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戰艦炮對射時,水兵們總是以爲自己中的炮彈比敵人多,因爲敵人的炮彈就在身邊爆炸,而自己的炮彈即使擊中敵艦也沒什麼大的動靜,除非引爆了彈藥庫或者燃起了大火。是以莫菲特中將私下和槍炮大副潘文治交流的時候,曾叮囑他在海戰中務必要想辦法激起己方的士氣,以增強炮手的自信,爲此,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撒謊。
照理來說潘文治中校應該等海容號逼近日進號開炮之後再謊報軍情,但海圻號第二輪炮彈射的實在是太偏了,他知道這不是技術的原因——自從莫菲特中將接管海軍以來,艦隊的訓練經費是以前的五倍,炮手的命中率也有了極大的提高,很多炮彈即便是不中,也離目標不太遠,可是現在海圻號的炮彈卻越打越遠,這讓他不由的提前撒謊,以增加炮手的信心。
前後主炮不齊射的好處此時發揮了出來,前主炮射擊的時候,後主炮在裝填,後主炮在射擊的時候,前主炮根據最新的距離在調整,誰都只看到了自己炮彈沒中,誰都以爲是另一門主炮射出的炮彈擊中了敵艦,在潘文治的謊言下,炮手們信心大增。唯有一側的幾門副炮看到了己方炮彈只激起了浪花,並未擊中敵艦,但他們並沒有說什麼,而是在擔心,剛纔艦舯部命中的那一發八英吋炮彈,只讓他們惴惴不安,相比於主炮塔的十一點四釐米的裝甲,副炮的裝甲只有五點一釐米,這麼薄的裝甲即便日本人現在用的不是穿甲彈而只是高爆彈,殺傷力也難以抵擋。
艦舯位置的大火在水兵們的努力下很快就熄滅。或許是天色已暗的原因,日本人的炮彈再也沒有命中,但他們炮彈靈敏的信管即便是擊中海面也會激烈的爆炸,夜色中,水花和火光同時從墨黑的海面上不斷的升騰起來。景象說不出的怪異。
長達二十分鐘的對射中,日進號包括試射,一共發射了六輪炮彈,記二十一發,唯有第三輪中的一發擊中海圻號,其他的炮彈都射在海里。六點三十四分。在艦長林葆懌不斷的詛罵聲中,日進號巡洋艦已逼近到了己方七千米的地方,海容號上的主炮才進行一發試射,便被日進號上的十四門六英吋副炮擊中,着彈的位置是艦尾主炮。劇烈的爆炸之後並無人員傷亡和實質損害,但還是把司令塔內的諸人嚇了一跳。
藉着遠處海圻號的再一次中彈爆炸的火光,大副陳季良看着臉色數變的林葆懌說道:“女內,洋人這是想讓我們送死,不能再靠前了。”
海圻號上莫菲特、田士捷、吳凡、程璧光都知道具體的作戰計劃,但除他們以外海圻號、海容號上的官兵並不知道己方交戰的最終目是什麼,特別是海容號,得到的命令是跟隨旗艦一起運動。堅持三十分鐘即行後撤。可現在才過了二十分鐘,甫一進入日進號副炮的射程,剛一開炮的海容號就已經中彈。想到日進號上有十四門六英吋炮,林葆懌頭皮有些發麻,他對陳季良不合時宜的抱怨並沒有訓斥,在日進號下一輪的齊射中,他有些不安的問向旁邊:“幾點了?現在和日本人距離是多少?”
“六點三十七分,距離剛纔報的是六千八百碼。”有人答道。
“旗艦還在向前運動嗎?”林葆懌再問。
“沒有。現在他們正想把這個距離拉遠。但日進號衝的太近了。”黑暗中剛纔那個聲音答道,似乎爲了要提醒什麼。那聲音答完有道:“海圻號的航速最高能到二十二節,可我們……”
海圻號其實最高航速能到二十四節。但那是出廠的時候,現在十餘年過去,最高航速只有二十二節,而海容號出廠的時候最高航速只有二十點七五節,也是十多年過去,現在航速能有十九節就不錯了。大副的意思是提醒林葆懌,半個小時後撤,同樣的距離海容號因爲航速更慢定會落在後頭,現在日進號的炮彈基本射向海圻,可撤退的時候一但落後,那炮彈可就全落在海容號頭上了。
司令塔裡一片寂靜,唯有傳聲筒中桅杆上的槍炮大副陳世英急切的聲音,“距離六千六百,是不是可以開炮?是不是可以開炮?”
