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國際學會是一個成立於1925年的非官方、學術性的國際性民間組織。早前的中國分會由此時在中國已臭名昭彰的中國基督教青年會轉化而來,後覺得教派色彩太過強烈,因而改頭換面,把一干留學知名人士推了上來,最最知名的就是著名殘疾人胡適,他是自神武二十年、即宋教仁被刺後被推選爲中華分會的執行委員會委員長的。
在英美這種非中央集權制國家,非官方組織的實質就是官方組織,而官方組織的能量反而類似於中央集權制的非民間組織。以楊銳本身爲例,他第三個總理任期時,政令已無法完全貫徹到府,但卸任後,只要策略得到,其影響力卻能達到縣。究其本質,還在於英美民間有孟嘗君一類的大人物,他們對國家政策的干預能力遠勝政府官員。
因此,非官方組織在情報局眼裡就是官方組織,而國際性學術組織,先不論學術與政治兩者如何劃分,就國際性本身,其實質就是英美世界體系的一部分,目的是讓太平洋各國更好的融入由英美主導的世界體系;至於學術,無非是以早年留美生或教會學生爲支點,通過他們的人脈和聲望對本國政府施加影響,而他們爲學會年會所提交的研究論文、研究成果,最終便於英美加強對太平洋諸國的瞭解和掌控,以穩固和加強現有世界體系。這便是學會要求各國會員保持一種類似於共產國際的超國家立場之原因。【注156】
學者素來愛名,尤其是那些非理工、非實務,全靠一張嘴過活的嘴炮。加入太平洋國際學會不但能提高名望,還能********,這種狐假虎威的把戲對畏洋如虎的落後國家尤其有效,即便有人對其深痛欲絕。但考慮到嘴炮身後的洋槍洋炮、飛機軍艦,心頭的氣也是忍了;而政府大員們,爲防上邦驚詫。不得不對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是整個國家的上等人。正因如此,纔會讓一些人無比懷念那個嘴炮橫行且無敵的時代——民國。
然而可惜的是:在此時的中日朝三國,乃至看似與三國疏離、實則心有所屬的汨羅,嘴炮們的日子過的並不好,類似胡適這種只寫出半部書的留美假博士,只能混跡於燕京、清華、聖約翰、南開、東南,這種教會學校或親英美學校,而太平洋國際學會本身。雖有不少人蔘加它的年會,但根本不被禮部予以備案註冊,在中華國內屬於不合法組織。
可這個‘不合法’只能阻止其在中華境內公開活動,實際上太平洋國際學會的會員們在國內常以學術交流爲名聚會、仿造歐美組織一些俱樂部。其內有華人學者,也有洋人學者,來華學習的費正清是其中之一,但與丁文江所說不同的是:費正清只是學會的小角色,本次國民黨總理候選人翁文灝要見的另有其人。
京郊寬敞的四合院裡,雪地上拴在棗樹下的山羊‘咩咩’直叫,隨胡適、樑思成、蔣廷黻、費正清前來此地的翁文灝忽有一種大隱隱於市的感慨。誰能料到,在各國影響甚大的太平洋事務雜誌主編、歐文·拉鐵摩爾先生就住在這座普通的四合院裡。
“你好,親愛的翁先生。恭喜發財。”戴着單片眼鏡、全身漢裝的拉鐵摩爾笑着向身着西裝的翁文灝作揖。而他身邊的一個西裝洋人則對翁文灝伸出右手——自宋教仁數年前在天津與美國代表團握手後,國民黨人每見到洋人都行西禮。
“您好!拉鐵摩爾先生。”翁文灝對拉鐵摩爾回禮,他這纔看到,拉鐵摩爾手上戴着一個大戒指,類似兄弟會的標識。“請問這位是……”翁文灝一邊伸手和西裝人士握手,一邊禮貌的詢問此人的身份。
“這位是謝偉思先生,他是美利堅駐華大使館的秘書。”胡適在一邊輕聲道,這纔是他們此行要見的人。
“你好,謝偉思先生-to-meet-you,sir。”翁文灝曾留學比利時。又是寧波人,這正是國民黨將其選爲總理候選人的原因之一。他本身非常清楚對美關係與競選的關聯。所以前幾日一聽胡適說要向他介紹能影響美國政局的大人物時,他就欣然而來。開始見到費正清還有些失望,但此時見到美駐華大使館秘書,他渾身一緊,激動中,英語脫口而出。
怎料,這個叫謝偉思的大使館秘書對着他一笑,卻道:“濃好,翁西桑。飯缺過伐?”
