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霧慢慢地散開了。
疏淡的陽光灑下來。
曠原,還是那片曠原。
之前所見種種,皆是幻覺。
幻覺?
燕煌曦心中似有所悟,忽然仰天長笑,衣袂飄飄而去。
洪州城。
燕煌曄正火燒火燎地在院中奔突來去,頭頂忽然一陣風颳過,他心內一動,擡頭朝明淨的天空看了看,旋即朝室內走去。
果然。
那人就像憑空出現似的,已然立於桌邊。
“皇兄——”燕煌曄踏前一步,剛要說什麼,忽然穩住身形,他清晰地感覺到,皇兄身上起了某種變化,但一時間,又形容不上來。
倒是燕煌曦先開了口:“洪州之事,自今日起,我全權交予你處分,明日,我即趕回浩京。”
燕煌曄心中大喜,口內不禁言道:“皇兄英明!”
燕煌曦笑笑,忽地凝眸看着他,眼中竟是少見的溫和:“曄兒,皇兄問你件事。”
見他如此神情,燕煌曄心中不由抖了抖,又垂頭看看自己,方惴惴道:“皇兄……有何見賜?”
“你可有想過,成家?”
“啊?”燕煌曄一瞬訝然——這些年來,他們兄弟間多有書信來往,但燕煌曦從來不提這事,怎麼這晌好端端地,說起這話來了?
“倘若緣分到時,皇兄希望你,還是仔細思量思量。”燕煌曦的嗓音愈加柔和。
燕煌曄微微紅了臉,垂下頭沒有答話。
“昕兒已經……去了,父皇的血脈,現只單單留下你我兄弟,我僅有二子,倘若你執意不娶……朕怕這大燕的河山,終難長久……”
“皇兄何出此言?”燕煌曄大震——在他眼中,皇兄自來英雄,豪情蓋世,何時有這般兒女之嘆?難不成,真是……老了?
“婚姻之事,向來干係匪淺,倘若你不願,不必勉力爲之,我也不過,隨口說說而已。”燕煌曦言罷,轉身走到燕煌曄身旁,攜起他的手,“今夜,我們同榻而眠吧。”
“是。”燕煌曄答應着,不由吸了吸鼻子,語帶輕咽。
窗外的天空已然黑淨,桌上燭火輕輕地跳動着,兄弟倆像小時候那樣,鑽在同一個被窩裡,說些小時候的糗事,氣氛難得地溫馨,卻又於溫馨中,顯得有些詭異。
燕煌曄心中浮沉着絲絲不安,如水草撩動,可面兒上又不敢表露一星半點,只緊緊地握住兄長寬大的手,只希望這一夜的時光能夠漫長些,更漫長些……
但天兒,終究還是亮了。
燕煌曦掀開被子起身下牀,走到桌邊,伸手拿起上面的木梳,轉頭看向燕煌曄:“曄兒,起來綰髮吧。”
那口吻,有如數十年前,尚且健在的父皇。
燕煌曄差點掉下淚來,忙揉了揉眼眶,乖乖地下榻,走到燕煌曦身前,在凳子上坐了,燕煌曦手執木梳,輕輕梳攏着他的烏髮,然後細細地綁好,再戴上王冠。
“曄兒,”他略帶薄繭的指尖,停在燕煌曄寬闊飽滿的額頭上,“你要記住,大燕,始終是燕氏皇族的,作爲燕家的一分子,任何時候,都要有爲它拔劍而戰的準備。”
“曄兒記下了。”燕煌曄神色恍然地點點頭,“曄兒一定會好好地守護大燕,無論……任何時候。”
“那就好。”燕煌曦嘆息着,在他肩上拍了一記,“倉頡之事,你和玄方好好策劃……至於容心芷,隨她自願吧。”
“皇兄這話什麼意思?”
“她能成功,是好事,若不能成功,你們不可強求,反要加以勸阻。”
“勸阻?”燕煌曄越聽越糊塗。
“我只是希望,她能過得快活一些,不必爲家國所累。”
“呃——”這一次,燕煌曄真是瞠目結舌了——眼前這個男人,真是自己那個殺伐決斷,睿武異常的皇兄嗎?爲什麼一夕之間,他的身上,竟起了如斯大的變化?
他當然不知道,堯翁的那番話,不單給了燕煌曦極大的震撼,也讓他的精神狀態,上升到一個全新的境界。
以前,的確是他太重江山社稷,反而失了真心真性情,而那個睿智的老者,不過是撥開雲霧,還原他幼時那顆,寬厚仁和的心罷了。
寬厚仁和。
是的。
曾經的燕煌曦,雖然調皮搗蛋,卻絕無後來的殺戳之心,對於安宏慎那樣一個卑微的太監,他尚有憐憫之意,更何況北黎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
他只是,被仇恨矇蔽了眼睛。
他只是,被過重的權欲馭鎖了心智,一旦雲消霧散,他能夠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真心,以及,另一個宏大的——宇宙。
他悟了。
江山如何?皇權如何?帝位如何?甚至,情愛如何?
終會逝去的。
永恆的,唯有這萬古運轉不停的宇宙,它,不會爲任何一個傑出的英靈停下腳步,也不會爲任何一段絕美的感情駐住腳步,同樣的,也沒有什麼罪惡的陰影,能夠永久地將它困住。
宇宙浩瀚無涯,宇宙非善非惡,它只是按照規律永恆不衰地運轉着,它是殘忍的,它是冷漠的,可它,也是宏大的,慈愛的,更是——公正的!
堯翁說得不錯,燕煌曦有燕煌曦的使命,殷玉瑤也有殷玉瑤的使命,他們能在這渺渺洪荒中相遇,已是上天無比的眷戀,他豈能不知感恩,反而一味埋怨?
