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流水,總是多情而溫柔。我站在一隻小小的烏篷船上,卻不能相信面前這個破破爛爛的小衙門,就是我日思夜想的拙政園?蘇州松江二府道署於此,比我曾經去過的拙政園不知道小了多少,基本上看不出後來的一丁點兒樣子。我不禁嘆氣,原來到了太久遠的歷史中,很多思念中的東西反倒不一定就能看得到。
我把康熙五十九年的最後一站設在了江南,沒有想到的是,我把最好的記憶保留到了最後,可是蘇州卻只是一個極小的小城,沒有未來的繁華,除去極度發達的娼妓事業,物價還高的離譜!這一次江南一行,同樣讓我感到失望的還有無錫和上海,根本沒有未來世界的繁華如夢,只有古樸歸真的靜淡平和,只是這城市的建設也隨着這古樸變的緩慢。
說是時光荏苒也好,說是世事無常也罷,反正我生命中的七年匆匆而過。我也從最初的四處遊蕩,變成了後來有計劃地走遍全國。可是我發現還是有很多遺憾和傷感徘徊在我的心裡,無論身處何樣的美景之中,都揮之不去。
五十二年一別離京,我最先去的是夢想中的西藏。我先是取道內蒙,之後到了烏里雅蘇臺,過布多到伊梨,翻蔥嶺,最後到達西藏,整個過程用了二年的時間。這個過程不僅讓我看到了草原的壯美,沙漠的空闊,更見到了無法形容的藍天,四處飛奔的羚羊。我親手採過雪蓮,獨自蹬過高山;聽過蒙族小夥最熱情的情歌,也差一點讓藏族頭人搶去成了新娘,甚至爲了取暖,我曾經把手伸進過熱牛糞中。
在西藏呆了十天,等我跟着一隊商旅到達四川的時候已經是康熙五十四年的十月。本來想着能到李衛那裡去打打秋風,哪裡知道他已經調任山東。我只好一路省吃簡用地熬到京城,等我拍響自己家門的時候,小桃已經認不出我。
因爲身體的原因,我順理成章地辭掉了內務府的工作。阿瑪吳爾敦與我談了一夜,當我從身上拿出那個小白玉佛,說出“一生不嫁”的願望時,他只是嘆氣,卻不再阻止我。
康熙五十五年準噶爾部策旺阿拉布坦禍亂西藏,我在慶幸自己旅遊的正確選擇時,又開始了第二次征途。因爲前二年旅遊中,我把所有的銀錢物什花了個乾乾淨淨,爲了回京,我甚至連首飾都變賣了。於是第二次的旅遊費用還是頗費周折的,我先是和大哥吳毓借了一百兩銀子,又跑到十三爺那兒去打秋風,也收到百兩,可是沒想到十三知道我要錢是爲了再次出走,又讓人來把錢要回去了!
最後還是四爺讓人送來了五百兩,我才又一次成行。但我卻沒有去當面謝他,只是把帶在項間的白玉佛讓那人捎回給他。
我離京時,鄔先生親自把我送到城外,最後還是把那小佛交還給我,只是繡線變成了一條細細的金鍊。我無語一笑,又帶在頸間。
五十六春天我從北京出發,經保定、太原、西安、蘭州、成都、昆明、貴陽、桂林一直到廣州。五十六年夏天,大哥還是娶了京裡阿大人的女兒做了大太太,可惜她命短,我到廣州寫信給大哥的時候,她已然難產亡故。五十七年冬天的時候,大哥帶着小桃外放南京,作了一城守備,我們一家人從此算是天各一方。
我每到一處都會寫信,一封給大哥,一封給阿瑪,一封給十三,還有一封寫完了,看上幾遍燒掉!
