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會面一開始極爲苦澀僵硬,但之後卻逐漸順暢起來:從東亞同盟問題到海軍裁軍問題,再到在美華僑去留問題、中美進出口關稅問題,最後到歐洲農產品市場分割、也就是全世界棉花和菸草產量配額問題,這些事前準備拿來讓步的東西在會談中全部過了一遍,翁文灝直白的表示如果能簽訂海軍條約,那麼中國將在這些問題上做出大幅度讓步。
中國的大度讓羅斯福深具好感,若放在平時,其中任何一條都會讓選民和輿論對他歌功頌德,但此時美國正處於大蕭條中,更具體的說,上一個任期內,政府所施行的凱恩斯主義赤字財政所帶來的通貨膨脹爲幕僚們所警惕——相比於1933年,1937年的物價上漲了31.25%【注157】,包括羅斯福在內,內閣全都認爲應全力削減政府開支減少赤字規模,但這樣做的後果就是1936—1937年度的經濟大衰退,1936年的國民生產總值爲七百五十五億美元,但今年一季度國民生產總值增長率環比下降7%,失業率則同比增加了34.9%,財政部謹慎預計今年的國民生產總值不會超過七百億美元。
此時政府已經陷入了凱恩斯經濟的陷阱——即所謂的滯漲:通貨膨脹率和失業率交替上升。如果政府繼續實行財政赤字,靠超發貨幣來支撐政府消費進而消除失業、振興經濟,那麼物價將進一步上漲,通貨膨脹率很可能達到10%以上。長此以往,漲價和囤積將成爲商家的主要牟利手段,通脹率又會進一步被推高;而不能進行囤積投機的資本只能轉移出美國,因爲10%的通脹率等於每過一年美元就要貶值百分之十。造成失業進一步增加。
當然,這不是最嚴重的,最嚴重是美元的購買力下降帶來的美元貶值。1934年頒佈的黃金法案將美元價格從20.67美元兌一盎司黃金減少到35美元兌一盎司黃金。結果就是美元幣值貶低40%。本來因爲經濟危機1934年的物價就比1929年低70%,美元貶值40%僅僅相當於美元被故意壓低了10%的匯率。此舉不但能刺激美國商品出口,還能吸引大比國際遊資前往美國投資抄底,將手中持有的黃金、英鎊或其他資產換成美元資產。
可如果每年通貨膨脹率達10%,那麼物價飛漲下當初美元貶值所帶來的出口效應將逐步減少,出口額大幅下降;同時,當初因美元貶值持有美元資產的國際遊資和一些手中持有鉅額美元儲備的國家,眼見美元以每年10%的速度貶值,將會瘋狂拋售手中積攢的美元。其結果有二:其一是美國宣佈外匯管制。禁止國外美元迴流且禁止美元匯兌防止拋售,此種行爲等於國家信用破產,其在國外三百多億美元的投資及歐戰債務將全部泡湯;同時對外貿易無法正常進行,除非以物易物或使用黃金交易。另一個結果則是坐等國外鉅額美元迴流國內、黃金外匯流出國外,此舉將徹底引發惡性通貨膨脹。
簡而言之,美國經濟是一個開放性經濟體,美元是僅次於英鎊的國際性貨幣,而它又不能像後世那樣強制性要求國際貿易以美元結算,並讓每個國家央行持有鉅額美元外匯及美國國債,以使美聯儲可通過印鈔向全世界徵收鑄幣稅。因此。繼續凱恩斯赤字財政的後果將是災難性的,它將徹底毀滅美國經濟。
但如果不實行凱恩斯赤字財政,失業人口將再次超過一千萬。總失業率突破20%。如此巨量的失業工人食不裹腹、流離失所,是非常容易爆發革命的。1932年的退伍軍人進軍事件、提出‘分享財富’計劃的路易斯安那州州長、參議員休伊·朗,這樣的事件和人物將層出不窮。屆時,羅斯福不左不右的中間路線不得不中止,美國肯定不再是之前的美國。
美國境況如此兩難,但不無意外的,學地質出身的翁文灝顯然無法看清羅斯福笑容背後的隱憂,他的那些幕僚和下屬除了對美國盲目崇拜、對凱恩斯經濟大力追捧外也無有益的提示。是以,自我感覺良好的翁文灝臨近結束時因爲主人的笑容幾乎以爲自己要被留宿——二樓之上是總統一家的私人起居室。據說一些親密的訪客會被總統留宿,但到最後羅斯福卻依舊笑容可掬與他道別。
“真是……”回到下榻酒店的翁文灝使勁摸了一把汗。他全身上下全都被汗水浸溼了,直到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他才渾身疲憊的坐在沙發上喝茶。顧維鈞、徐新六、張嘉璈、吳景超、蔣百里還有駐美公使施肇基等人就坐在客廳裡等他開總結會。
搖着頭的翁文灝本想說‘剛纔真是狼狽’,但話到嘴邊只吐兩個字,大概是覺得這麼說不妥,是以改口道:“從剛纔羅斯福總統的態度來看,最難的一關算是過去了。”
翁文灝如此樂觀讓除顧維鈞、施肇基兩人以外的諸人一片笑聲,徐新六說道:“今天下午的事情想想就後怕。這可是全靠總理忍辱負重、堅持不懈,才說服了羅斯福總統啊。回到國內這一段可是要好好對民衆說一說的,和平得來如何之不易!當時那什麼……,對,戰爭部長****生威脅說要開戰時,我簡直是嚇了一跳。他這是什麼態度?!假使此人真是個唱黑臉的,也不能如此不顧外交禮節啊,中美都是世界強國,怎能說開戰就開戰能?”
