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玉瑤靜靜地注視着這位臣子,將他臉上每一絲肌肉的扯動都盡收眼底。
她並不是一個攻於心計的女子,所以,在以前的種種角逐中,不免時時處於下風,但她也有一樣世人難及的本事,那便是,以不變應萬變,管你山呼海嘯千般算計,她始終只以“公允”二字稱量之,不管是人,還是事,一旦放上這稈秤,自會度出其真正的分量。
“萬愛卿,本宮欲遣人往兵部任職,協助料理軍餉一事,不知愛卿意下如何?”
“啊?!”萬嘯海驀地吃了一驚——殷玉瑤的這個決定,顯然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愛卿應該知道,”殷玉瑤的神情卻是從未有過的坦誠,“本宮深居內幃,對於六部之事,所知甚少,此次皇上匆促授命,本宮雖承旨理事,卻也深知,偌大一國諸般事體,泰半要仰仗各位愛卿,對於外朝政務,本宮雖不欲橫加干涉,卻也不想被矇在鼓裡……”
她委委婉婉地說着,聽着口氣甚是溫和,字字句句卻都隱藏着一股剛韌。
殷玉瑤話鋒一轉,又道:“萬愛卿操持兵部,事務繁巨,倘若事事躬親,難免有所疏漏,所以,本宮本着體沐下臣之心,故而……”
“娘娘!”萬嘯海越聽越是驚心,當下出語打斷她的話由兒,“兵部之事雖多,但微臣自問,還無甚過失之處,請娘娘明察!”
殷玉瑤臉上依舊帶着溫和的笑,脣角微微向上揚起:“正是這話,本宮也想,萬愛卿向來是個識大體明大義的幹臣練臣,從前皇上在日,便常說愛卿能堪大任,如今皇上領兵出征,還望愛卿時時處處爲皇上着想,倘若此戰勝,愛卿居功甚偉,將來皇上得勝還朝,必有重賞。”
說至此處,殷玉瑤的面色忽然又一凜:“倘若萬愛卿心裡存了別的念頭,別說皇上容不下,便是本宮,也絕不會聽之任之!”
萬嘯海額冒冷汗,心內突突亂跳,趕緊跪下,叩頭及地:“謝娘娘,微臣必定謹記娘娘之教誨,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便好。”殷玉瑤面色稍緩,目光瞟了瞟擱在手邊的摺子,慢聲道,“這摺子,你且自己拿回去,好好思量思量,若前方果缺餉銀,再呈折請旨吧。”
“是。”萬嘯海垂頭答應一聲,站起身來,規規矩矩地取了奏摺,自行離去。
長舒一口氣,殷玉瑤再次靠進椅中——她素來不喜這些度人心思,拿人柄端的事兒,今日着理一番人事,早已疲憊不堪。
“娘娘,”佩玟端着羹湯,邁着小碎步走進,壓低着嗓音道,“先歇上一會子吧。”
坐起身來,殷玉瑤接過羹湯,慢慢地啜着,忽然想起一事來:“這幾日忙亂,後宮之中反不得打理,不知宮中內務如何?”
“娘娘只管放心,有奴婢和安公公在,這宮中不管是誰,都翻不了天去。”
殷玉瑤點點頭,直到此際,眸中方纔現出一絲極淺的笑意。
第二日。
乾元大殿。
穩穩端坐於龍椅之上,殷玉瑤的目光從衆大臣臉上掃過。
“有事啓奏,無事退朝。”安宏慎中氣十足的嗓音一如從前。
“娘娘,”一名年輕的官員出列,持笏向殷玉瑤拜倒,“微臣有事啓奏。”
殷玉瑤凝眸望去,卻不認得這人,心中不由浮起幾絲疑惑:“哦?何事?”