康熙五十八年,我到了廣州。這時候我才發現,我的三腳貓英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作爲中介人,我成功地做成了幾筆大生意,僅僅一年的時間,我不能說是腰纏萬貫,也算是家資傲人!以至於當地的幾個老鄉紳非要把女兒嫁給我!讓我樂的找不着北,幾乎想在那裡定居。後來也因爲花樓的老舉總是有人要嫁我,嚇得我不敢去那種場合談生意。
呃!忘了說,我從五十六年開始,就已男裝打扮。剃了個半拉瓢,很COOL!但也挺嚇人!呵呵。
南京府,六朝金粉之地。一代臣宦曹家,便在離此不遠的江寧,我無心遠去,只讓船家選在下關附近的渡口靠岸。
我大哥在南京作守備,他說他混的不錯。我在蘇州等地都沒有玩夠,便想來他這一起過年。算起來,我們已經有三年沒有見面,不知道小桃怎麼樣了?還沒下船,我就已經聽到岸上南京官話、江淮官話、吳語聲聲的叫賣,相伴而來的,是岸上飄過來的陣陣香氣。我忽然覺得肚子咕咕直叫,看看搖船的老伯,他也笑了。
結了船錢,我一上岸就被五花八門的各色小吃吸引住了:鹽水鴨、燒鴨、獅子頭、雞汁湯包、糕團店、五香茶葉蛋、五香豆、蟹殼黃燒餅、開洋乾絲……老天爺呀,你殺了我吧!我邊走邊吃邊想,我快撐死了!嘴裡喊着好吃,手下卻不停,一會兒的功夫,我便已經買了一大包的食品。
看看十分辛苦才能跟上我的挑夫,我便準備找個車行,僱一輛車去我大哥那兒。忽然又聽見前面的街口有人叫着:“如意回滷幹!!!最後一鍋,最後一鍋,晚了就趕不上了!”便有好多人圍在那個攤子前,我便也跑了過去。
只見街頭一家小吃店炸油豆腐果,那豆腐炸的香味四溢,色澤金黃。我本來已經吃飽了的肚皮好像又開始餓了似的!我看看人羣,想也不想便往裡面擠去,可擠到跟前纔看見,一竹籃的油豆腐只剩下七八塊,我忙伸手叫道:“我要了,給我包起來?!”
與我同時還有一個人也叫着:“留給我!”還比我更快地在小老闆手中塞了一小塊銀子,小老闆樂得不行,笑呵呵地包好了豆腐,遞到那人手裡,還轉過頭來對我說道:“爺,今天豆腐賣沒地呀,您明天早來好弗好?”
我氣的也不說話,只回頭看了一眼搶我豆腐的人,竟是一個少年。他面如冠玉,色賽桃花,身姿如三春之柳,可愛似月下嫦娥!嫦娥?這是個女孩呀?我又看了一眼,肯定自己的想法,便也不和這個小丫頭計較,只是衝她微微一笑,便抽身出來,去找車行。
離開豆腐攤子幾步,我忽然覺得背後有人看我,一回頭,正對上那姑娘探究的目光,莫不是她也看出我是女扮男裝?我忙低頭看看自己,等我再擡頭找她時,她已沒了蹤影。
我大哥是武職,一般不在南京府衙坐班,我便去了他信上提過的上元縣住宅,雖然路途不是很遠,但車也走了一個小時。等我掏出懷錶看時,已經到了中午。
我不明白爲什麼大哥選了這個地方住,可一到了上元境內,我就明白了:這一片就是南京的玄武區舊址,不僅離着玄武湖近,周邊的生活設施也甚是方便。打聽着找到大哥家的宅子,卻是一扇極小的黑黑兩扇窄門,不像是官員的家宅,倒有點像窮人百姓的小屋。門上面雖然寫了吳宅二字,我卻還是覺得狐疑,又看了看四周,確定無誤,才敲門問道:“有人嗎?”
沒等我敲第二下時,一個小小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誰呀?”接着門一開,一個小腦袋從裡面探了出來,我一看,不禁哈哈大笑,叫道:“淳兒,是姑姑呀!”
