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東北仍是熱氣逼人,蒼莽遼闊的東北大地之上,兩支異國的軍隊正在對持,猶如兩個猛獸,不斷的磨着自己鋒利的爪牙,積蓄力量,小心翼翼的注視着對方,以待對方一不留神就搏命一擊。
此時在遼陽東面五百里的懷仁縣城以北的渾江江面上,兩艘火輪船正像兩個大煙客一般,不斷的吐着黑煙,小心翼翼的逆流而上。本來以着渾江如此曲折狹小的航道是容不下這種五百噸的火輪船的,但是這船在設計的時候就特別的把長寬比調低,長度在只有四十五米的情況下,寬度拉爲十米,當然,即使是這樣船在這樣曲折的河道上行駛仍然艱難。
興旺號船長於三寶正站舵輪室裡親自站在舵輪邊,緊張的望向前名的江面。旁邊愛嘮叨的引航員吳老瓜嘀嘀咕咕的講着去年冬天他帶着人清理巷道的事情:“那傢伙……那場面……只聽‘轟、轟’幾聲,哎呀媽呀,比打雷還響的雷呀,那山就不見了……大夥啊,馬上都跪下了,你知道爲啥跪麼?俺們這渾江啊,相傳啊老早老早的時候,這江還是叫沸流江來着,水清的很,可後來不知道爲啥江裡面出了兩隻老鱉精,它們沒事就瞎折騰,就把這水給攪渾了。有道是啊,渾江水,渾漿漿,兩個老鱉興風浪……”
艙室裡的人正聽他老神叨叨的念歌的時候,吳老瓜卻往外掃了一眼,馬上停了下來,喊道:“哎,前名有彎了,前面有彎了……望北轉了,往北轉了……”他說話向來不分左右,只說東南西北。幸好這一路行來大家都是習慣了。他聲音一出,舵手便把船往右行去,渾江太窄了。不提前獲得些提前量,這彎轉不過去。
很快。船行不到幾百米,這江水忽的攔腰一收,然後便見江水從左邊奔流而來。因爲準備的早,加上這個彎還是不急的,輪船很輕鬆的就過了彎道,待船頭打正,卻見江面忽然變的異常寬闊。這地方似乎是一個湖泊,此時江面上的風吹進船室,衆人頓時感到一陣清涼,真是說不出的舒暢。於三寶正待問是什麼地方了。吳老瓜自己嘀咕起來了,“這地方啊,就是五女山城了,說是古時五仙女下山,爲民除害。現在上面還有五女廟呢。”
一聽說是五女山城了。於三寶立馬出了艙室,往艙外走去。在行船計劃裡,這五女山城就是其中的一個卸貨地點。當然,這到底是卸什麼貨,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直覺告訴他,東家在東北這邊乾的事情很多是見不得光的,比如昨天興華號,貨都沒卸就直接返航往天津去了,真要是做正經買賣的會這麼折騰嗎。他走往住着那幾個學生的艙室,敲了敲門道:“五女山城到了,你們幾個準備吧。”
學生們聞言立馬站了起來,四處忙去了。很快,在他們的指揮下,輪船很快就靠岸了。長長的棧橋搭在船舷上,一夥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花衣服漢子上了船,在幾個學生的帶領下,下船艙去了。只聽得艙內乒乒乓乓一陣聲音,就有木箱子吊了上來面,上面寫的都是洋文,於三寶看不是英文,自然是一個不識,旁邊大副錢亮問道:“三寶哥,這是啥東西,洋土嗎?”