“這次確實是全靠總理舌辯羅斯福總統,力促和平的。”徐新六委婉的拍馬,張嘉璈這個戶部侍郎也當仁不讓的跟上,“回去就應該讓那些反對我們的代表們看看,他們能在京城提籠遛鳥、能在八大胡同喝酒聽戲,全靠總理大人在這裡撐起了一片天……”
徐新六和張嘉璈都拍馬屁,但翁文灝畢竟不是老官僚。再說他此時想起****生的威脅還有些後怕,於是在張嘉璈未拍完之際,看向沉默不語的外交尚書顧維鈞。他笑道:“少川今天也出力不少啊。怎麼看,少川?你認爲接下來的談判會順利嗎?”
“這……”本來顧維鈞只想旁觀諸人拍翁文灝馬屁的。不想話頭一轉,居然說到了自己身上。平心而論,他對和談不抱希望——西方的思維不是翁文灝這種雖經西洋留學教育、卻未知其精髓的文人所熟知的。國人的和平是思想言談上和平、和顏歡笑的和平、甚至於卑躬屈膝的和平,而西人的和平卻僅指不存在任何實質威脅的和平,其與和顏歡笑無關、與卑躬屈膝也無關,徹底消除威脅才能解除擔憂。
對美國而言,威脅是什麼?威脅就是日益壯大的大中華國。日本,說的不好聽。只是大中華的下人,即便不顧道義將這個下人賣給美國,美國人就放心了?顧維鈞與在美日久的老外交官施肇基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們自始至終對中美談判都不看好,可外交之本質是要爲政治服務的,在戰爭還未真正開始前,他們都要盡全力阻止戰爭的發生。
顧維鈞沉吟之際,興致甚高的翁文灝微笑道:“少川,你就不要顧及了,有什麼就說什麼。這裡全都是自己人。”
“總理,我還是建議不要與日本交惡,最少不要在日美之間偏向美國。”沉吟了半響。顧維鈞如此說道。此時坐在南轅北轍的馬車上,他只能提醒車伕小心看路,謹慎前進。
“爲何如此?”徐新六想到亞洲銀行沒有半點原始股給自己的興業銀行,就對親日派恨的牙癢癢,他巴不得中日馬上交惡,然後對日大戰一場。現在美國人居然有這樣的想法,那他定是要力促翁文灝棄日親美的。
“因爲……”顧維鈞真不知該如何解釋不要與日本交惡的緣由,他想罷只有道:“真這麼做道義上說不過去……”
“道義?!”他還沒說完張嘉璈就插嘴了,他的情況和徐新六類似。“道義值多少錢一斤。現在不交惡日本,美國就要交惡我們。我們何必爲了日本……”
“公權!”見顧維鈞還沒有說完張嘉璈就打斷他的話,翁文灝當即咳嗽一聲。將他攔住。
“……再一個,”顧維鈞並不在乎張嘉璈的打斷,他接着道:“萬一我們交惡日本,乃至於放棄日本,美國還不罷休怎麼辦?”
