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已經是黃昏,路基前方不遠的一條小河上小船川流不息,因爲彎彎曲曲的水面被河岸所遮擋,從遠處看這些船隻彷彿在陸地上行駛一般。沙丘上生長着羽毛般的矮竹林,黑色的大水牛懶散的橫躺在河岸旁邊的泥漿裡,用粗黑的尾巴驅趕着蚊蟲。天空被柔和的晚霞映照得通紅,倒影在水中更加顯得燦爛。除了火車行駛的聲響,這一切都是那麼的寧靜美好。
“總理,火車已經在減速,不能離窗口太近。”秘書李子龍小聲的叮囑道。
“嗯!”楊銳沉吟了一聲,但卻無動於衷,他只覺得窗外的景色太美,恨不得將其永久的定格下來。不過在李子龍第二次要說話的時候,他只好把紗窗放了下來,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他知道李子龍是盡職的秘書,也知道窗口不能靠近,可……他感覺自己的人生似乎缺了點什麼。
火車滾滾向前,半個小時之後已到滬上閘北戰,雖然他不喜歡鋪張,但滬市市長費毓桂還是按照這個時代的慣例在車站準備了軍樂隊,與之同來的還是有滬上各大報的記者、商會的代表虞洽卿、公共租界的代表李德立等人前來。既然迎接是按照這個時代的慣例,楊銳也就按照這個時代的慣例在車站例行公事了一番,而後在滬上駐軍的護送下,前往滬上縣城。
滬上縣城本是有城牆的。但因爲整個滬上都是沙土堆積而成,地基不穩使得幾百年來城牆不斷下沉,無法修繕的情況下,經禮部文物司批准,在前年的某個時候。縣城的城牆都被拆除,變成街道。城牆拆除,滬上又和京城那般開始整修道理、清掃污跡、整頓衛生,幾年下來,滬上也一改之前擁擠骯髒的舊貌,變得清爽宜人。楊銳就入住在龍門客棧滬上縣城店。單獨的一棟小樓被包了下來。在例行晚宴,準備睡覺的當口,李子龍說秋瑾求見。
“你不是手握鉅款準備拯救那些苦命女子嗎,怎麼跑我這來了?”楊銳一見面就調笑,他看秋瑾像個無頭蒼蠅般的四處亂鑽。沒個頭緒。
“二十萬塊雖多,但天下的姐妹可是有二十萬萬啊!”秋瑾和楊銳算是熟悉了,說話也很隨便。
“二十萬還嫌少?”楊銳故作驚訝,“當初你可是隻要八萬還是十萬的。”
“當初是想要十萬來着,你不批,我們只好自己籌了。現在有二十萬了,可我總覺得這錢如此難得籌來的,就這麼買些機器發給各地分會。感覺很不妥。”虞洽卿的話秋瑾越想約有道理,她此來是要請教楊銳如何把這二十萬變作二百萬、二千萬的。
“那就拿去辦工廠啊。”楊銳笑了起來,順口答道。“天字號當年也是兩萬兩起家的。你這有二十萬。可比我們當年好多了。”
“竟成,那你說着二十萬幹什麼賺錢?”秋瑾沒管楊銳的笑,而是直截了當的問,她知道天字號其實是楊銳做起來的,此人賺錢的本事天下第一。
“幹什麼賺錢?”楊銳笑意更盛了,他打着官腔道:“秋大人深夜造訪。就是來問我怎麼賺錢的?這豈不是太辱斯文了。”
“你!”秋瑾聞言頓時語塞,又感覺自己這麼深夜造訪一國總理。並只爲賺錢之事,確實是不妥的。她尷尬間楊銳則不再開玩笑。而是正色道:“你先回去吧!賺錢不是看你有多少錢,而是看你有多少人,有什麼人。要知不是錢賺錢,而是人賺錢。明日下午在輕工業園有個產品展覽會,你讓費毓桂給你幾張參觀證,到時候我們一起去看看,說不定這其中就有賺錢的門路。”
楊銳幾句話就把秋瑾打發了,直到她人走了他纔想起一件事來,“秋瑾那傢伙鼓搗這種事,算不算曠工啊?”
