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媽的離去, 讓我哭到沒有眼淚。險石峭崖已經擋不住我想要回到北京的念頭,我不再想找什麼李衛,我要直接見到四爺, 我要告訴他, 我思念他, 而且, 我好累, 已經背不動這許多的事情!
在林子裡走了足足兩天,我愣是一口氣走出了大林子,我天天往前走, 也不覺得餓。只是可憐青青,她跟着我流落進大山, 餓的連哭的力氣都沒有。等我走出山林卻又傻了眼, 面前沒有村莊, 更沒有人家,只有荒涼的大路和無盡的大山。我一屁股坐在道邊, 看着懷中緊閉雙眼的青青,忽然覺得這一場夢好長,好長,長到我已經無力再做下去。
正當我感到絕望的時候,遠遠的一輛牛車又點燃了我的希望。我立刻支撐着上前問路, 才知道他們是要遷徙到湖北的一家鐵匠。我哀求他們帶着我和青青一起上路, 女主人一口答應下來, 當她看到我懷裡的青青時, 立刻驚訝地叫道:“這個娃娃怎麼了?你這個當孃的, 怎麼這樣!”一邊說,她一邊手腳麻利地從旁邊取了油茶, 淡淡地衝了一碗,還直接把青青摟到她懷裡,給青青灌了下去。我看着臉色漸漸回覆紅潤的青青,也覺得有一些餓了。
看着我沒有力氣爬上牛車,女主人立刻伸手把我拉到車子上,可是我剛坐到車上,肚子卻不爭氣的大聲抗議起來,逗得這戶人家的一對雙胞胎男孩大聲笑了起來,我也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與這家人一起走了三天,我才知道這家人姓王,老家在陝西榆林,因爲這些年收成不好,也就把家裡的地賣掉,男人帶着老婆並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一家子逃難出來,希望可以到新的地方過上好日子。因爲生活所迫,他們就開爐鑄鐵,四鄉流浪。因爲走到哪都是搭棚而居,所以這幾年朝庭給他們這樣的人起了個專有名,叫“棚民”。
王大哥一家人也走了不少地方,前幾年他們的日子還算是過得去,可是這些年來,棚民越來越多,討生活也就越來越難,再加上江西境內出現了棚民集夥羣盜的事情,所以官府對於棚民的管理也就更加的嚴格。王大哥怕官府驅逐,便早別人一步,拖家帶口來了湖北。這時我才知道,原來我這兩天,竟已經走到了湖北境內。
“大妹子,這是我新熬的米湯,快餵你家娃娃喝了吧!”王大嫂總是在做飯的時候,給我家青青先熬出一碗米湯先讓小丫頭喝飽了肚子。我感激地謝着王大嫂,便接過米湯便給青青餵了起來。
小丫頭那天被嚇得不輕,但她好像忘的也挺快,這幾天來我都沒看出她有什麼異常,還是能吃能睡,只是除了我不許任何人抱她,時時都粘在我身上,讓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嬸嬸,爲什麼你家妞兒這麼白?眼睛也比我大?”我聽見一個小童聲問我,擡頭一看,正是王大嫂的小女兒春妮。我忙笑着對她說:“那是因爲春妮長大了,等我家青青也長得和春妮一樣大,就和你長的一樣了!”
春妮聽了嘟着小嘴想了半天,忽然說道:“那敏嬸嬸你的眼睛怎麼也比我孃的眼睛大呢?”
這下問得我無言以對,只好看着她乾笑。一旁王大嫂的小兒子王二牛叫道:“你就是長的醜!娘應該給你起名叫小烏鴉!長的那麼黑,還瘦不拉唧的!小烏鴉小烏鴉!”說着邊做鬼臉邊吐舌頭,把春妮氣得張嘴就要哭。
我忙對着春妮說道:“春妮不哭!哭什麼,你問問你哥哥,烏鴉好不好?”
二牛也不等春妮問,就喊到:“烏鴉不好,難看得要命!”春妮立時轉了頭來看着我。
我卻笑了,說道:“二牛,你知道嗎?烏鴉可是這世上少有的好鳥!再說人黑就不是好人了嗎?包老爺黑不黑,那還是天下第一的清官呢!”
說得二牛沒了話,在一旁沉默了半天的大牛聽了我的話,想了一會說道:“那不一樣,包大人是男的,也許烏鴉就是像春妮這樣的小女孩變的呢?!”
我說道:“當知羊羔跪乳,烏鴉反哺。烏鴉可是天下第一的孝鳥。有一首詩就說過:慈烏失其母,啞啞吐哀音。晝夜不飛去,經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聞者爲沾襟。聲中如告訴,未盡反哺心。百鳥豈無母,爾獨哀怨深。應是母慈重,使爾悲不任。昔有吳起者,母歿喪不臨。嗟哉斯徒輩,其心不如禽。慈烏復慈烏,鳥中之曾參。”之後,我又把這詩的意思大概講了一遍。
二牛聽得皺眉,大牛卻聽我說的入了神,見我停了口,馬上接口說道:“敏嬸嬸,你天天教我一點這些東西好不好?!我可喜歡聽你講了!”我笑着給他講了沒有幾句,王大嫂卻已叫着我們過去吃飯。
“王大嫂,你們這次要到哪兒落腳呀?”一邊吃飯,我一邊與王大嫂聊天。
王大嫂卻沒有什麼想法,只是看着王大哥,王大哥三十來歲,人高馬大性子豪爽,見我問起來,他嘆了口氣說道:“我也沒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只是走到哪算哪吧!這些天走了幾個村子,都是一樣的窮!哪裡有長年的買賣?只好再往前面走一走再說。”
我聽着心下一動,忙衝他說:“王大哥,我想請你們幫我一個忙,只要這事成行,我必重重地謝你!”