“還不罷休?!”翁文灝的眉毛又變得一高一低,“此話何解?我們能做的讓步已經做了,甚至於他們要求的賠償也可以視情況接受一小部分,美國人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總理,”顧維鈞心中嘆氣,“日本海軍雖然比我國強,但國力卻比我國弱,鋼鐵、造船、汽車、飛機,這些工業即便不完全依賴我國,也要由我國提供原料。這樣的國家美國並不重視,十五年前華盛頓會議日本之所以同意參加,就是因爲日本海軍提出的八八艦隊耗資太甚,國力無法承受。
但我國就不同了。我國立國之初就奉行藏富於民之策,國家稅收極少而民間財富卻多,央行黃金儲備僅次於美國;農業、工業都發展迅速,竟成總理提倡的通化生產製之效率完勝美國的福特生產製,再得益於低廉的物價和薪資,我國商品普遍要比美國商品數成……”
“好了,少川,這些我早就都知道了。”這次是翁文灝親自將顧維鈞打斷。他說的這些其實就是帝國日報上鼓吹的‘中美必戰論’的翻版,翁文灝知道其中說的不無道理,但他就是認爲此言有繆。美利堅是愛好和平的民主國家,是人類文明的希望,怎可能無緣無故對我國開戰?‘必戰論’看上去分析的頭頭是道,但卻忽略了最關鍵的因素:人。
“少川,我想問你,如果我國宣佈不發展海軍,甚至取消海軍這個軍種,太平洋會不會有和平?”翁文灝打斷顧維鈞之後又覺得不妥,是以接下來拋出自己苦心冥想後的一個籌碼——拆撤海軍。沒有海軍就不會有所謂的爭奪海權,更不會有戰爭。
“總理,滿清在建北洋海軍之前也沒有海軍啊。”顧維鈞沒想到翁文灝有這樣的打算。可還是有一說一。“真正讓美國不滿的是我國工農業產品在國際市場上與美國產品的競爭。從這點來說,日本和美國並無過深的衝突,反倒是我國商品對美國影響甚巨。”
“那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和美國無論如何都將以戰爭收場了?”翁文灝吊着眉毛反問道。
“總理,就像一棵樹一樣。隨着生長它自然會把樹蔭伸到更遠的地方。”顧維鈞很記得楊銳在柏林榮軍公墓前的講演,這句話讓他印象深刻。“我國的農產品,如棉花、菸草、大豆;工業品如家電、電機、車輛、造船、化學品,這些在國際上都是有競爭優勢的產品。如果真要強制這些東西不出口,將佔有的國際市場讓給美國,怕國內政局又要動盪了。”
“可我們打得過美國嗎?”翁文灝不說話,默不作聲的蔣百里忽然道。“我國工業雖然發生迅速,但造的都是冰箱、洗衣機、電烤爐、收音機;車輛雖出口不少礦山車輛。可數量太少,其他就是那些幾十塊錢能買到、滿大街亂跑的兩輪摩托車,靠這些怎麼和美國人打?
上次戰爭就表明,今後的戰爭將是國家整體國力的戰爭,我們和日本、朝鮮,整個東亞同盟加起來工業都還不到美國的四分之一,這等於四架美國飛機打我們一架,四輛美國戰車打我們一輛,我們難道還能以一敵四?當然也不是說我就要對美國屈膝投降,只是避免戰爭纔是重中之重。但真要打起來了,即便遷都重慶拉薩我們也要堅持到底。”
蔣百里雖然不是總參謀長,但他是總理軍事顧問。軍事上的事情翁文灝基本都採納他的意見,取消海軍也正是他的提倡。並不瞭解世界經濟及貿易的蔣百里認爲:‘市場有一定的限制,經不起幾百年的互通有無,到沒有再通的餘地,商業自然是停滯……;海洋…的王冕,從希臘、羅馬,經過荷蘭、西班牙,而傳襲到英國,當然是自然的趨勢。但是到了世界市場沒有開闢餘地的時候。這個王冕就發生問題了【注158】’。因此,感覺‘商業走上了自殺一途、商業文化的破產是一定的。新農業文明的趨勢已開始的出現’的蔣百里,自然認爲海軍大可以取消。
顧維鈞不是軍事家。也不是經濟學家,他對翁文灝受蔣百里影響,取消海軍的建議無從評判,他最後只道:“還請總理三思。放棄日本將會對朝鮮、波斯、蘇聯產生不良影響,特別是波斯和蘇聯。真要是與美國發生戰爭,我國僅剩下西域鐵路所連接的波斯鐵路和歐亞運河兩條對外通道,此兩國如對我產生異想,後果將不堪設想。”
對美、對日、對蘇、對英、對法,前四者最重要,同時以對美、對蘇最爲棘手。內閣履任之初就有不批准與蘇聯的反侵略互助條約的說法,但身爲外交尚書的顧維鈞卻力勸翁文灝務必批准此條約。