突如其來的寧波話讓翁文灝呆如木雞,旁邊早知如此的胡適笑道:“哈哈……,詠霓,謝先生是有名的中國通。自小就出生在中國,要不是噁心的中華法律,他應該是一箇中國人而不是美國人。哈哈……”
胡適、樑思成、蔣廷黻看着翁文灝呆傻都感覺好笑,但樑思成素來老實,蔣廷黻則因是翁文灝的秘書,所以兩人都是淺笑,唯有胡適的笑聲最大。
“真是……真是……”翁文灝好一會才轉了過來,他緊握着謝偉思的手道:“濃好!濃好!”
“諸人都還沒有吃飯吧,我們先吃飯。”作爲地主的拉鐵摩爾看着謝偉思一笑,開口道——雖然謝偉思漢語流利,但寧波話卻是他臨時教的。
“對,請先吃飯,我們還有很多時間談話。”謝偉思也改口說國語,帶着四川腔。
早上出門先去燕大胡適樑思成處,會同費正清後,幾人聊了一會才乘公交前來(中美巴黎條約雖然保留了教會大學,但學校的經費來源受禮部和情報局監控,因此燕京與清華的教授工資都不高,更不可能享用專車;同時,爲保護文物,京城外城以內取締出租車並限制社會車輛、禁止搭建兩層以上樓房,且嚴厲控制城內人口),此時一聽說吃飯。肚子全咕嚕叫。飢腸轆轆而午餐豐盛,一頓飯吃得是賓主盡歡。飯後休息喝茶時,交談才正式開始。
“翁先生認爲此次競選有多大把握?”發問的是謝偉思。他是作爲美國外交部官方人員的。
先看了胡適一眼,再看了樑思成一眼。翁文灝道:“因爲有適之先生的支持,還有國家黨任公的錯愛,加上其他一些原因,本次競選我們有十足把握。”
翁文灝的回答讓謝偉思和拉鐵摩爾詫異,不是主角的拉鐵摩爾插言道:“翁先生,據我所知,穆藕初先生在上一屆稽疑院任期中表現優良,他將這個國家帶離了經濟蕭條的泥潭。這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雖然他依然保持復興會保守、愚昧、專斷的統治作風,但人民很感謝他……”
“但……”胡適和翁文灝異口同聲打斷了拉鐵摩爾的話,不過兩人‘撞車’後,胡適把說話的機會讓給翁文灝,畢竟,今天他纔是己方的主角。
“先生們,穆先生的功績再偉大,也不能掩蓋他的瑕疵。在他任內,一個耗資巨大的能源研究項目被關閉,而負責人卻沒有受到追究。”手中的可打的牌很少。爲取信美國人,翁文灝當即就亮出了底牌。他說話間,蔣廷黻則取出兩份薄薄的文件遞給美國人。
草草的掃了一下文件。謝偉思被上面的內容驚呆了,“硨磲石是什麼,爲何要花費七億美元研究?它真的能用來發電嗎?”
“先生,硨磲石只是一種海底大型貝類的外殼,佛教將其視爲聖物,無法用來發電。”翁文灝作爲地質學家,對硨磲石當然瞭解,“我們對該項目有三種猜測,第一。這是一個用以給關外勳貴輸送資金的渠道。大家都知道關外氣候惡劣,除遼東外。其他地方人煙稀少,本來國家是要開發此地的。但因爲分封,只好放棄開發。國家不能開發,勳貴開發又缺少資金,這個項目就應運而生了。通過軍事項目可以避免稽疑院和輿論過多關注,另外也不可能有回報。”
翁文灝一席話說的拉鐵摩爾頻頻點頭,他們此時才發現翁文灝要比一般文人更精熟政治。
“第二,這也有可能真的是一個軍事能源項目。以溫應星將軍的判斷,這也許是一個化學武器項目,或者真的想對外所說的那樣,是一個軍事能源項目,用於解決軍隊野戰工事發電,但不管是哪種,它都失敗了,所以被關閉。
第三則很有可能是一個和佛教有關的項目。日本大地震後,國內佛教日倡,而硨磲石又是佛門聖石,很有可能是時任總理的楊竟成被和尚所騙,以硨磲石發電爲名,投入巨資以支付佛教在全國廣開寺院、廣收門徒的開銷。這三種可能中,我們認爲第一以及第三是最有可能的。如果穆藕初拿不出證據證明這筆花銷是合理的,那新一屆稽疑院不會選舉他爲下一屆總理,另外他還要受到督察院的調查。”
聽翁文灝說完,謝偉思還罷,拉鐵摩爾對他的觀感卻差了不少。雖然從程序上看這是可取且合法的,但這與歐美那些政客的鬥爭伎倆大同小異,不過,今天做主的是謝偉思不是他。
“如果涉及司法調查,那麼穆藕初先生確實不能參加競選,但貴國競選與我國不同,他們不需說服全國選民,只要說服國會代表,這就使更換候選人非常容易。翁先生,如果復興會更換候選人會發什麼?”謝偉思道。
“即使更換候選人……”眼睛直望謝偉思的翁文灝感覺臉上發燙,他噎了一下才道:“復興會也沒有辦法解決中美外交問題以及正在進行的軍備競賽。包括不少復興會代表在內,絕大部分人都不希望與美國發生戰爭,這一點我想謝先生在我國日久,應該非常清楚。