“眼見着漸漸入夏,往年這個時候,朝廷都會召集民工,修繕湍江兩岸的河堤,爲的是夏汛到來,洪峰過境之時,不至於沖毀堤岸,釀出大的災害,禍及百姓。”
年輕官員話音甫落,衆臣均不由擡起頭來,看向龍椅上的年輕女子。
殷玉瑤蹙着眉頭,久久不答,心裡所慮的,卻是另外一事——這些年來國內民政,基本都是她在打理,自然明白這修河築堤一事幹系匪淺,確是耽誤不得,可是如今前線戰事,邊境烽煙,還要興商與興教,哪裡還有銀錢,來支付這筆開支呢?
沉默良久,殷玉瑤只得無奈地道:“此事本宮記下了,明日複議。”
一時朝罷,回到後宮之中,殷玉瑤焦慮着河工之事,在庭院裡走了數個來回,正沒計較處,安宏慎忽地匆匆奔進,面帶喜色:“娘娘,葛大人回來了!”
殷玉瑤聽在耳裡,心中不由一鬆,大起久旱逢甘霖之感,迭聲叫道:“快傳快傳!”
少時,葛新一身風塵僕僕地走進,直至殷玉瑤跟前,斂衽拜倒:“微臣參見娘娘。”
“葛愛卿無須多禮。”殷玉瑤鳳袖一擺,眸中帶着三分殷切,一分撫慰,“外面各州各郡的事如何了?”
“回娘娘,集賢館百名士子均已上任,混亂的局面基本控制住,微臣已經按照皇上的意思,在各地徵召有才能的賢德之人,令其出任吏職,百姓們的生活相繼恢復正常秩序。”
“甚好,”殷玉瑤點頭,目光中滿是欣慰——對於這位能夠任事,而且幹練異常的棟樑重臣,她和燕煌曦一樣,選擇了絕對的信任,“葛愛卿回來得甚是及時,本宮正爲一事煩惱。”
“娘娘所言,可是今春河工一事?”葛新當下言道。
“正是。”殷玉瑤點頭,“戶部的狀況,想必你也清楚,再有貪瀆之吏中飽私囊,偏國家正值多事之秋,雖說皇上將這朝中一應大小事等交給本宮,但是本宮,也難爲無米之炊。”
葛新點頭,面色微凝:“只怕微臣要令娘娘失望了。”
“你——”殷玉瑤眉心不由一跳,“愛卿也無良策?”
“微臣雖曉經濟二字,實乃大燕國內之弱端,但若具體理事,卻非臣之能,若要問道於此,娘娘唯有召回魁似道。”
“魁似道?”殷玉瑤頓時想起那個在集賢館中侃侃而談的年輕士子,略一思索,道,“他現在何處?”
“魁似道自領青芫郡郡守一職,已經到任。”
“既如此,本宮立即發一道手諭,召他回京。”
葛新點點頭,又道:“微臣之所以匆匆自地方上折回,實有另一事,欲報與娘娘知曉。”
“愛卿請講。”
“最近民間,興起一個組織,叫‘黑峰會’。”
“‘黑峰會’?”殷玉瑤雙眉一擰,“是個什麼樣的組織?”
“微臣並未能打入其內部仔細詳查,只知道此組織專收各地方上的潑皮流氓,狂浪任俠之輩,不知其圖謀如何。但聲勢壯大得十分迅速……尤其是那些被朝廷下令通緝的貪官污吏們,大多入了此會,尋求蔽護,負隅頑抗,對新任官吏們的糾察工作,產生了極大的阻力……”
“這——”殷玉瑤腦中一陣“嗡嗡”亂響,葛新所說之事,她沒有半點思想準備,是以震驚異常——現在大燕國內泰半兵力,都被燕煌曦調到了燕黎兩國交界上,倘若後方再出什麼亂子,她實在不敢再想下去……
“娘娘切勿驚擾,”葛新顯然也看出她的不知所措,輕聲安慰道,“此事微臣會叮囑相關要員,令其細細注意其動向,另外,微臣也會設法應對。”
“有勞葛愛卿了。”殷玉瑤無比懇切地道。
“如此,微臣暫請告退。”
看着葛新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殷玉瑤心中愈發茫亂——原本以爲,葛新回來,她可以討個主意,不想主意沒討到,反而又添一樁心事,當下只是一味佇在那裡,無端端生出滿心悲涼來。
她哪裡知曉,萬嘯海的發難,葛新的防微杜漸,國庫的拮据,“黑峰會”的漸至猖獗,一切的一切,不過纔剛剛開始……
從來,一國之君便不是那麼好做的。
而一個女人,要成爲真真正正的一國之君,更是,難上加難。
夜深了,殷玉瑤躺在枕上,輾輾轉轉難以成眠,捱到兩更天左右,好容易有了幾絲睡意,卻聽外面陡然傳來金鼓交鳴之聲,並內侍跑動的陣陣腳步,當下翻身坐起,撩起紗帳:
“佩玟!”
