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秉燭夜談之後,方君乾幾乎是夜夜前來,而且每次前來總要吃食飲茶,讓肖傾宇不禁懷疑他是不是特意不吃晚飯來自己家蹭吃蹭喝。王府的財政已如此困難了嗎?堂堂小侯爺也不
致淪落到這種地步吧!分析後所得結論——純屬方小侯爺個人素質問題!
而且,方小侯爺來夜訪從來不走正門!實際上,除了勞叔與日夜伺候公子不離身的張盡崖張小朋友,小院裡幾乎沒有人知道聲名顯赫的方小侯爺每天深夜到此。於是我們的無雙公子便會
在亥時準時揮退守夜護衛,準備好茶點,並悄悄爲方君乾留一扇窗。而方君乾,每夜就是靠這扇窗悄聲躍入肖傾宇就寢的小樓。
方君乾自嘲自己在這段時間裡,飛檐走壁的輕功倒是上了一個新的臺階,越來越像偷香竊玉的採花賊了。肖傾宇惋惜,可惜小樓無美人。方君乾一本正經地回答,有,我面前不就是嗎。
靜默了一會兒,兩人突然捧腹大笑!
兩個人在一起時,偶爾肖傾宇會在落英中奏簫。這時方君乾便靜靜地聽着。奏簫時的肖傾宇,神容恬似,彈指如訴。
簫聲悽、清、哀、寂。
乍聽無情,然極深極靜處,又似無限多情……好似簫音正吹到高情處,卻似突然忘了情;本來樂聲正奏到濃情時,卻忽然轉成了薄情。
方君乾聽得很專心。只覺得簫聲直擊人心,令人聽後心中有一股舒美,一種感動,還有一種淡淡的、微不可察的孤寂……
他說不準那是什麼感覺也不知爲何有那種感覺。
方君乾說不出所以然來。
有時,肖傾宇會望月撫琴。
他彈琴的時候神態很俊,甚至有點俏,很有一般靜若處子之美。他十指纖秀有力,可是一弦一弦的拔過去,很快的,也很自然的,甚至也很自負的。
這琴樂一路“流”到水窮處,正拔劍四顧心茫然,卻柳暗花明,濤生雲起,紫陌紅塵,細細碎碎,淨淨淙淙,嫋嫋繞繞。而每當這時,方小侯爺興致一起,便會隨琴舞劍。
身法如龍,劍氣如虹。正是——劍光與琴音齊飛,青絲偕紅巾共舞。
興起時,方君乾亦會突然躍上樹枝舞劍!漫樹桃花也似被他劍氣所侵,飄飄悠悠,洋洋灑灑,一如一場踏碎的盛世煙花!
緋紅花雨悠然飄撒,落在他們的身上、發上、衣上,於是……迂迴在身,糾纏在發,徘徊在衣,亦,在心……
而此時,兩人卻在對弈中。
兩個人棋力相當,所以輸贏無定。
方君乾拾起一枚“馬”,笑容慵懶自得:“馬五進三,吃炮。”方君乾善攻,他的棋藝有如劍氣,有時連肖傾宇也給他殺招中的劍氣迫住,亦曾一時爲他鋒芒所折。“攻城略池,猶如探
囊取物。”這是無雙公子笑着對他的評價。
而肖傾宇的棋藝也非同凡響,每退守之時,盡蘊反擊之機,且攻勢中隱含殺伐之氣,銳意逼人,往往毀敵於彈指間。他的棋路孤高出塵、另闢蹊徑,令方君乾歎爲觀止,大是折服。
肖傾宇不動聲色地擡手吃去方君乾的“相”,轉眼間,卒子已深入腹地,直搗黃龍!“將軍。”他擡眼望他,眉梢間滿是笑意。
方君乾暗歎失鉑迅速將棋局在心中推算幾遍,終於發現大勢已去,無力迴天。於是很乾脆地放下棋子,露出大大度度、坦坦蕩蕩的笑:“我輸了。”“承讓。”肖傾宇繞着金線的右手
緩緩捋過一縷黑長鬢髮,雍容華貴,只是眼睛裡帶着的溫暖淺笑,說不出的清華驕傲。
“無雙公子真是名不虛傳,奇門遁甲、機械技巧、琴棋詩畫、醫卜星相、陣法韜略,無一不通,無一不精——不愧稱爲‘天下無雙’。方君乾得你一知己,此生足矣!”
“小侯爺過獎。”他一笑,春水映梨花。“這天下哪有一模一樣的相同之人,你、我,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每個人都是‘天下無雙’。可嘆世人永遠勘不破這淺顯道理。”
方君乾:“哈哈,你對,我錯。”
“公子、公子不好了!”張小書童慌慌張張跑上二樓,一頭衝進自家公子臥房!方君乾忍不住打趣:“你家公子好着呢!有什麼不好的。”
“哎呀懶得跟你說話!公子,林到小院了!!”
