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靖四十年正月十六,曾漁和小廝四喜早早用了早餐就出門了,不須祝德棟相送,只叫了一個腳伕挑着禮品擔子送到三江口碼頭,早兩日就僱好的那艘小船泊在岸邊,艄公立在岸邊高地上眺望,見到曾漁主僕到來,趕緊迎上前幫着四喜提包袱,招呼着上船。
小船解纜離岸,向西順流而逝,天氣甚好,曾漁坐在船尾看東邊天際的朝霞、看一輪紅日噴薄而出,久久不語。
四喜坐在一邊喜上眉梢,只是見少爺眉峰微蹙不說話,他也就沒敢多說話,靜聽木船底部江水的漱響,心底的快樂就象這船底的水汩汩地想往上涌,四喜的快樂很簡單,宅子裡的奶奶現在不必爲銀錢操心了、少爺要娶龍虎山張家小姐爲妻了,尤其是昨日府尊大老爺親自登門致賀之後,左右鄉鄰就連看他四喜的眼神都有點不一樣了,透着敬畏哪,這讓四喜很得意,只是少爺爲什麼看上去並不是那麼喜氣洋洋?
立春已過,雨水將近,寒冬是過去了,氣溫日見轉暖,兩岸隱現綠意,但江上風還是很冷,曾漁回艙中坐定,不再多想陸妙想和嬰姿的事,有多大能力就做多大的事,他並非負心薄倖,實在是力有未逮啊,總不能嚴世蕃不把嬰姿嫁他,他就苦苦死等吧,新年他二十一歲了,他母親都着急了,難道林知府爲大真人府來說媒他還敢推託不成,更何況對於張廣微他是很有好感的,這位一心向道的少女心地善良,也沒多少大小姐脾氣,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能娶到張廣微是他的榮幸,這點他很清楚,至於陸妙想和嬰姿,陸妙想此生是不會嫁人了;嬰姿呢,新年才十三歲,還可從長計議,若真會遇到不幸,他一定會施以援手,儘量讓陸妙想和嬰姿不要受到嚴嵩父子倒臺的波及,嚴氏倒臺對陸妙想而言也許還是逃脫樊籠的良機呢——
船行江上,兩岸風景清瘦,好似倪雲林的淡墨山水畫卷,廣信府這一帶都是丹霞地貌,奇峰怪石頗多,冬末春初時節,草木未長,山石巖崖更顯奇倔之態,兩岸風景隨着江水流逝,曾漁的心也漸漸恢復了寧靜。
江流平緩,小船輕快,午前就過了鉛山河口,信江在這裡匯聚了鉛河之水,江面開闊、江流浩大起來,曾漁立在船頭看河口碼頭,岸邊帆船如林,岸上人煙鼎盛,與去年第一次經過此地時所見景象一般無二,這江西道最重要的商埠已經從去年臘月那場賊難中恢復過來——
“少爺,少爺。”四喜道:“少爺的銀子是丟在哪一邊,我想上岸去尋一尋。”
四喜還對曾漁去年棄在橫峰道上的那十兩銀子還念念不忘,曾漁失笑道:“那條道並非人跡罕至,雪化已多日,還等得到我們去揀——別再想那事了。
申時正牌,小船在鷹潭坊龍頭山碼頭靠岸,四喜先跳上岸,立身未定,就聽得一個大嗓門叫道:“四喜、曾少爺,你們終於來了,我吃了午飯就在這裡等着了。”
四喜轉身雀躍道:“來福哥,有勞有勞,新年好,新年好。”
曾漁跳上岸,笑道:“來福,你怎知我今日會到?”
憨稚的來福迎上前道:“羽玄法師上午就來了,說曾家少爺今日應該會到。”突然提高聲音道:“曾少爺你看,銀子我找到了。”說着急急忙忙從懷裡掏出兩隻小銀錠,雙手捧到曾漁面前。
四喜瞪大眼睛驚道:“來福哥,這是我家少爺遇賊時丟的那十兩銀子嗎?