於三寶搖搖頭,道:“管他是什麼,自己幹好自己活。忘記當初東家怎麼說的了?”他雖然不認得上面的洋文,但卻知道這裡面裝的絕對不是洋土,洋土是不會這般重的。至於裡面裝的到底是什麼,他也不稀罕去想,單看這船在過海關的時候,那些巡檢和日本人沒把東西查出來的份上,這東西就絕不是什麼平常東西。
錢亮很是癟癟嘴,很是沒趣的走開了。幾十件藏在船底隔艙的木箱很快就搬完了,岸上的人示意船馬上開走,以便讓下一艘卸貨,此時江面倒是開闊,隨便往哪開都沒問題。就這麼折騰了一上午,下午的時候兩艘船又開始溯流而上了。雖然過了五女山城到目的地通化二道江那邊已經只有一百餘里,但越是往上游江面卻越是狹窄,彎道也越急,如此絆絆磕磕的走了兩天,第三日的上午,輪船終於到了通化縣城。
此時通化縣城的東關可謂是人山人海,去年那艘三百噸的火輪船到通化的時候,就引得幾十裡外的人都往城裡趕,今天卻是兩艘——原本是三艘——比去年還大的洋船到通化,那更是不得了的事情,而且這船還是隸屬通化輪船公司的,又如何不讓如深受交通不便的士紳百姓們高興呢?爲了慶祝輪船公司的新船到港,在士紳們的建言下,通化縣難得的弄了個歡迎儀式,以慶賀通化至安東、通化至天津、通化至上海的航線開通。
衆人簇擁之下,縣令秋老爺身着七品官袍,正在涼棚下念着鬍子,沒有理會旁邊士紳的奉承,只是欣喜的看着江面上的龐然大物遐思:搭橋鋪路建學堂,這拿出來就是奉天將軍增祺大人也要表彰的政績啊,自己的位置怕是要往上動一動了。去年鬍匪襲城,雖然最後被打退並且還射殺不少鬍匪,但是畢竟是通化城防不嚴,上面只說是功過相抵,但如今,這輪船公司一開,交通開始便利;除此之外,吳江人陳佩忍又在縣城裡開了新學,而且他還不只是在縣城裡開,各處鄉鎮也是辦了學堂的。這兩項大好事,自己可是有督導之功啊。
和秋老爺的憧憬不同,同在涼棚裡的鐘觀光卻在計算着建設事宜。按照密報,這輪船上除了裝的大部分都是從天津買來洋灰,少部分是機器以及天津裝過來的棉布等洋貨,當然還有一些藏在船底夾艙裡的軍火。不過,軍火已經在五女山城卸了,棉布什麼的也不要他管,關鍵是這船上的洋灰他倒要好好想想怎麼個放置,還有就是鋼軌這次沒到,等下德國人馬丁又要嚷嚷了。
按照德國工程師的設計,未來的通化工業城可不是在老縣城。而是在溯流而上的二道江北側——後市通化市的位置。通化地處山區,渾江兩岸平地稀少,測繪下來唯有那裡纔有地方立一座新城。而且鍊鋼非常需要水的,把工廠辦在江邊正好。煤礦、鐵礦雖在渾江南岸。有一些不便,但從江上設一座百多米長的鐵路橋,通過鐵路自然可以把渾江東南面鐵廠的煤和七道溝的鐵礦石拉過來,至於渾江西面的馬當鎮銅礦,則連橋都不要,直接修一條大約四十里的鐵路,到時候銅礦石遴選之後也一併拉到新城冶煉。
圖紙上畫起來很是簡單。但是建起來確是實艱難,不說兩條加起來一百三十餘里的鐵路,單是二道江築城就是大工程,要想當初通化縣城築城可是花了四五年功夫才弄好的。如今要在兩年時間裡憑空的建一新城何其艱難。工人卻是不愁的,日本人佔領安東之後,把安東大東溝那邊屯的木頭都沒收充軍了,現在沿江的木把子都沒活可幹,聽說通化這邊招工。全一窩蜂的跑了過來,但築城的人員調配、後勤支撐、施工管理,物資運送,資金投入都是很艱難的事情。鍾觀光雖然有一套楊銳給的pmp課程,但是對於他而言這東西實在太先進了。雖然所學有用,但是他還是累的夠嗆,加上平日裡不注重食宿,整個人似乎老了十幾歲,甚至有天夜裡還曾咳過血,當然這染血的手巾很快被他給扔了,沒人知道這事情。