所以,他現在要做的,便是回到她身邊去。
不管未來還有多少日子,他會傾全力愛她,將他的溫暖,他的一顰一笑,悉數給她。
還有他的孩子們。
他要做他們最摯愛的父親。
他要給予他們一個最完美的童年,更要讓他們懂得,如何做一個真正的人。
這便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所在。
而這些,是現在的燕煌曄還不懂得的——他還沉浸在對殷玉瑤的執戀之中,也僅僅懂得,如何去做一個保家衛國的皇族子弟,於他而言,這已經足夠。
燕煌曦也灑然地不強求。
……
浩京。
從早上起,殷玉瑤便扔下文武百官,攜着兩個孩子,登上了高高的城樓。
長長的驛道一直通向天邊,望不到盡頭。
她安靜地等待着,和一個尋常的妻子,等待遠歸的丈夫,沒有任何的區別。
懷着殷切的渴盼,懷着親切而樸實的想念。
“母后,”小承瑤伸手拉拉她的衣袍,“我好像看到父皇了……”
殷玉瑤渾身一震,雙手驀地絞緊鳳袖,凝眸望去,但見青灰色天際,隱隱現出一點小小的人影。
淚水奪眶而出,模糊眼簾,她的心如出巢的鳥兒,撲楞楞地飛向高空之中……
人影逐漸變大,變大,五官已經清晰可辨,帝王的臉上帶着朝陽般的笑容,暖透人心。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緊閉的城門忽然洞開,文武百官們列隊迎出,跪伏在道路兩旁。
“母后,我們去迎接父皇吧!”小承宇朗聲叫道。
擡手擦擦眼角,殷玉瑤攜着兩個孩子,步下城樓,朝她的夫君,她今生唯一所愛的男子走去。
他們的視線,穿過歲月的流光,在空中輕輕相遇。
“父皇!”
承宇承瑤撒開小腿兒,歡叫着朝他們的父親飛奔而去。
俯下身子,燕煌曦一手抱起一個,用胡茬扎扎他們的小臉蛋兒:“告訴父皇,有沒有乖乖聽母后的話?”
“有!”承宇點頭,亮聲答道,承瑤則“吧唧”在父皇臉上親了一口。
燕煌曦哈哈大笑着,抱着兩個孩子走到殷玉瑤面前,沒有說話,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
一眼,便已足夠。
隨着燕煌曦一聲“平身”落地,百官們依次起身,往城內走去,寬闊的城門,在他們身後緩緩閉攏……
明泰殿。
已經沐浴更衣,稍事休息的燕煌曦,看着案上卷冊,眸中漾起笑意:“瑤兒,做得不錯。”
殷玉瑤略一遲疑,旋即道:“我將集賢院的單隴義,派去了福陵郡……”
燕煌曦淡淡“嗯”了一聲,似乎並不怎麼以爲意。
“前日葛新上了封密摺,說單隴義擅停徵稅,還有這些,”殷玉瑤擡手指向旁邊堆着的另一堆摺子,“都是彈劾葛新的。”
她說到這裡,面色有些泛紅,就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單隴義……初生牛犢不怕虎,”燕煌曦臉上仍舊帶着從容的笑,“朕只是怕他,打虎不成,反被虎傷。”
殷玉瑤的臉更紅了,神情微微有些侷促。
“瑤兒,”燕煌曦繞過桌案,近前攜起她的手,“福陵郡之事,原是我刻意隱瞞,你不知道,也不爲過,派這單隴義下去,攪攪混水也是好的,朕——明日就下詔,召葛新進京,至於福陵郡麼……?”
殷玉瑤瞠大雙眼,怔怔地看住他——
“至於福陵郡麼,”燕煌曦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暫由他們折騰去。”
“煌曦!”殷玉瑤纖眉微蹙,顯然並不贊同他的說法,“福陵一郡的百姓呢?他們該怎麼辦?”
“你想過沒有,”燕煌曦靜靜地看着她,“若葛新一直在福陵,那些人心有忌憚,只會隱藏得更深,倘若將葛新調離,他們自會一一浮出水面,至於百姓們,只有讓他們苦上些日子了。”
殷玉瑤心內一動:“你是不是,已經有了更好的主意?”
“是,”燕煌曦這次倒沒有瞞她,“那個人……自覺其勢已大,羽翼漸成,必然會有更大的動作……”
殷玉瑤聽着,心內卻是一緊:“那個人,是誰?”
“一個,老熟人。”
“老熟人?”殷玉瑤微愕,腦子裡念頭轉得飛快,“難道是他?”
“你說是誰?”
“段……”
燕煌曦擺擺手,截住她的話頭,輕輕點了一下頭。
“他,他如此處心積慮是爲什麼啊?”殷玉瑤禁不住叫了起來——她自問多年以來,不曾與飛雪盟,尤其是段鴻遙有何交惡,是以根本不明白,對方出手的原因何在。
“我也想知道。”燕煌曦苦笑——開悟是一回事,但真當火石落到腳背上,卻仍舊灼痛難耐。
“煌曦,”殷玉瑤遲疑了片刻,依然道,“要不,我們找落宏天問問?”
“沒用的,”燕煌曦搖搖頭,攜着她走到牀榻邊,“落宏天早已反出飛雪盟,與段鴻遙再無半點干係。”
“可是,他對段鴻遙,知道的到底比我們多啊!”殷玉瑤提醒道。
“這倒也是。”燕煌曦點點頭——只是他心中,對於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男人,始終有些“不待見”,畢竟,人家是他在這世上最大的“債主”,一個欠債的人,總是不太喜歡見到債主的,尤其這欠下的債,並不能用錢去還。
如果想償清,只能,用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