“總理,秋大人現在是在休年假!”沒想到楊銳居然要查秋瑾的崗,李子龍半響才反映過來。
“哦。休年假啊……”楊銳嘆了一聲。政府官員工作已滿一年不滿十年的,有帶薪年假三天,滿十年不滿二十年的,年假六天,二十以上的,年假一律十天。這是他老人家親自定的規定,只是他從來沒有年休假。
按照李子龍定安排的日出,楊銳將在滬上停留兩天,而後再去嚴州。這兩天,第一天上午是去同濟大學堂,下午是滬上輕工業園,晚上是應滬上商會之邀赴宴;第二天上午是和滬上中外商界座談,下午則是去新成立的滬上票據交換所參觀,晚上出席滬上領事團爲迎接他而辦的歡迎酒會。屆時他的夫人,也就是程莐將在這天早上坐船抵達滬上,晚上也將出席酒會。
第二天上午的學堂之行並沒有什麼意外的東西,費勁心思的德國人將學校辦的很好。真正讓楊銳期待的是滬上輕工業園之行,和山西國家工業園、漢陽軍工工業園、南京造船工業園,這裡纔是私營企業的重心所在。這是自然生長的中國工業,它雖然稚嫩,但終究會茁壯成長。
工業園設立在陸行鎮附近,離海有十二公里,離吳淞口十八公里、離同濟大學堂七公里,如果沒有魚雷轟炸機和水雷,日本軍艦也要離海岸四公里左右纔不會擱淺,而這十六公里的距離,戰列艦的主炮是難以命中目標的。不過這只是假設,潛艇和魚雷轟炸機會把日本海軍趕的遠遠的。第三艦隊主力艦被擊沉之後,日本並沒有馬上派大型軍艦到中國沿海,他們現在還處於對潛艇的恐慌中。按照軍情局的情報,日本人現在舉國都在討論怎麼對付潛艇。可並無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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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楊銳思索工業園位置的時候,馬車已經到了工業園內,一大幫穿着新衣的士紳正在工業園入口歡迎,朱葆三、虞洽卿幾個走在最前面,他們簇擁着一身官袍的商部侍郎張謇。正在等候楊銳的到來。
“張謇張大人也在工業園辦廠了。”李子龍看出楊銳的疑惑,因此解釋道。
“嗯。”楊銳輕微的點頭,此時歡迎的爆竹被點燃了,請來的鑼鼓嗩吶也開始驚天動地響起來,若不是楊銳知道這是歡迎自己的,還以爲剛好附近有一場婚禮。
滬上輕工業園有七十多家大小工廠。園內三通一平,地價每畝一百兩,建房之後廠房可抵押貸款,超低的抵押利息相當於土地白送。不過因爲園內使用的是電力,所以很多還在用蒸汽動力的繅絲廠、紡紗廠、織布廠無法搬過來。反倒是那些只有簡陋機牀的機械廠大規模搬遷過來。通過各種扶持政策,他們都能在這裡建起廠房。
“七十八間廠,做農機的有五間、做繅絲機的有十一間、做軋花機的有二十一間,做紡織機的有四間,做織襪機的有三間,做印刷機的有八間、做車牀的有兩間……”
虞洽卿和楊銳相熟,於是由他來介紹工業園的情況。車牀廠在山西是有一家的,不想滬上這邊也有。楊銳好奇道:“這邊也有人做車牀?”
楊銳主持的那次會議附會的只是在滿清農工商部登記的工廠,其他一些沒有登記的工廠搞不明白朝廷到底要幹什麼,所以都沒去。只等去京城開會的那些人大把大把的拿着貸款回來。這些人才如夢初醒緊急上京向工部說明情況,工部以‘不信任朝廷爲由’把他們亮了幾天之後纔派人接見他們,並根據其規模和情況編入第三批扶持名單。這家做車牀的也屬於這種情況,不過他只是去年剛設立的。
“是有。”虞洽卿點頭道。“一間叫榮錩泰機器廠,廠主叫孫榮泉,是我們寧波人。早年盛在宣懷盛大人辦的廣泰機器廠裡。”虞洽卿介紹的時候也不忘標榜一些寧波人,很是得意。“開始只有兩臺英國四吋半舊車牀,只做修配。後朝廷扶持,就開始做車牀了。就以英國舊車牀爲樣本,由茂昌木模廠製造木樣,由形永昌翻砂廠澆鑄胚件,由俞寶昌機器廠用手搖刨車刨削車牀平面,再由公興鐵廠代銑齒輪,車削加工則是自己做。現在每月能產十臺機牀,每臺賣一百二十塊,大約有兩成的利。另一家是源茂機器廠,廠主是馮財運,早年是漢陽兵工廠車牀領班,他做的也是車牀……”
虞洽卿說的車牀只是舊式的車牀,並且這也只是個車牀架子,車刀還是要進口外國的高速鋼,但如此簡陋之下能生產出舊式車牀也是很難得了。楊銳心中讚許時已在衆人的簇擁下走到了展覽會現場,一排機器擺在那裡,上面的廠名、機器名稱全都一目瞭然,這忽然間讓他想起後世在滬上上班時常常參加的醫療設備展會。最新入眼的是求新造船廠的設備,朱志堯造船廠不在這,也不知道怎麼搶到的這個位置。
“這是……”楊銳看着第一個奇怪的機器,“是碾米機吧?”