“暫時不要開炮……不!以最慢射速開火。”艦長林葆懌命令道。此時無數個念頭在他腦子裡亂轉,他本想不跟着海圻號一起運動,好拉開和日進號的距離,但現在海軍中治軍甚嚴,一旦脫離海圻號,那和臨陣脫逃無異,海容號前任艦長杜錫珪的下場他可是知道的,楊竟成根本就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得罪他那就是找死,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少開炮。
發生在1913年8月21日晚六時菲律賓海的海戰極爲詭異,日進號一邊開炮一邊死命的想靠近海圻號,黑夜裡這艘七千多噸的巡洋艦就像一個會噴火的怪物,不斷的向海圻號噴出怒火,而海圻號兩門主炮則是竭力的反擊,唯有海容號悄無聲息,像是一個影子一般跟着海圻號身側,它的射速比海圻號的主炮還慢,按照海圻號槍炮大副潘文治的計算,他們根本就是五分鐘一發。
“海容號是怎麼回事,他們的射速爲什麼什麼慢?”莫菲特中將不光看着日進號,還盯着身側的海容號,他立馬發現了問題,問向程璧光少將。
還能怎麼回事?現在是晚上,唯有炮口的火光能暴露己艦的位置,不開炮或者少開炮的情況下,日本人將無法準確瞄準。程璧光少將在心裡嘀咕着,但他卻不想、其實也不敢實話實說,海圻號的機關長劉冠南就是福建人,其他崗位福建人更是不少,他現在如果說海容號是在故意避戰,那要不了幾天。所有福建人都會知道是他在背後打他們的小報告。他唯有硬着頭皮道:“長官,剛纔海容號中了一炮,也許是發生了機械故障。”
“機械故障?”莫菲特中將狐疑道,他有點不相信,就是剛纔被海容號被擊中了主炮。可海容號的主炮是單裝的,損失了一門也還有兩門啊。
司令塔裡衆人暗中猜測間,桅杆上的潘文治卻揭開了謎底,在照例通報敵艦距離航速之後,只聽他氣憤的罵道:“丟他老母!撲街!五分鐘開一炮,不想打可以滾蛋!”他下意識的自言自語通過傳聲筒被全艦聽了個正着。正當海圻號炮手也想放慢射速的時候,他的聲音又高昂起來,“打中了!我艦後主炮擊中敵艦前炮塔,啊,日本人着火了!着火了!”
六點四十四分。在炮戰開始後的第三十分鐘,海圻號的第七輪射擊終於擊中日進號前部主炮,日俄對馬海戰中這門連續被十二英吋炮彈擊中主炮即使修復,其防禦還是不如之前,炮彈雖然沒有擊穿裝甲,但卻使整個炮塔發生輕微的位移,而且爆炸的火焰引燃了附近的木頭,日進號上串起的火光使得全艦都看了個正着。藉着火光的指引,海容號的一發炮彈也擊中日進號,不過這發十五釐米的炮彈並沒有取得什麼戰果。
轟隆隆的炮聲中。司令塔內一直看着時間的田士捷中校發現之前和伏擊潛艇越好的時間已經到了,他對着浮現笑意的莫菲特中將說道:“中將先生,時間已經到了。”
“好!航向零八零,航速十九,離開這裡。”莫菲特中將命令道。“信號臺給海容號發信號,務必跟隨旗艦一起運動。”
“航向零八零。航速十九!”司機弁鄭疇雄大聲重複着莫菲特中將的命令,開始轉動着方向舵。按照預定的路線撤離戰場。
旗艦一動,海容號也立馬緊跟過來。而之前遠遠觀戰的商船船長於三寶也放下望遠鏡,命令舵機轉向。五分鐘不到的時間,中方艦隻就回轉了方向,拉開了和日進號的距離。正在艦橋上密切注視戰況的九津見雅雄大佐見狀興奮的大叫道:“支那人逃跑了,全速跟進,追擊支那艦隊!”
開戰之初船隊在西方,炮戰中雙方不斷的轉向,使得船隊現在處於東側,其實這也是日進號的策略,即不讓船隊靠近西面和北面,好使船隊陷入日本艦隊的包圍圈中。日本人的打算大家之前是有預料的,對日進號來說,最好的結果是將己方艦隻擊沉或擊傷,若是不能那就堵住去路,讓船隊往回趕,也正因爲此,二十五艘潛艇的伏擊圈選在東面。
商船在最前面,而後跟着的是海圻號和海容號,最後跟着的便是日進號巡洋艦。置身於潛望鏡深度u-52上的胡琴齋只能看見東面的細細火光,聽見炮彈落水之後發出的爆炸聲,但那邊的戰局到底如何,藏身水下的他是看不到的。
白色的照明燈之下,指揮台邊的諸人死死的盯着聽音員的臉色,不知道多了多久之後,只聽聽音員說道:“商船過來了……跟在他後面的還有……還有兩艘,不對是三艘軍艦!”