佩玟披着件袍子,匆匆奔進。
“外面發生什麼事了?”
佩玟尚不及回答,安宏慎已經氣喘吁吁地闖了進來,臉上變顏變色:“娘娘,戰報,是稷城來的戰報!”
“戰報?”殷玉瑤的心重重往下一沉,“戰報在哪裡?”
安宏慎不敢耽擱,近前將手裡的信函呈上,殷玉瑤接過,往那紙面兒上只掃了一眼,臉色已然煦白……
……
“傳兵部尚書萬嘯海!”
“傳逐鳳將軍賀蘭靖!”
“傳太傅鐵黎!”
“傳吏部左侍郎葛新!”
三更天的時候,數十名內侍從宮中奔出,往各個朝廷要員官邸傳訊。
很快,文武羣臣自南宮門而入,直至明泰殿。
明泰殿中,燈火輝煌,皇后殷玉瑤身着九重鳳衣,一臉肅然地坐在御案之後。
託着一個漆盤,安宏慎默不作聲地走到鐵黎跟前,鐵黎面帶疑惑,垂目往盤中看了一眼,臉上神情陡變。
待到傳示完畢,殿中已是一片鴉雀無聲。
“不知各位愛卿,有何智議?”強壓着心中瀰漫的焦灼與不安,殷玉瑤力作平靜。
這——
衆臣相顧默然。
“娘娘,”還是葛新最先開口言道,“信柬上說得甚是含糊,何不召御醫問訊?”
“傳御醫。”
安宏慎當即匆匆而出,不消片刻,便帶着御醫蔣德,回到殿中。
蔣德不知何事,只覺殿中氣氛凝滯,心中頓時驚疑。
“蔣御醫,”殷玉瑤招手命他近前,讓安宏慎託漆盤與他看了,細瞅着他的面色道,“有什麼話,你且照直說來。”
蔣德額現微汗:“據戰報上的描述,這,這應該是鼠疫……”
“鼠疫?”衆臣聽聞,不由發出陣竊竊私語。
殷玉瑤不理睬他人,只看着蔣德道:“可有治法?”
“微臣不曾親至稷城看視,不敢輕下斷言。”
“依你之言,是須得往稷城一行了?”
“微臣……”蔣德苦思片刻,方道,“鼠疫之症,可大可小,請娘娘容微臣回御醫館備齊藥材,再下旨差遣十名御醫與微臣同行,再則,請娘娘下旨,在國內各州郡廣覓良醫,令其儘速趕往稷城……”
“蔣御醫所言甚是,”鐵黎也出列言道,“還請皇后娘娘賜準,另外,微臣建議,由賀蘭靖將軍親率三十萬護鳳大軍,星夜兼程趕往稷城,以防北黎皇族趁勢興兵!”
賀蘭靖?三十萬護鳳大軍?
衆臣中響起一陣噝氣之聲。
要知道,護鳳大軍雖已隸屬大燕,爲諸軍中的一支,但多年以來卻甚少參與大燕的軍事行動,多在京郊一帶駐紮,等同於是燕國的最後一支後備力量,倘若連護鳳大軍都出動了,浩京一帶將出現兵力空白,如大燕國內生亂,只怕連浩京城,也將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