲一個強勢的男人,他絕對,不會讓任何因素,成爲他和夜璃歌之間的阻礙。
滅掉璃國……拔去安陽涪頊……難免就會傷及夜府,這一仗,着實不好打啊。
一直以來,他都想着,能避免不必要的損失,就儘量避免——可是繞了一個巨大的圈子後,他有些懊惱地發現,事情迴歸原地,那些障礙,仍然存在。
打吧。
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傅滄泓重重一拳捶在桌上,趁自己現在還能折騰,還有精力折騰,最好把整個璃國,乃至整個天下都吞併,到那時,他就不需要再憂慮什麼了。
心一硬下來,傅滄泓立即以全副精力,投入這場即將展開的戰鬥中,卻絲毫沒有察覺到,頭頂上方的屋檐上,潛伏的殺機正蠢蠢欲動——
趴在瓦棱上,杜衡屏住呼吸,一動不動,他很明白,自己將要對付的,是一個多麼可怕的男人,雖然在皇帝面前,他一口應承了這個任務,但真正執行起來,卻是千難萬難,他深深知道,殺得了傅滄泓,自己在劫難逃,殺不了傅滄泓,整個璃國將在劫難逃,要怎麼做,才能既除去傅滄泓,又不至於給璃國帶來災禍呢?
旁邊一名暗衛爬過來,用胳膊肘碰碰他,滿眸疑問。
杜衡搖頭,打了個“等待時機”的手勢——傅滄泓不比其他“目標”,只要一擊不成,便再不會有機會。
他已經設想得很好——等傅滄泓走出屋子,利用居高臨下的有利地勢,射發毒針,將他置於死地——雖說這招不太光明,但由於對方的強大,也只能如此了。
遺憾的是,他有耐性,傅滄泓更有耐性,居然整整一晚上都沒有出屋子,杜衡無可奈何,只得在晨曦亮起之前,率着所有暗衛離開了。
第二個晚上,機會終於來臨。
看着那個從屋中步出的影子,向來冷靜自若的杜衡,也不禁一陣激動——那可是傅滄泓,是北宏的皇帝,是天承大陸鼎鼎大名的人物,雖然,舉起射筒的剎那,他的心底還是忍不住掠過絲惺惺相惜,但到底,摁下了機關。
毒針無聲無息地激射而出,幾乎在眨眼間,便穿透了對方的身體,人影一聲不吭,仰面跌倒。
就在杜衡長舒一口氣,準備離去之時,四周忽然冷風颯颯,驀地多了數十條人影,不等杜衡有所行動,他和他手下所有暗衛,都成了“網中之魚”。
接下來發生的事,是杜衡這一輩子最恐怖的記憶——他們被帶進一間囚室,而那個鐵冷的男人,面無表情,踞坐於石椅之上。
杜衡的心驀然停止跳動。
他沒有對他們用刑,因爲他知道,那樣做根本沒有,他只是那樣目光寒涼地看着他們,犀利目光像是要把他們身上的皮肉一層層扒開,露出五臟六腑,以及森森白骨。
早有幾個心理承受能力差的暗衛,軟着雙腿滑向地面。
“朕不會殺你們。”終於,傅滄泓冰冽的嗓音響起,“朕會把你們推到兩軍陣前,用你們的鮮血祭旗!朕要將你們的人頭掛在旗杆上,讓你們看着,朕的百萬大軍,是如何踏平整個璃國!”
那些剛硬的話,忽然間悉數卡在了喉嚨口——在這個強大得難得形容的男人面前,杜衡覺得自己是那樣渺小,小得甚至不值一提,他渾身冰涼,鮮血凝固,臉色發白,強烈的恐懼包裹了他的心,他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但幸好最後一絲理智還在,正是這絲理智,讓他保持了最後一分作爲殺手的尊嚴,淡淡吐出兩個字:
“隨你。”
傅滄泓眉峰一挑,眼底竟不禁泛起絲微贊之意,隨即一擺手:“帶下去,好酒好菜招待着。”
從囚室裡出來,傅滄泓仰着望着黑沉沉的夜空,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擡步走到一棵榆樹下,伸手隨意捋了片樹葉,於指間揉得粉碎。
“皇上,”副將張廣雷走到他身後,立定,“大軍已經集結完畢——”
“今天十幾了?”
張廣雷愣了下:“十四。”
“那就,”傅滄泓狹長雙眸眯起,“十七吧,四月十七——我會讓安陽涪頊,好好記住這個日子!”
三年。
三年前,在牧城中,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那時的安陽涪頊,蠃弱得不堪一擊,任傅滄泓怎麼想,也不覺得,他會成爲自己的對手,可是事情的發展——看來這人哪,是最不可預期的。
也好。
傅滄泓削薄脣邊,浮起絲冷戾的笑——自與傅今鋮一戰之後,他已經有很長時間,不曾嘗過這種金戈鐵馬,叱吒風雲的滋味。
想象着滾滾鐵蹄踏破璃國的一座座城池,想象着安陽涪頊向自己跪地求饒,他忽然間就生出無限的快慰來。
……
璃國元平元年四月十七。
這是個讓全璃國人,讓歷史記住的日子。
璃國與北宏的戰爭,終於全面爆發。
數十萬北宏軍衝過界河,直襲隴原城,只半日功夫,便連下三座城池,幸而傅滄泓有嚴令在先,只攻城,少殺人,不許騷擾百姓,故此,北宏軍雖然兇悍,璃國卻並沒有生靈塗炭,血流成河。
至第二日傍晚,傅滄泓領中軍行至虎丘城,下令暫停行軍,埋鍋造飯,他想看一看,安陽涪頊將如何應對。
消息傳回炎京,朝野震動——這場戰爭的突然爆發,實在遠出衆人的意料。
龍椅之上,安陽涪頊靜靜地坐着,滿臉鐵青。
“皇上,”兵部尚書周琪首先沉不住氣,出列奏道,“北宏軍來勢兇猛,我朝可能——”
“住口!”安陽涪頊重重一拍桌案,戾聲疾吼,“就算傾全國之力,朕也要與傅滄泓,誓死決戰!”
誓死決戰?
甫四個字出口,衆臣個個變色,卻不敢再多一字。
看皇帝的模樣,分明已經接近瘋狂,此時若貿然進諫,弄不好,會爲自己引來殺身之禍。
“迅速傳諭全國,凡十五歲以上,四十歲以下男子,均增調入軍營,全民備戰!”
安陽涪頊赫然起身,一字一句,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