開門的正是我七歲的小侄兒納喇·淳南,漢人名子叫吳淳南。我前幾年離京的時候,他不過二三歲,如今已能看門了嗎?沒等他回答我,只聽裡面有個女人問道:“少爺,你怎麼又去開門了?小心一會夫人罵你!”不等我再說什麼,小黑門“砰”地一聲就關上了。接着門裡便傳來了幾聲童言笑語,卻聽不真切。
我正要再擡手敲門,一個老人卻從門裡探出了頭,笑着問道:“相公?您有事嗎?”
我忙深深一揖,說道:“老丈,我是守備吳大人家的內親,此次來這裡投奔於他,煩勞老丈通稟一聲!”
老人上上下下看了我幾眼,便將我讓進門裡。進了門兒,我才發現,這是一處極寬敞的院子,比我們以前在盛京的房子還要大一圈,怪不得哥哥說他混的還不錯。
老人留我在外院的門廊上等一會,便進去內宅,一會兒功夫,便請我進中庭見夫人。我進了中庭,只見花木扶疏,綠樹猶碧,不禁感嘆大哥的生活品味有所提高。
一條腿邁進客廳,只見四面傢俱整齊,幾個小丫頭垂手而立,很有規矩,我也不管別人,只是在客廳裡看來看去,等着“夫人”出來見我。
小桃走進客廳,一擡眼正看到我站在桌子上看她家牆上的畫是真是假,她用力的咳嗽一聲,嚇的我差點從桌上掉下來。等我跳下桌子,她也走了過來坐在上首,卻不用正眼看我,只是沉着臉說道:“不知您是哪裡來的貴客?我家老爺不在家中,不如您去江邊的守備營找他!”
我一聽她的話頭兒,就知道她有點生氣了,還沒見客上茶,就準備送客?看來她是不滿意我這麼個沒規沒矩的客人呀!我忙衝着她叫道:“怎麼?小嫂子?連我這守備的親妹妹也要去他任上找他不成?”
小桃一聽我的聲音,忙擡頭看我,可看了一眼不夠,還仔仔細細上上下下的看了好幾遍,過了半天才叫道:“小姐?!”
我點點頭笑道:“小嫂子?!對於你家小姐我的出場還夠驚喜嗎?”
小桃也不再擺什麼夫人的架子,幾步跑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便往後宅走。嚇得門口的小丫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夫人怎麼拉着個年輕後生直奔後宅去了?
小桃邊走邊用手摸我的光頭,又要哭,又在笑地嗔怪我:“怎麼幾年沒見,你竟把頭髮也剃了!又長高了!比我竟高出了半個頭!只是怎麼曬的這麼黑?我剛纔看了好半天也不敢認!你先去我房裡休息一下,一會兒我派人去叫你大哥,現在是年前,他那兒也忙,好幾天沒回家了!”
我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腦門,早知道她會嚇成這樣,我就戴個帽子了。又想起我那一堆好吃的,忙讓她打發人去門廊下取到內宅來。
大哥還是那副那樣子,只是留了滿臉的大鬍子。知道我來南京的消息,他就從任上匆忙地趕回家裡,看到我的禿頭竟然大發雷霆,聲稱不讓我再出家門一步!
我嘻嘻一笑,也不理他,倒是小桃嫂子勸他:敏慧若不是男裝,如何能這些年平平安安?
但大哥還是氣的一整天沒和我說話,最後還是小淳兒一句:“我喜歡姑姑!因爲姑姑沒有像阿瑪一樣的胡胡刷子!”逗的我們都樂了。大哥也不再繃着臉,反倒開始像個老太太似的問起我這些年的經歷。我有粗有細的說了一些,他聽了倒是羨慕不已,說再過幾年,讓淳兒也跟着我去外面長長見識。
小淳兒早就困的眼皮打架,卻死活不肯離開我半步,我想是一是天性使然姑表親情,二是我來時一堆好吃的收買了這個小傢伙。看着倒在我身邊的淳兒已經睡的沉了,卻還是緊緊的抓着我的衣襟,忽然間,我也想要個小孩來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