商船馬達的聲音聽音員是熟悉的,只是軍艦的聲音他分不太清,特別是日進號射在海面上爆炸炮彈所發出的聲波,刺激着聽音員脆弱的耳膜,每一發炮彈入水爆炸,他就感覺自己的耳朵像被什麼東西錘了一下,嗡嗡作響。
日艦炮彈的爆炸不光刺激着聽音員,也刺激着整艘潛艇,每一顆炮彈爆炸之後,在水中傳播的音波都會讓潛艇起一些搖動,這不由的讓胡琴齋想到了潛艇學校裡教授的那種叫深水炸彈的武器,他不禁擔心起來,要是日本人發明了深水炸彈,那自己可就慘了。
水面上的爆炸聲越來越近,此時見自己無法阻止支那人逃命的九津見雅雄大佐開始命令炮術長把炮擊目標調整爲那艘商船,那纔是他要擊沉的東西,不過那艘商船至始至終離日進號都有一萬五千米,這個距離讓艦上的八英吋主炮完全夠不着。
“伊吹號他們現在在哪裡?”擔心支那人越逃越遠,九津見雅雄大佐不耐煩的問向大副。
“他們正在趕來的路上,應該只有三四十海里左右,少將閣下命令我們務必要再拖住支那人兩個小時。”大副答道。
“呦西!”大佐終於有了些滿意。他覺得今天晚上己艦的炮擊很差勁,不過即便這樣,自己的目的也快要達到了,使整個聯合艦隊徒勞無獲的罪魁禍首今天晚上就要交待在這裡。
不明白日本人情況,已經組成伏擊圈的潛艇指揮官們不斷的要求輪機長保持水平。在商船的馬達聲駛過之後,胡琴齋驚喜的發現自己似乎處於船隊的航行之側,這也就是說日艦也會順着這個航道經過,這是一個絕佳的射擊位置,就在己方巡洋艦急促通過潛艇正前方的時候,他大聲命令道:“魚雷一到四號準備!”
“魚雷一號到四號準備!”艇長的命令被傳令兵重複着。逐次的傳遞到艇首的魚雷艙。
“打開魚雷管!”胡琴齋眼睛死死的盯着潛望鏡,再次發着命令。
“打開魚雷管”!命令在艇中被傳遞。魚雷艙內,已經裝填好魚雷的水兵搖着魚雷管蓋子的把手,齒輪咬合間,魚雷管前端已經打開了。海水‘嚯’的一聲灌進到魚雷管裡。
努力在潛望鏡中尋找着日艦,但潛望鏡中只見一片漆黑,就是眼前的海浪都看不真切,要想知道敵艦的方位,只能是等待它下一次開炮。並不太長的等待中,全速追擊的日進號再次開火,炮口的火光讓這一片海面的狼羣都確定了獵物的位置。
“艇首方位零一零,速度十八。距離兩千四,深度兩,魚雷速度三十。”胡琴齋一口氣下達完命令。他覺得心臟就要跳將出來,在傳令兵重複他命令的時候,他再道:“左舵五,一號、三號,準備發射!”
“左舵五,一號、三號。準備發射!”傳令兵重複道。
“一號,發射!”胡琴齋喊道。壓抑之下聲音就像是一條在撕咬獵物的狼。
“一號,發射!”傳令兵的聲音也高了起來。隨着他的命令,魚雷管的水兵拉動扳機,魚雷尾部氣泡衝出的同時,魚雷也脫管而出了,往獵物急奔而去。
“二號,發射!”傳令兵的聲音再次傳到魚雷艙,又一個扳機被拉下,二號魚雷也脫管而出。
“三號,準備發射!”傳令兵又把命令傳遞了過來。
“三號準備完畢!”魚雷艙迴應道。
“三號,發射!”命令又至,三號魚雷也射了出去。
“停止射擊!”隨着日艦再一次開炮,胡琴齋似乎看到了其他幾艘潛艇的潛望鏡,他此時纔想起長官之前的命令,那就是要儘量節省魚雷。
胡琴齋下完命令,掉轉頭又看向正拿着懷錶讀秒的聽音員。聽音員完全懂得他的意思,對着他、還有其他看着自己的人說道:“馬上就知道結果了。”
魚雷要想射中敵艦,勢必要是射擊其航線前端的某一點,三十節的速度,魚雷每秒鐘行進十五點四三米,兩千四百米的距離,魚雷便是直線也需要一百五十五秒,而要射擊敵艦航線的前端,那魚雷要行駛的距離就不止是兩千四百米,很有可能要達到三千米,這就需要一百九十多秒,三分鐘出頭。如果是白天,魚雷氣泡所激起的白色航跡必定會讓敵艦發現,這三分鐘也足夠他們調整航行,但是,如此的黑夜,又是緊急的追蹤,日本人能發現嗎?