鍾觀光又看了一眼貨單,上面有三千多桶洋灰,這洋灰都是木桶包裝,一百七十多公斤一桶,算下來的話有六百多噸,都是用來築城的,當然這只是一部分的一部分,真要完成新通化城,沒個十萬桶是不可能的。這也是楊銳出的主意,說是這東西簡單好用,比切石頭牆塊多了。只是這東西不能碰水,二道江那邊都在打地基挖壕溝,僅有的房子也是工人們的窩棚,雖是九月雨水少但這東西不能放在外面,要不然來幾場秋雨那就毀了,還是卸在縣城吧,鍾觀光如此想到。
正想着洋灰的事情,不料德國大鬍子馬丁跑了過來,他可不是來參加慶祝的,“鍾先生,爲什麼我沒有看到我的鐵軌,只看了一堆沒有用的短鋼管。幾個月前,我就已經要求航線一通就要把鐵軌運進來。”二道江的鐵軌按照計劃是要先鋪的,只不過那艘拉鋼軌的輪船走到半道就返航迴天津去了,所以他跑上船找遍了也不見鋼軌。
對於大鬍子馬丁鍾觀光還是很有好感的,雖然他很難伺候,可做事情還是很敬業的,就是脾氣大些,根本不把老闆當人看。據說當初德國青島建港的時候,他本來就是副總工的,但因爲脾氣得罪了人,耽誤了大人物掙錢,所以只做了個副手的副手。這次東北要總工,青島那邊的德國人就把這個刺頭給扔了過來。
“馬丁先生,鋼軌正在來這裡的路上,輪船出現了一些故障,所以迴天津修理了。”鍾觀光扯着謊,總不能告訴這個德國人說是楊銳的命令下運幾個傷員去了天津吧。“我保證,你在這個月一定能收到……五百噸鋼軌。”
“五百噸不夠,”馬丁補充道,“按照計劃我們最少要四千噸鐵軌。”連通馬當銅礦和鐵礦的鐵路加起來有七十多公里,即使鋪設簡易鐵路每公里也要五十多噸鐵軌。
鍾觀光其實也在因爲鐵軌的事情而憂心不已,聽他說道這四千多噸鐵軌很是頭疼,但也只好安慰道,“你放心吧。馬丁先生,我們訂購的輪船第二批馬上就要交貨了,到時候不是兩艘,而是六艘貨輪,只要來回兩次,這些鋼軌就可以到齊。下個月你就能看到四千噸鋼軌到達這裡。”
見自己要的都得到了滿足,又或者是看見中國人馬上就要放他很討厭的鞭炮,沒有過多的停留,大鬍子馬丁說了聲“但願吧”就撤了。爲了慶祝航線開通,士紳們可是折騰了不少東西,霹靂巴拉爆竹的爆炸聲中鍾觀光滿是憂愁。旁邊看熱鬧的陳去病見洋鬼子走了,湊了上來問道:“憲鬯,你怎麼不高興啊,這輪船到港可是大喜事啊。”通化縣城學堂一開,陳去病以校長的名頭很受滿城士紳的尊敬。他在通化雖然吃不慣高粱米但也是意氣風發起來。
鍾觀光看了他滿是興奮的臉,說道:“佩忍兄,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啊。光是幾千噸鋼軌就要二十萬塊,還有洋灰。十萬桶也要二十多萬塊,這還不夠購。真是……”當初做計劃的時候,只考慮了礦山開礦和設備成本,三個礦加上小型冶煉設備想來一百萬塊已經夠了,誰知道基建甚是費錢,憑空增加了五十萬塊不止。
陳去病卻是對算賬不甚瞭解。他勸說道:“憲鬯你擔心也是沒用,想當初在滬上的時候能想到咱們能有這麼大基業嗎?船到橋頭自然直啊。多想無益,今天既是慶典,那就要喝幾個,不醉不歸啊。”
鍾觀光心裡苦笑。這陳去病自從喝過這遼東燒刀子之後,就是一發不可收拾愛上了這口,說是真男兒才喝和真烈酒,江南的黃酒、米酒都是女人家喝的。“佩忍兄,我可喝不過你。你還去找劉建雲吧,你們倆剛好打個平手。”
陳去病見鍾觀光拒絕,怕等下午飯之後就再也找不到人,急忙上前拉着鍾觀光的手說:“憲鬯兄啊,小弟今日可是有事相求的。你也知道。上次籌款也就那麼幾千兩,如今這錢可是不夠花啊,通化縣城裡學堂不算,縣中其他地方也辦了十幾個學堂。以後還有懷仁、寬甸、新賓等地,這麼一圈下來,非有上百個學堂不止,入不敷出啊。”
鍾觀光早猜到他是什麼事情了,見他現在才說起便笑道:“佩忍啊,你怎麼在我這裡哭窮啊,上次那個張煥榕家裡不是又捐了兩千兩給教育會嗎?”
