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信府習俗,過小年這日傍晚要送竈君上天,曾母周氏一早便準備了膠牙糖、糯花米糖和小糖餅供在廚房竈君神像前,又買了福祿、虎頭等版畫貼在房門或牆壁上,這些版畫紅紅綠綠的刻得頗拙劣,一文錢一張,勝在便宜,家家戶戶都買得起,貼起來看着喜慶。
這日共有三撥乞丐來曾宅跳儺戲索乞財物,讓人感嘆上饒城的乞丐還真是多,其實有些並非乞丐,是城郊的一些閒漢塗抹裝扮成鬼判走街串巷混幾個零花錢,反正閒着也是閒着,瞎熱鬧唄,有時還能在人家宅子裡看到美貌女眷,飽個眼福。
小年夜吃晚飯前,曾母周氏帶了曾漁、妞妞和四喜在廚房竈前焚燒竈馬送竈君上天,口裡還唸叨着一些“辛甘臭辣,竈君莫言”的話,然後曾漁放了一掛小鞭炮,恭送竈王爺上天述職。
小年過後,城裡城外簫鼓就不斷了,過年氣氛漸濃,這是曾漁一家第一次在新宅過年,也是第一次在石田以外的地方過年,以前曾漁的父親在世時,過年時是比較團圓和美的,自曾父和嫡母先後辭世,因爲長兄懦弱、長嫂不賢,曾漁母子三人在石田的日子就不大好過了,過年時也沒多少歡樂,而今就好比羈鳥脫了樊籠,就連小廝四喜也感着莫名的快活,整日興沖沖的——
小年的後一日,石田的曾筌託人給弟弟曾漁帶了信和一籃年貨過來,邀曾漁一家回石田過年,說了些祭祖、團圓的話,曾漁徵詢母親的意思,決定今年就不回石田了,自己一小家人過個安生年。
曾漁讓人帶了兩匹松江花布給嫂子和侄女,宅子裡現在綢緞布匹真是不少,老客袁忠送來的那兩隻大箱子有十幾匹各種蘇杭絲綢絹布,前日鵝湖紀二郎又送了六匹綢布來,還有嚴紹慶母親送的幾匹,曾漁一家四口哪裡用得了這許多綢緞絹布,所以除了送給長兄曾筌外,還給祝家畈的姐姐曾若蘭也送去了兩匹蘇綢,曾若蘭帶着兩個女兒和家僕送來了二十斤紅糖還有不少年貨,曾漁家的廚房儲物間是堆得滿滿當當了。
從小年到大年這雨就幾乎沒停過,空氣潮溼而陰冷,外出是不宜的,早先屋頂白白的積雪都被雨給淋化了,小孩子們有些失望,曾漁倒是很享受這樣的日子,很少有客人來訪,媒婆們這些日子也不再來騷擾,他每日早起在前院天井邊練一路曾家散手、舞一回劍,到書房臨小半個時辰帖,這時妞妞就會來叫:“哥哥吃早飯了。”
早飯就是粥和饅頭或包子,曾母周氏原先不會做饅頭、包子這些麪點,是向廚娘俞氏學的,曾漁很喜歡母親做的麪點,母親其實很聰明,這些年在石田壓抑得有些木訥,現在他自立門戶了,母親當家作主當然心情愉快——
上午曾漁一般是讀書和作一篇八股文,午飯後靜坐修習一遍八段錦,然後開始作畫,自觀摩徐渭作畫之後,曾漁對作畫用筆的技法領悟不少,現在正是慢慢熟悉掌握的階段——
作畫時,妞妞就站在一邊看,手裡捧着一個小暖爐,曾漁畫了一陣就會停筆端詳琢磨,妞妞就把小暖爐舉得高高的:“哥哥,暖暖手。”
曾漁微微一笑,擱下筆,接過小暖爐,捂在手裡繼續揣摩該如何下筆,有所意會就把暖爐交還給小妹,提筆塗染,三尺以下的小畫一個下午完成,三尺以上的兩個下午,幾幅畫畫下來,自感進步明顯,這還真不是爲了以後作畫賣錢,是爲了趣味。
晚飯時母親允許小酌兩杯,喝溫酒、吃熱菜,小方桌一家人圍坐,溫馨又愜意。
夜裡曾漁讀上回從滸灣買回來的王鰲《震澤集》,擁爐讀書,夜深則睡,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有時曾漁會覺得陪着母親、伴着小妹就這樣過一輩子就很好,不過他也清楚自己今年才二十歲,前路還長,大明朝也正醞釀一場官場劇變,嘉靖帝將崩、新君將立,遙遠北京城的這些政爭變化對江西道上饒城的一個小秀才又有何影響呢,先不管那些,過好自己的小日子第一。
上饒府學的庠生們不甘寂寞,不畏冬雨淒寒,在臘月二十六這天還組織了一次文會,包下城北的一座茶樓,朗誦各自習作,評點得失,交流心得,曾漁也參加了,雖然他謙和低調,不顯鋒芒,但秀才們大都敬服他,曾漁隱然上饒諸生首領。
雨一直下到大年三十,忽然雲開霧散,久違的冬陽露臉,天青日朗,是個好年啊。