我國和日本是不一樣的,日本野蠻未除,所以極爲好戰,而我國人民經數千年教化,懂得什麼是和平,更明白和平的珍貴。倫敦談判後,日本上至官員、下至平民,舉國歡呼,而我國上至總理,下至平民,則人心惶惶。惴惴不安。只要新內閣能在中美關係上有突破,中止勞民傷財的太平洋軍備競賽,消弭戰禍。我想代表們會及時抓住這根稻草的。”
醜聞是一,挾洋是二。這便是翁文灝競選組閣的底牌,而翁文灝本人,他雖然和其他地質學家一樣厭惡復興會(自第一屆內閣起,國家礦產勘察就處於停滯狀態,除了宋教仁執政的數年。究其原因,是楊銳固執認爲所有礦產學家都是統制派核心成員,因爲必須依靠巨大的國家資源才能完成密集的地質調查,所以這些人極力鼓吹政府對礦產進行統制。並強烈要求成立國家資源委員會,但這與復興會政策相悖,是故原礦產司丁文江等人相繼辭職,而後礦產司名存實亡,國內探礦工作實際是由各礦業公司所聘請地質人員負責。此政策以及早年章鴻釗一案使國內大部分地質學家仇視復興會,並加入國民黨或國家社會黨),
但他本人卻不想從政,只是他與留美派交好卻又不是政府暗中提防的英美留學生,同時他還是寧波人,與甬商集團關係匪淺。再加上博士出身,這才被國民黨內定爲競選候選人。而他自己,也是迫於改變太平洋局勢。希望挽回中美關係,制止避無可避的太平洋戰爭才欣然應諾。說句大白話,復興會醜聞是可以讓他勉強上臺,但中華總理不是美國總統,雖然稽疑院從未提交總理不信任案,但如果他不能解決中美爭端和戰爭威脅,很快就要下臺,所以從這點來說,他的內閣存在多久全看美國人臉色的。
這個道理以前大家都懂。即便以前不懂,現在也都懂了。謝偉思看了胡適、拉鐵摩爾幾眼。再問道:“那請問翁先生,新政府上臺後會幹些什麼呢?能解散東亞同盟嗎?”
“嚴謹的說。這個沒有可能。”翁文灝扶着眼鏡道,“但新政府可以不批准和蘇俄的反侵略互助條約,另外還能去除那些對基督教青年會、太平洋國際學會、教會學校的限制,還可以與美國簽訂商業協議,盡力保證門戶開放政策的施行,還要可以限制棉花、菸草、以及其他工業產品在歐洲和南美市場的輸出……”
今年亞元將正式發行,其中涉及中日朝三國衆多政要和既得利益者,即便有美國支持,翁文灝也無法撼動東亞同盟,更不要說解除同盟——虞洽卿曾對他委婉表示過:如果他上臺破壞同盟,那除了下臺再無選擇。因此,他只能在其他地方讓步來打動眼前的謝偉思。
“翁先生……”在翁文灝還要許諾時,謝偉思將他打斷,“我想你誤會了,合衆國人民真正關心的是東亞人民何時不再受皇帝、法西斯、愚昧教會、封建制度的壓迫和統治。他們是那麼的勤勞,本應享受主賜予的自由和民主,但當權者爲了自己的利益,肆無忌憚的奴役他們,這裡沒有工會、沒有八小時工作制、沒有五一勞動節,有的僅僅是封建家長性質的管理制度……”
既然會被胡適領到這裡來,那翁文灝就是被信任的,因此謝偉思可以說一些官場上不能說的話,可他的發言讓翁文灝震驚,並且在環顧諸人發現只有自己如此時,他心中更是巨顫——這已經不是調整對美關係的範疇了,也不是他無能爲力的東亞同盟,這是要變更整個國家政治體制。“謝先生,說實話,對此我完全無能無力。我不認爲我、以及國民黨或者國家黨能改變中華的現有體制,先不提這會引起必輸無疑的南北內戰,就說民衆也對現狀很滿意,他們並不知道自由民主爲何物,也不會爲自由民主而獻身……”
“詠霓…”聽出翁文灝言語裡的拒絕,胡適馬上道:“作爲在成都出生並在這裡長大的美國人,謝先生對我們這個國家、我們的人民不光了解,還有深厚的感情,所以他纔會這麼說話。放眼世界,民衆大勢浩浩蕩蕩,復興會逆勢而行,總是要被歷史拋棄的。”
胡適幫謝偉思辯解完,又把話題引向翁文灝所關心的問題,“只是就目前言之,如何緩解中美緊張局勢才新內閣的當務之急,而穩住新內閣又是促進中華早日步入民主的基石,此兩者其實是相互相成的。如果美國希望中國有朝一日真的實現民主,那就應該在保持善意的情況下終止很可能步入戰爭深淵的軍備競賽。”
“先生們,這是無法做到的。”謝偉思聳了聳肩,表示很遺憾。“如果不是因爲中國和日本不肯解散同盟,早在倫敦就解決了這個問題。”
“如果解除在太平洋方向上的中日軍事同盟呢?”翁文灝猶豫了之後才道,這是他苦思冥想纔想到的辦法。既然經濟不可觸動。那軍事是否能調整?