來福咧着大嘴“嗬嗬”直笑,點頭不迭。
曾漁也甚是驚奇,問:“來福你是怎麼找到的?”
來福憨笑道:“年前我與我家少爺不是坐船回來嗎,到鉛山那邊我就上了北岸,直奔曾少爺埋銀的那棵臭椿樹,很快就找到這兩錠銀子了。”
四喜大讚:“來福哥,真有你的,記性這麼好”
曾漁也誇獎來福:“來福好樣的,讓我去找都找不到埋銀之地——我們方纔船過河口時,四喜還說要上岸找銀子,哈哈,還好我沒讓他去找。”
四喜笑道:“我哪裡知道來福哥已經先找到了銀子。”
來福道:“我不是說過的嗎,我會去找的。”
艄公幫忙把曾漁的行李擔子挑上岸,曾漁付了工錢,來福挑上擔子,三個人往鷹潭坊十字街行去,剛走上岸階高處,就見鄭軾和羽玄道人向龍頭山碼頭走過來了——
“我就估摸着你快到了。”
鄭軾大步奔來,執着曾漁的手哈哈大笑道:“九鯉紅鸞星動,大喜啊大喜
曾漁和羽玄道人見禮,羽玄道人笑嘻嘻道:“九鯉賢弟來得好早,半夜就動身了吧。”
鄭軾故意板着臉道:“羽玄,九鯉賢弟也是你叫的嗎,沒大沒小,只我現在也比你高了兩輩,唉,我還真不知道怎麼稱呼你了。”
鄭軾和羽玄道人經常相互打趣謔笑,羽玄道人笑道:“你我交往多年了,不用改什麼稱呼,如今你比九鯉賢弟矮了兩輩,你們之間的稱呼倒是費神。”
曾漁道:“兩位莫開玩笑,只是提親而已,成不成還難說。”
鄭軾道:“這是天作之合,豈能不成,必成。”
來到鄭宅,曾漁進內院向鄭軾母親呂氏磕頭拜年,又拜見了嫂嫂李氏,給了謙謙六錢壓歲銀,另有妞妞送給謙謙的小玩具和糕餅,都是在上饒城隍廟燈市買的。
次日一早,鄭軾僱了兩頂轎子,他與曾漁乘轎,來福、四喜步行,羽玄道人未隨行,他要趕回上清鎮大真人府報信。
鷹潭坊至貴溪縣城約四十里,曾漁一行趕到貴溪縣城已經是午時末,在城南飯館隨便用了些午飯,便到縣衙投刺,很快便有衙中幕友來迎曾漁、鄭軾二人進去,周知縣在廨舍門前迎接,他早已得到林知府和大真人府的知會,對曾漁當然甚是客氣,安排二人在廨舍歇息,當夜還盛宴款待。
十八日一早,周知縣與曾漁、鄭軾乘轎赴上清,從貴溪縣城到上清鎮有六十里,比鷹潭去上清還遠一些,所以周知縣趕到上清鎮已經是午後未時末,大真人府的張管家、羽玄道人還有兩位道官早已等候多時,一面遣人飛奔回府報信,一面領着周知縣、曾漁一行前往大真人府。
嗣教真人張永緒和另兩位張家長輩立在頭門外迎接,這自然是因爲周知縣的面子,提親的曾漁還不能有這樣的禮遇,只是由周知縣做媒也是出於大真人府的安排,張大真人迎接周知縣也等於是迎接曾漁,須知張廣微乃是他姑母—
周知縣笑呵呵指着頭門兩邊抱柱上的黑底金字楹聯道:“麒麟殿上神仙客,龍虎山中宰相家——誰能想到這幅佳聯會成就一段良緣,哈哈。”
當代嗣教真人張永緒覷眼看了看曾漁,面上笑容不大自然,張永緒其實是不同意這門親事的,一個小秀才要做他姑丈豈不是失了他龍虎山張大真人的體面,只是大上清宮地位甚高的元綱法師力主這門親事,說曾漁是正一教護法神祀下凡,又說張廣微自幼性子執拗,卻偏偏與曾漁很合得來,豈非仙緣,而且這回張廣微爲了救曾漁都跑到上饒曾漁家裡去了,雖說有些不象話,卻也是前生姻緣註定,張廣微的母親都同意這門親事了,他張永緒一個做侄兒的還能怎麼說——