“好了,少川,我累了。此事還是明天再說把。”翁文灝捶了捶着腦袋,他確實有些累了——對美交涉本就頭疼,現在顧維鈞又把對蘇問題提了起來,他就更加頭疼。
“那……請總理多加休息。”顧維鈞欲言又止,他見翁文灝真的累了,便與施肇基一起告辭。
“這顧少川,怎麼說話和復興會那些一個口氣!”顧維鈞前腳剛走,張嘉璈便後腳抱怨。“對美必戰、對俄必和、對日必親,他不就說的這個嗎?當初怎麼選了這麼個……”
張嘉璈不喜歡顧維鈞,但顧維鈞是胡適之推薦的,前任外交尚書王正廷深受復興會信任,是以大家對他的立場並不放心,但顧維鈞上臺後的策略似乎與王正廷毫無不同,一樣遵循着‘對蘇和解、對日親善、對美提防’的外交路線。
張嘉璈抱怨,可屋中之人還未答話時顧維鈞又疾步進來了。這讓張嘉璈面紅耳赤,顯然,他的抱怨被折返的顧維鈞聽到了。
“總理,是電報……”顧維鈞沒看張嘉璈,只是將兩份電報遞給翁文灝。
“這是……”翁文灝扶了扶單片眼鏡,眉毛再次一高一低。
“德國總理戈林在一次會談中談到要在近日進軍萊茵非軍事區,國際聯盟當即表示警告,法國政府致電我國,希望我國能對此表明態度,如果德國真進軍萊茵非軍事區,懇請我國派出國際聯盟維和部隊進駐法國。”兩份電報一份是楊皙子從瑞士發來的,一份是法國外長髮來的,上面有好幾層意思,但總的意思就是防備德國違反凡爾賽和約及洛伽諾公約。
“那我們該怎麼辦?”翁文灝問道,電報內容確如顧維鈞所說。
“英德剛剛簽完海軍協定,德國如此說不定得到了英國的默許……”顧維鈞委婉的道。“如果我們和日本不立即表示支持法國,承諾爲此派出維和部隊,那麼……放縱的德國很可能再次挑起戰爭,國際聯盟形同解散。”
“那就對法國承諾,警告德國不要違反國際條約。”翁文灝道。
“總理……”聽聞翁文灝要支持法國,蔣百里當即站起。他道:“中德之間邦交友好,德國又是歐戰的受害國,萊茵非軍事區又是德國國土,他們進軍無可厚非,”
中華國家黨與德國素有淵源,滿清的貝子貝勒們本就親德,蔣百里、張君勵也曾留德,在復興會對德壓制時,他們常常撰文給德國說話,被人稱爲親德派;而國民黨則被稱爲親美派;至於復興會,親日、親蘇,就是不親美不親德。
明白國內黨派喜好的顧維鈞不驚訝蔣百里爲德國說話,他只是道:“總理,站在德國的立場,凡爾賽合約當然是不公平的,但站在國際公法的立場,當初他們既然在合約上籤了字,那就應該照章行事。德國在沒有修約的情況下貿然進軍萊茵非軍事區,這是在違反凡爾賽合約,我國對此應該表示反對。”
“可英國人都不插手,我們幹嘛要湊這個熱鬧?”蔣百里此時不再看翁文灝,而是盯着顧維鈞問。他不由想剛纔張嘉璈漏說了一點:‘對德必壓’也是復興會的傳統。
“英國是英國,我們是我們。”顧維鈞真不想和一個l\‘j軍官爭辯外交策略,他僅答了一句就又朝翁文灝道:“總理,英美一體,上次倫敦條約時,只有法國幫我們說話,這次如果我們幫了法國,那他們也會在海軍條約上幫我們說話。”
“嗯。”顧維鈞的話說到翁文灝心裡,他當即嗯了一聲,高挑的眉毛開始放下一些。
“德國不壓制遲早要再度挑起戰爭,我們這次支持法國,維護國際聯盟的威信,以後中美之間真發生了衝突,國際聯盟大可以居中調停;即便調停不成,聯盟諸國也會支持我國而不是美國。”顧維鈞說出自己的所想,點明國際聯盟能起到的作用。
“好,那你就馬上以國際聯盟理事國的身份發表一份聲明,譴責德國支持法國,並向法國承諾:如需要,我國即可派出維和部隊。”顧維鈞的話句句都落到中美關係上,翁文灝當即點頭。
“總理,這怎麼能……”見事情就這麼定了,蔣百里有些不高興。“德國曾是我們的盟友,這麼一來,中德兩國可就真要交惡了。”
“百里啊,我們以國際聯盟理事國的身份派出維和部隊,以維護國際公約,怎麼能說是交惡?”翁文灝當然明白蔣百里等人的想法,但這並不是他的立場,“每次國際會議上談判,我們都是幫德國人說話的,減免債務、裁軍談判、商約談判,那次不是偏向德國人?可他不能亂來啊。國際聯盟確實很重要,真要是和美國交惡,我們也就只能指望國際聯盟調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