“這個……”謝偉思不做回答,他看向拉鐵摩爾。而對太平洋局勢深有研究的拉鐵摩爾搖頭道,“雖然我很想說這是個好辦法,但以中美之間的分歧看,僅僅解除中日軍事同盟是不夠的,因爲自始至終美國都在強調門戶開放政策。東亞不但是經濟貿易上,還在金融貨幣上走向一體,這樣的結果是太平洋西岸將出現一個面積超過一千八百萬平方公里,人口超過七億的巨型國家。這勢必會對整個太平洋國家帶來安全威脅。正是基於此點,華盛頓才歷次要求中日解散同盟。
另外,我想提醒翁先生的是:如果美國對此不做出干涉,那麼十年以後中日朝三國就可能合邦,諸如成立東亞聯邦、亞洲聯盟這樣的類國家組織,然後對菲律賓、南洋、澳大利亞、美國發動進攻。從這個角度說,戰爭是不可避免的,如果三國執意要往這個方向走的話。”
拉鐵摩爾說出了中美爭端的實質,雖然僅僅是冰山的一部分,但這是海面以下的部分。身爲文人的翁文灝從來沒有想的這麼深。他以爲中美之間的矛盾只是軍事安全上的矛盾——美國擔心中日危及其太平洋諸島、夏威夷以及西海岸,沒想到那僅僅是表象。
即便腦袋沒有像歷史上那樣被撞塌一塊‘以致無法集中精神’,翁文灝還是感覺頭暈。他麻利的掏出煙點上,其他人都看着他。
“這也就是說,不但要解散東亞同盟,還要取消關稅同盟和馬上要發行的亞元?”呼出一口煙之後,翁文灝感覺好了一些。
“這還不夠。中國還必須和美國、英國一起,保證朝鮮的獨立,將這個可憐的國家和他的人民從日本的壓迫中解救出來,這是二十年前楊竟成答應已故的威爾遜總統說他會做到的,但他反悔了。他和日本瓜分了朝鮮。”拉鐵摩爾補充道。
“另外,鑑於中日兩國的政治體制。也許天皇制度和中朝兩國的皇權制度可以適當保留,但必須施行****給予人民自由和民主;日本財閥、復興會天字號。這些巨型公司須對外平價賣出自己的股票——不限購買者是本國人還是外國人,解散成爲小型公司;最後就是取消所謂的三一國教以及解除對基督徒的歧視,甚至可能還要禁止佛教的傳播。”
拉鐵摩爾說完書房裡一片寂靜,翁文灝看了謝偉思一眼,見他默許便強笑了一下,他問道:“就這些?”
“也許,暫時就這些。”拉鐵摩爾感覺的他臉色很差,但還是答道。
“再請問,這是閣下的判斷,還是華盛頓的要求?”翁文灝再問。此時他的音調有些變化,胡適正看着他。
“這裡面有我的判斷,但大部分都是華盛頓大人物的要求。”拉鐵摩爾道,他還沒有說完時翁文灝就站了起來。
“詠霓!”胡適早就發現不對,一把拉住了他。
在大家的注視中,翁文灝掙脫了胡適的手,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而後燦爛笑道:“拉鐵摩爾先生,今天的午餐真是太令人難忘了,非常感謝您今天的盛情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