秒鐘在滴答滴答的不斷往前,轉了一圈之後又轉了一圈,衆人在屏住呼吸的同時,日進號上的水兵終於發現了異常,己艦近處的海面上出現了數條白色的航跡,他立即高叫起來,“魚雷!有魚雷!”左舷喊有魚雷,右舷也高聲喊有魚雷,正拿着望遠鏡死盯着支那船隊的九津見雅雄大佐終於把目光放在了近處,“八嘎!”他下意識的罵完便呆如木雞,根本沒有下令要規避魚雷,因爲根本就避不過,這根本就是一片魚雷海!
九津見雅雄被海面上密集的魚雷所震驚,身邊的少佐也看到了滿海面的魚雷軌跡,他正喊道‘長官’的時候,一條魚雷擊中了日照號的尾部,略顯沉悶的‘轟’的一聲,日進號似乎被水底的一隻大手重重的擡起,而後又重重的落下。在它還沒有完全落完的時候,又被下一條魚雷擊中,這一次命中的是戰艦舯部,可爆炸的火光還沒有完全綻放,又有一條魚雷接踵而至……四分鐘之後,這艘適才還耀武揚威的巡洋艦斷成兩截,打着旋兒沉入了海底,艦上五百多名官兵也隨之陪葬。
看着緊追自己的日艦忽然接連中了魚雷,兩艘巡洋艦上的水兵們全部都跳了起來,驚呼中只聽見有人高呼媽祖保佑,水兵們終於知道自己爲何要和強於自己的日進號對射,這根本就是引其入套、請君入甕。想到中國海軍從來沒有擊沉過一艘日艦,艦上的幾個老人突然熱淚盈眶!
海面上歡呼,海底下也是一片歡騰,雖然只有前面兩條魚雷能分辨是誰射出的,但潛艇上官兵聽到日本巡洋艦船殼撕裂、龍骨折斷的聲音如同天籟,這是潛艇部隊擊沉的第一艘軍艦,即便不是自己擊沉,也是隊友擊沉的;即便自己現在沒戰果,那以後也一定會有戰果。
司令塔的喜悅聲中,莫菲特中將虔誠的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他懸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剛纔追擊的時候,日艦一發炮彈又擊中海圻號,爆炸的震動使得鍋爐開始漏氣,海圻號的航速頓時慢了下來,如果潛艇再晚個五分鐘擊沉日艦,那在不斷逼近的日進號,很有可能將自己擊沉在這裡。簡短的禱告完畢,莫菲特中將看着面帶喜色的諸人,喊道:“先生們,我們該回家了。”他說罷就命令道:“左滿舵,航向二四零,諸艦跟隨旗艦一起運動!”
隨着中將的命令,海圻號一百八十度拐彎,一直跟着他的海容號也跟着拐彎,跑的最前面的商船也在信號之下靠了過來,三艘艦艇再次編隊往西航行。想到日本人正開足馬力圍過來,感覺到航速再不斷下降的莫菲特中將再道:“管輪報告損失。”
“管輪報告損失情況。”艦長湯廷光在傳聲筒裡重複命令。
長長的沉默之後,傳聲筒裡傳來總機關長劉冠南的聲音:“已經修復,但航速最好不要十八節!”
海圻號是一艘十幾年的軍艦,更是一艘保養不當的軍艦,以用煤爲例,軍艦合格的用煤是威爾士硬煤,可這煤需二十兩一噸。再給海軍部的核價中,軍艦用煤報的就是二十兩每噸的威爾士硬煤,但在艦隊的內帳裡,艦隊用的是十二兩一噸經嚴格挑選的開平塊煤,可把持艦隊供煤的是醇親王府的馬伕張翼——也正是此人把開平礦賤賣給了英國,他仗着醇親王府的身份,收的是海軍十二兩一噸的煤錢,給的卻是另外買來三四兩一噸的日本賤煤。如此的中飽私囊,艦隊無人敢言,畢竟當今皇上就是醇親王府出來的,海軍大臣載洵也是醇親王府的,真要是惹惱了張翼,那這海軍可就別想辦了。
十幾年的日本煤燒下來,加上維修不足,滿清留下來的這些軍艦鍋爐都有漏氣和腐蝕的毛病,剛纔的追擊即便沒有中炮震動鍋爐汽鍋,那高速也不能維持太久,可以說,日進號被魚雷擊沉是恰到好處。
聽聞輪機無恙,諸人終於完全放了心。而莫菲特中將則開始統計己方的戰果,不提海容號,海圻號在半個小時的戰鬥中一共發射了七輪十三發炮彈,只擊中日艦一發,不過後來的追擊中,己方又擊中過日艦一次,如此算來,那是十九發中兩發,命中率是百分之十點五,這可比日本人的四十三發中三發高多了……中將被自己算出來的數字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