“依依?”肖傾宇皺眉,“這麼晚了她來幹嗎?”
“盡崖不知。”小童連連。
肖傾宇淡淡道:“就說我已睡下了。”
“我說了~~~~!”小童哭喪着臉,“可是她說公子房裡的燈還點着,擺明了沒睡……”
都是方小侯爺的錯!
方君乾乾笑:“我看我還是先回避一下比較好,今天就到這兒吧!”話音剛落,他人已踏上窗櫺準備跳窗而出!剛一低頭就撞見我們的林大步入了小院,正朝小樓走來!
林依依不經意地一擡首,嚇得方小侯爺險些摔下樓去!“來不及了,你這兒先借我躲躲!”方小侯爺不由分說跳上肖傾宇的牀,飛快拉下牀幕掩住自己身體。“公子!他……!”張小朋
友氣得直跺腳!
“方君乾!你不要得寸進尺了!”肖傾宇面罩寒霜。可是來不及了,林依依已經殺了進來!
於是只得作罷。
“表哥……”林依依一見肖傾宇,就變的無比溫順羞澀。
“盡崖,出去。”“是,公子。”張盡崖低着頭走出房間,臨走前還狠狠瞪了牀帷一眼。
“依依,這麼晚還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肖傾宇溫和地問她。
林依依羞紅了臉,盯着自己腳尖不出聲。
肖傾宇覺得有些奇怪:“呃?”
林依依把頭垂得更低了,輕輕咬着櫻桃小口,嬌羞的媚態恰如少女懷春。
沉默。
無語。
正當躲在牀帷中的方小侯爺覺得有些不耐煩時,林依依輕輕開口:“我、我已經對爹說了。”
肖傾宇更覺古怪:“林丞相?你對林丞相說了什麼?”饒是傾宇公子智計無雙,也一時搞不清楚她在說些什麼。
林依依:“我對爹說,我喜歡你,要嫁給你!”
肖傾宇身子一震!然後馬上恢復常態。
他彷彿依舊八風不動。
仍然一心不亂
——其實,他的心卻是一早都亂了。
“表哥,我很早很早就開始喜歡你了。”少女向他表白。紅了臉,緋了靨,玉頰似點豔硃砂。她嫣然一笑,垂下了頭,落下了烏瀑似的長髮。
一豆燈光下,肖傾宇端然跌坐,靜若處子,情拘方定。
“表哥……”少女怯怯喚他。
“天很晚了,你該回去了。盡崖——送客。”
少女臉色慘白!一把抓住肖傾宇衣袖,急道:“你、你不答應?……”
肖傾宇慢慢的,決絕的,殘忍的,拉開那隻扯住自己衣袖的手。“依依,我這個樣子,已不想害人害己。天下男兒何其之多,健全的人有的是。”
“我不要其他人!表哥……表哥……我不在乎!我早就打定主意了!我會一輩子照顧你的!……是不是你怕我爹不同意?沒關係的,我跟你賺我死也要和你在一起……”
“不是林丞相的問題。”
她的脣如霜打的花:“那又是爲了什麼……”
“因爲……我對你只有兄妹之情。”他不動如萬年屹立雪頂的峰,一字一句,人心,冷血無情,“我不喜歡你。”
我不喜歡你。
我不喜歡你。
我不喜歡你——
林依依像被抽去了全身力氣!**癱倒在地。
張盡崖已在門外,他輕喚:“公子?”
肖傾宇淡淡對她說:“對不起……”
林依依沒有反應。
肖傾宇望向窗外,似一個承諾,又似一個保證:“依依,我會一輩子把你當作親妹子來疼、來寵……無論讓我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林依依被送走了。她走的時候,背挺得很直,在月色下看起來很驕傲,沒有一絲狼狽——這讓肖傾宇多少鬆了口氣。
方君乾靜靜坐在牀帷中,聽他如此拒絕一個深愛自己的女人,也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他未免覺得肖傾宇太過絕情、太過殘酷了!他也爲自己聽見兩人對話而後悔……
有些事,非禮毋聽。他寧願自己一輩子都不知道。
方君乾掀開帷帳走出來。
“你可以拒絕得婉轉些的。”他走到他面前,自顧自地倒了一杯茶,“女人是用來哄的,說些好話哄哄她,對你對她都好。”
肖傾宇一向冷峻的脣爆居然有了點奇特的笑意,似鬱悒,似譏誚:“說這些話騙她、瞞她、哄她,給她虛無縹緲的希望,不是更殘忍?”
方君乾聳聳肩:“或許吧,誰知道呢?”有人情願一輩子活在謊言當中。
肖傾宇聽出了他話中的不以爲然,不由冷笑道:“況且,我從不對人說‘我喜歡你’。這四個字,我永遠不會說。”他揚眉,清俊姣好的五官在燭光中美得容易幻滅,“……以前不會,
現在不會,將來當然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