“大人高見……”本在身後的朱志堯立即擠了上來,他是想自己來解說:“這是本廠神武前三年發明的碾米機,賣了七十多座,開始是配蒸汽機的,神武前一年又覺得蒸汽機不方便,開始配本廠自造的八馬力半火油引擎,靈便迅速,功效益曾。每晝夜耗火油三十斤,可碾米一百三十石……連引擎售價一千五百元,也賣了七十多座。”
朱志堯把開國前的機器搬出來,爲的是彰顯求新機器廠的技術水平,楊銳見他如此,故意道:“朱總辦把以前的機器拿出來,莫不是想說前清的東西比我大中華好?”
“啊!”朱志堯臉色頓時發青,他沒想到這事情還能這樣想,頓時啞口無言,旁邊虞洽卿看的只是暗笑,只覺得這姓朱的太愛鑽營了。
楊銳本是想嚇嚇這個人,其打破常規出一萬兩拍自己的書稿也太會拍馬屁了。“朱總辦。我是開玩笑的,你不必往心裡去。即便有人說大中華不如前清,也是無罪的。”
楊銳如此一說,朱志堯的臉上頓時由青轉紅,但說話還是不利索。“大人…大人…真是宰相肚子裡能…撐船。是鄙人太過……”
“好了!這只是一個玩笑,以後若有官員如此對你,對諸位,那可以告訴我,也可以告訴督察院。技術就是技術,實業就是實業。沒有什麼前朝今朝的。”楊銳朗聲道。旁邊的諸人頓時鼓起掌來。他等掌聲停歇,再笑着問朱志堯:“朱總辦,通化柴油機廠的柴油機也是有十馬力的,你這邊爲何要自造火油引擎?”
朱志堯此時才知道剛纔總理大人是開玩笑,不過他驚魂雖定臉上還是白的。見楊銳再問卻很小心的答道:“回大人,本是想用柴油機引擎的,畢竟柴油只要十八兩一噸,而火油要四十五六兩,可能買到柴油的地方還是不多的,有些偏僻所在,只有火油沒有柴油,所以很多商家要火油不要柴油。再則……再則是柴油機通化產的柴油機雖然優於洋貨。但價格也和洋貨相當,每匹馬力要一百兩到一百二十兩,自造火油引擎只要六七十兩。所以……”
“原來是這樣。”楊銳頓時明白了其中的原委,煤油在美孚數十年的經營下,已經深入中國每一個鄉村,而柴油從來都是工業用、機器用,需求量少自然銷售範圍就窄。再則是柴油價格只有煤油的三分之一,使用成本便宜。那自然購買成本就要高。
“朱總辦,求新廠還製造引擎?”楊銳之前對求新的印象只是他造了幾艘還不錯的船。卻不知道這廠還能造引擎。
“回大人,本廠除了柴油機。什麼引擎都造,船用的單火膛汽鍋、雙火膛汽鍋、臥式汽鍋、立式汽鍋、火油引擎,這些都是造的。馬力最大是五百馬力的雙火膛汽鍋,配置於大新、朝陽、新泰各輪之上。”朱志堯道,他此時才覺得腿不打抖。
“那蒸汽機每馬力要多少錢?”楊銳問道。他想讓李子龍回去給自己列給表,對比每一種引擎的購買成本和使用成本。爲政日久,他對這些市場數據倒是不知道了。
“回大人,蒸汽機馬力大致在十五到三十兩左右。”朱志堯答道。他很好奇楊銳爲何問這個。
“哦。十五到三十兩……柴油機是每匹一百到一百二十兩……”楊銳回頭看着李子龍道,“你記下來吧,回頭把這些引擎做個不同成本的對比。”
楊銳交待完,前面卻是一些求新造的榨油機,不過這些都是1905年左右設備了,之後整個東亞的榨油設備都被通化壟斷了。正要遠離求新展臺時,一副特意放大的照片讓楊銳停下了腳步,他問道:“原來安徽鐵路公司的客貨車是求新造的啊?”