張煥榕被鬍子擄走後又回家報了平安之後,張家老爺子可是送了不少禮到山上,一是表示對放人的感謝,二來嘛就是打算結交一個強援,這世道是越發亂了,有個什麼事也要留條後路。對此,楊銳也沒有客氣,送來什麼就收什麼,另外還弄了從鬍匪手裡繳來的三十杆單打一作爲回禮。如此禮來禮往,大家雖未見面但是交情卻不是太淺,是以陳去病知道之後,又跑到老張家忽悠了一下子,弄來了兩千兩辦學經費。
“別提那兩千兩了,憲鬯兄,你是不知道,那些小傢伙吃起飯來那是跟搶差不多,真是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現在學校學生加起來快一千號人了,後面還有更多學生進來,光吃每月都要幾百塊,還不要說營建校舍,校服什麼的。”說到學校那一攤子事情,陳去病很是頭疼,有些話他不好說出來。
鍾觀光打了個哈哈,說道:“別愁了,別愁了,你把申請單寫上來吧,要是不多……”他話還沒有說完,陳去病就掏出單子遞到他手裡了。原來早就下好套了,難怪哭窮哭的厲害。鍾觀光苦笑着只有接過,幸好上面數目不多。
見鍾觀光沒有什麼異議,陳去病心頓時放了下來,一下沒忍住便說道:“憲鬯兄,這竟成也對學生太好了吧。這幾縣加起來學齡兒童要在四五萬人,雖是要什麼考試入學,可人還是不少。一天就要吃半斤多高粱米,一年下來吃兩百天,這可是四五十萬斤米啊,還要給他們發衣衫,上次不知道誰說的還要給學生每天一個雞蛋,學校以後都要變成養雞場了,要不是江浙來的那幫學生能吃虧,不然早就回老家了。”
鍾觀光苦笑,發雞蛋這事情有誰,還不也是楊竟成楊大會長嗎,一天一雞蛋,老師都要變養雞專業戶了。當然,這也是在開會商量的時候說說,面對陳去病還是要勸慰的:“佩忍,你就別抱怨了,你申請的錢明天就讓人過來領。竟成考慮的長遠,人是多了些,但以後用起來就少了。再說,一個學生一年也就吃個一百多斤米,東北高粱米便宜,也就一塊錢多點一石,四五萬人穿衣吃飯穿衣加上先生的工資也就十萬塊錢一年。今年咱們倉促了些,明年我們做個計劃出來,你就不要再這樣一趟趟的跑來跑去了。”
陳去病道:“跑來跑去倒也沒事,我就是……”他眼睛瞄向那些士紳,“……就是氣不過啊,農戶家孩子我知道,不要說有餘錢,吃飯都難,可他們這些人不少人家底厚實,兒子在學校裡吃着穿着,自己卻是一根毛都不拔,真是爲富不仁……”
陳去病說的問題鍾觀光早就知曉,不單通化,就是全天下士紳都是如此,若是本宗本社的倒還罷了,要是讓他們打開門來接濟外面的人,那是想也不要想的了。也不好說什麼,只是聽他說完便不言語了。
更正:第四十二章林少白,應該爲“林少泉”。搞錯了還請大家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