張永緒肅客入內,大真人府前半部分算是道宗衙門,後半部分是私第,一行人走過玄壇殿、法篆局、提舉署等等建築,來到大真人府正廳,張家的兩位長輩與周知縣和曾漁、鄭軾略略說了幾句,語不及婚嫁,便即開席用餐,本來提親時只是媒人上門的,說妥了再帶着準女婿登門納采,如今周知縣帶着曾漁一塊登門了——
席間周知縣說起曾漁因剿賊立功受到總督胡部堂的獎賞、不日朝廷還將有敕命下達追封曾漁父祖官職,又說曾漁是江西學道黃大人的得意門生,今秋鄉試黃學道極爲看好曾漁——
媒人說話總是誇張啊,曾漁趕忙謙虛幾句,稱自己才疏學淺,今秋鄉試是生平第一回,實無把握。
張廣微的一位叔父比較囉嗦,問了曾漁很多話,盤根問底的,曾漁一一作答,龍虎山張家人嘛,問着問着就說起一些道教經典來,好在曾漁是堪輿世家,風水術雖說源於春秋陰陽家,卻從來就與道家學說密不可分,有不少龍虎山道士也精通風水術,所以曾漁與張廣微這位叔父也能說得上話。
不論張永緒,張家的這兩位長輩對曾漁的印象頗佳,認爲曾漁雖非富貴子弟,卻氣度從容,不顯寒酸吝氣,應答之際不疾不徐條理清晰,容貌體格也沒什麼好挑剔的。
張管家進來了,向張永緒低聲說了幾句,張永緒點點頭,對曾漁道:“曾公子,大上清宮元綱法師請你去一晤。”
曾漁便起身拱手退出,羽玄道人在儀門外等着,二人快步出了大真人府頭門,不約而同緩下腳步,曾漁問道:“道兄,元綱法師喚我何事?”
道人羽玄嘿然道:“當然是因爲小仙姑的事——”
羽玄可惡,話說半句,曾漁追問:“到底何事?”
羽玄道:“小仙姑已辟穀三日。”
曾漁吃了一驚,問:“爲何,是不肯婚嫁?”
羽玄點頭道:“確實是這個原因。”
絕食三日事情可不小,羽玄道人卻是笑嘻嘻沒心沒肺的樣子,曾漁尷尬道:“廣微小姐既一心求道,我還是不要強求爲好。”
羽玄輕笑道:“賢弟不必擔心,小仙姑雖說辟穀,只是不吃米飯魚肉而已,水果還是照吃,京城的蘋婆果、山東秋白梨、東陽南棗,種類也很不少。”
曾漁也忍不住笑出聲,問:“那元綱老法師召我去做甚麼?”
羽玄笑道:“這還用說,當然是由你出面把小仙姑勸得不要辟穀了。”
曾漁搖着頭笑,跟着羽玄道人向小鎮東郊的大上清宮行去,路過黃家豆腐店時,曾漁看到羽玄的老丈人黃老爹正在門前與一個挑黃豆賣的漢子在討價還價,趕忙上前見禮——
黃老爹見是曾漁,大喜,熱情地邀曾漁進去坐,羽玄道:“阿爹,曾公子有重要事急着去辦,回頭再來。”又對曾漁低聲道:“拙荊在向你行禮呢。”
曾漁看到豆腐店內嬌俏可人的羅惜惜斂衽向他萬福,趕緊便回了一禮,對黃老爹道:“既來上清,少不得要來叨擾黃老爹一餐飯的,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