“回大人,正是本廠所造。”朱志堯答道。其他農機賺的都是些小錢,鐵路上用的客貨車箱纔是大頭,比如頭等客車車廂,一輛就要四五千兩,便是最便宜三等車,也要兩千兩。一列火車造下來,要好幾萬兩。
“嗯。求新不錯!”楊銳終於點頭讚許道,就清末這水平,能有這個一個能自造引擎,還能造火車車廂的私營工廠,已經是很了不起了。“待會若是有空,可以去求新看看。”
“啊…”朱志堯再次驚呼,不過這次和剛纔不同,剛纔是嚇的,這次是歡喜的。“那小人,不,鄙人馬上去安排。”
‘小人’一詞是政府公文裡禁止用的,朱志堯一激動,習慣性的自稱小人,不過張謇在一邊拉了他一把,讓他馬上醒悟過來,而後鞠着躬,立馬跑遠了。
求新廠的展臺一過,迎面來的則是軋花機,這是中國除繅絲機之外,仿製最多的洋機器,不過這東西並不難造,全是小戶經營。這十幾家制造廠爲首的是東信機器廠,廠主叫傅采芹。看着虞洽卿極力介紹的模樣,此人不出所料也是寧波人。
“這軋花機是神武前七年東信開始造的,不過最早造這機器,還是在甲午的時候。當時花兩百塊洋元,買一臺日本八尺新車牀。僱一個車工,再僱兩個搖車牀的小工,就可以造了。當時一輛軋花車要三十多洋元,自己造利潤能有三四成,現在造的人越多。利潤就少了。”傅采芹估計是見些過世面,說話雖不文雅但卻簡明。“現在一臺軋花機只賣十四元,利潤還沒有兩成。賣的好的時候只是在收花的那三個月,其他時候我們都是造些別的機器貼補開銷。”
“那這軋花機都賣到哪?”楊銳問道。
“就是江南種花的這一帶。”傅采芹答道。
“陝西那邊開始大面積種美棉了,你們知道嗎?”楊銳忽然說道。
“陝西…種美棉?”圍在旁邊的諸人吃驚道。現在全國都說要改良土棉,但清末試種下來只有張謇的通州美棉種的好。張之洞花了幾年心血在湖北試種美棉,可就是不成功。
“是啊!你們真要是對自己的軋花機有信心,那可以去陝西看看。我記得山西工業園一時間好像沒有人造這個東西。或者你們去電農部諮詢,看看那邊是什麼回事。”楊銳道。
“謝大人提點。”十幾個軋花機的廠主趕忙道謝。其實他們並不敢去陝西,畢竟各地都有各地的商幫。但如果能通過農部賣軋花機到那邊,那就再好不過了。
“總理,這陝西真的種美棉了?”張謇聞言立馬問道,他是辦紗廠的,對於棉花,特別是美棉特別上心。
“當然,中國西北素來適合種棉花,不管是土棉還是美棉。農部今年是在陝西推行。明後幾年估計還要再往西推,一直推到西域。今年年底龍門黃河大橋就要通車,屆時火車可以直通西安。四先生明年就可以派人去陝西收花了。”楊銳笑道。
“今年就沒花了?”今年美棉減產。張謇的大生紗廠收的花不多。
“今年的產量太少,而且今年的量還不夠山西紗廠的量。”楊銳說道。“陝西素來窮困,知道那邊花價不高的晉商早就在太原辦紗廠了,四先生若要買到花,明年要早去。”
楊銳一番話說得張謇心中癢癢,江南可不比陝西。那怕大生竭力控制通州,收購價低了那些花農也會把花賣給外人。而對於紡紗廠而言。花價買進價格太高,那棉紗價格自然很高。棉紡說到底還是比拼農產品優勢。唯有把紡紗染色成布,而後製成衣服,附加值才能上去。按照商業情報,日本棉紡之所以厲害,是因爲集中採購,而後將中國土棉與印度棉、美棉混紡,再加上政府補貼,這才以低成本驅趕美國貨、英國貨。按照內閣會議定的策略,要想趕絕洋紗洋布,最關鍵是要降低棉花成本,這除了選擇人力成本低的西北作爲種棉基地,還要低價提供化肥農藥。和擔心農藥殘留在食品身上不同,楊銳不擔心六六六、ddt之類殘留在棉花身上。
楊銳幾句話就把張謇說的恍恍惚惚,楊銳沒管他,只參觀後面的織布機。早就做好準備的大隆機器廠總辦嚴裕堂朗聲道:“總理,這是本廠做的鐵木織布機,木架是另配的,生鐵件和熟鐵件則是本廠自制。每臺用生鐵一百二十斤,熟鐵七十斤,每檯布機賣三十元,比日本布機便宜兩成,這利潤…也有兩成左右。”
織布機一般是三種,鐵機是英美貨,大紡織廠用的多,每臺要三百元,鐵木織布機多是日本貨,價格要三四十洋元,至於中國原有的舊式木機,價格雖只有十元,但買的人已經很少了。嚴裕堂的大隆機器廠本是修船的,原也想申請造船項目,但卻被審覈組踢出來了,滬上造小火輪的機器廠不少,大隆不佔優勢,後面他想來想去,感覺還是造織布機好,便又申請了織布機項目,這次審覈被迅速通過了,只是貸款數目還是不大,因爲審覈組認爲此人更像給商人而不是實業家。這個評級完全正確,後世大隆解放前遷徙到臺灣,又成了臺灣的裕隆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