除夕夜,曾漁和四喜在宅門前的空地上搭起高高的鬆柴點火焚燒,火焰熊熊,松香飄溢,爆竹鼓吹之聲遠近相聞。
年夜飯後,曾漁烹茶,然後教妞妞圍棋,妞妞以前也常看哥哥與朋友下棋,對兩眼成活、真眼假眼都知道了,曾漁讓十八個子與她對弈,對曾漁來說這棋下得是沒有什麼趣味的,主要是教妞妞下,看看妞妞眼睛睜得大大的凝神思考就很有趣,妞妞的額發原先是剃掉的,出石田後沒再剃過,現在前發都快覆到眉毛了,有些小美女的韻味了——
當此情境,曾漁油然想起分宜介橋村外那楓林中的木屋,那夜他與嬰姿小姐在下棋,陸妙想坐在一邊靜靜觀看,窗外,雨打芭蕉,這是一副生動美麗的畫面,曾漁心道:“不知陸妙想和嬰姿這時在做什麼,她二人離羣索居,這大過年還是隻有兩個人一塊過嗎?”又想:“十年前陸妙想帶着嬰姿居於陸坊青田村外的單門獨院,等於是幽禁,陸妙想對把她姐妹推入火坑的叔父陸員外肯定是怨恨的,想必過年也不會在一起過,冷清、寂寞,這些年陸妙想都是這麼過來的,她已經適應了,這等於是一個修煉過程啊。”
又想:“我明年若是不去分宜嚴府教學,那麼與陸妙想和嬰姿見面的機會就沒有了,難道真要等到嚴世蕃殺頭後再去救助她二人嗎,世事叵測,這期間又會有多少變數,我不能失信於陸妙想——”
“哥哥,下棋呀。”
妞妞等哥哥的下一手棋等了好一會了,終於忍不住出聲提醒。
曾漁“噢”的一聲,掃了一眼棋局,拈起一枚冰冷的黑子落在棋盤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在爆竹和鼓吹偶爾間歇的短暫時間內,除夕夜極靜,曾漁聽到母親還在廚下炒蠶豆、炒南瓜子、葵花子的聲音,炒豆子、瓜子時是用細沙拌着炒的,鍋鏟“擦擦”的聲音、沙子在鐵鍋裡流動的“沙沙”聲,還有飄到鼻邊的炒貨香味,這是令曾漁沉醉的過年的農家況味。
不知從何時起,鄉紳文士之間新春拜年只遞個拜帖就表示來過了,人並不進去門,當然,進去了主人也往往不在,因爲交流廣闊的主人也忙着到處遞拜帖,這就好比後世過年發短信,表示還有你這個朋友,不過羣發就顯得世風太不古了,嘉靖年間的人們拜年好歹也到人家門前走了一遭——
嘉靖四十年,歲在辛酉,新春第一天,天氣晴好,曾漁早起給母親磕了頭,也忙碌着出門拜年了,在上饒城他除了姐姐曾若蘭一家以及交情好的吳春澤之外,沒有別的需要去拜年的人家,所以一早他先去了吳春澤府上,去年他在分宜,吳春澤對他家關照不少——
因爲要留四喜在家應門,曾漁獨自去吳村,在村口正遇吳春澤騎了小驢準備外出送拜帖,吳春澤慌忙下驢作揖,當即陪着曾漁回到家裡見老父,揖讓行禮說了一番祝福喜慶語之後,吳春澤又與曾漁一起到曾宅祝賀新春,小坐了片刻,吳春澤便騎驢往城裡親友拜年。
曾漁牽了蒙古馬黑豆出來騎上去祝家畈,半路就遇到了姐姐曾若蘭一家四口還有一婢一僕六個人正要到曾宅拜年,曾母周氏是長輩嘛,曾若蘭先來這邊拜年也是應該。
曾漁道:“姐姐姐夫先到宅子裡坐着,我去給祝老爹磕個頭就回來。”
兩個外甥女阿彤和阿煒叫着:“鯉魚舅舅新年吉祥,鯉魚舅舅狀元及第,鯉魚舅舅嬌美美妾——壓歲錢,壓歲錢,鯉魚舅舅給壓歲錢。”
曾漁笑道:“去宅子裡等着,舅舅很快回來。”
曾漁到了祝家大宅拜見了祝巨榮,祝巨榮硬要留他喝茶說話,自去年曾筌爲祝巨榮治病鍼灸之後,祝巨榮風癱之疾了好了很多,現在已經可以扶杖走路,只是說話含糊不清,精神頭卻又好,與曾漁絮叨了半天——
祝德棟的兩個哥哥現在對曾漁也是奉承有加,一起陪着喝茶說話,等曾漁回到北門外宅子就已經中午了,曾若蘭一家當然是要在這邊用午飯的,曾母周氏和曾若蘭都在廚下忙碌着,四喜遞上一疊拜帖,竟有二十多封,都是上次文會聚過的那些秀才——
曾漁道:“這要我一一去回拜豈不跑斷我的腿,不,跑斷黑豆的腿。”想想這樣的拜年沒什麼意思,也懶得去回拜,次日一早去和吳春澤商量一下,在一家酒樓宴請諸生,這新春酒喝到午後未時末才散,更相約明日由另一位秀才請客,繼續飲酒論文。
在北門外曾漁和吳春澤道別,回到自家宅子卻見大門外停着兩頂轎子,不知家裡來了什麼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