王大哥一聽卻沉下臉說道:“你有事情就說!難道我們搭你這一程路途,竟是爲了你的錢嗎?”
我見他的倔脾氣又上來了,忙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我是想求你們一家人護送我到漢口。只要到了漢口,我就可以找到北上的船隻。而漢口又是商埠雲集之地,只要能在漢口站住腳,我想你們一家人的生計應該不成問題!這幾天下來,我見大牛很是聰明,不如到了漢口,你們讓他入學延師!也是爲孩子的將來着想呀!”
王大哥聽了不言語,大牛卻一個勁兒的點頭,王大嫂嘆了一口氣說道:“大妹子,我們也想去那樣的大地方討生活,只是沒有本錢,哪裡能站得下腳?其實憑我家老王的手藝,要餬口還是不難的!”
我聽着她的話頭覺得有門,忙又說了漢口許多好處,王大哥沒有應允,一邊的二牛和春妮早已扭股糖似地粘在王大嫂身上,叫着要去漢口,青青也學着他倆的樣子,一個勁的在我懷裡鑽來鑽去,嘴上也叫着“漢狗”,還咯咯地笑。看着孩子們的樣子,王大哥終於點頭答應我的要求。
早在明末,漢口已與河南朱仙鎮、廣東佛山鎮、江西景德鎮並列爲全國四大名鎮。我記得那年去南京的船上,曾聽人說過漢口的港口貿易運輸也頗發達,有“十里帆檣依市立,萬家燈火徹夜明”之名,屢毀屢建的黃鶴樓更是聞名天下。我想要回北京,在漢口找艘船應該不難。我還可以幫王大哥一家在漢口安身,也算是我報答他們的相伴之恩了。
等王大哥一家人陪我來到漢口,我便請王大嫂幫忙帶着青青,我自己忙着換銀子買衣服預備上船的東西。我忙了足足三天,好不容僱了一艘船北上運河去北京,纔在客棧裡要了一桌子酒與王大嫂他們告別。
一帆小船終於要帶着我和青青踏上了北行的旅程,臨行在碼頭我才告訴王大嫂我在她的包裹裡塞了一張三百兩的銀票,多謝他們這些日子來的關照。王大嫂急的推辭着就是不要,還想讓王大哥回客棧裡取了銀票還我,我卻急的幾乎哭了,萬般地肯求她,她纔不好意思地點了頭。還千叮嚀,萬囑咐,讓我有空再來漢口看她們。碼頭上,青青由着春妮抱着,怎麼也不鬆手手,一離了春妮的懷抱就哇哇大哭,大牛二牛更是抱着我的腰不讓我走,還是王大哥大手一揮,娘幾個才哭天抹淚地鬆了手,眼望着我與青青上了小船。我站在船頭看着越來越小的一家人,心裡百味雜陳。中國的百姓,總是那樣的善良和純潔,骨子裡的慈愛真誠,讓人無法忘記。哪一次國家大難的面前,中國百姓不是團結一致,互救互助?因爲中國的大愛無私,自古有之。
“夫人,你就是急死,我也沒辦法!我這可是盡心盡力地幫你問着呢!可河道都看不着了,官府也不讓船家走呀!你等了半個月着急,我們更着急,多少貨糧東西都送不出去,我們京裡的親戚還想來呢!你要是實在着急的話,你自己去碼頭上打聽打聽吧!”客店老闆沒好氣的態度讓我氣結,卻也無話可說。
人要是倒黴,喝涼水都塞牙!我好不容易找到船要進北京城,可是偏偏進了山東就遇到大雨連天,風浪太大,船也也不敢貿然前行。又聽說直隸大水成災,河道早就沒了樣子,結果我坐的船就被困在了青州府,船家不能再前行,我又換了一艘小船往京城去,好不容易進了直隸,我們又被困在了河間府!真是TNND氣死人!我幾次找客店再找船,他都是這樣答覆我,真是讓我無語,無語再無語。
“爸爸媽……”青青說話已經很清楚,卻到現在還是說不清我是爸爸還是媽媽,自從我想起自己曾經的經歷,便開始教青青叫“阿瑪、額娘”,青青卻一概當沒聽見,只天天爸爸媽媽的亂叫遍。不過我總覺得她在叫我爸爸,媽媽卻還是在想着吳媽。
那天的慘劇已經過去半年,我卻覺得那些事情好像就在我眼前,常常在半夜時分被惡夢嚇醒。青青每天安靜地成長,好像已經對忘了那天的事情,只是睡覺的時候,她會緊緊地依在我的懷裡,吮着自己的大姆指,手卻來摸我的胸前,我知道,她還沒有忘了吳媽。青青的眼睛極黑,黑的像四爺一樣,每當看到她瞪着圓圓的眼睛看我,我就覺得這一團墨沉在我的心裡。
這幾天天氣漸熱,我乾脆帶着青青坐在船邊上看水,或者帶着她到河間府附近的郊外走一走。小丫頭曬的有點黑,可是身體卻很健康。
“爸爸……要……”青青指着水又伸出了她的小手,我便把她放在水邊上玩,我自己也脫了襪子坐在一邊看着她在那裡踩水。
看着遠處靜靜的水面,我的思念也一塌糊塗。我想他,想衝到懷裡大哭一場!這樣的責任和想念糾纏,我還是想他!我真想將身體投入到冰冷的水中,如同將火熱的鐵扔進冷水,我便可以聽見自己身體炸裂的聲音,那不是身體的表層,而是從心靈裂開的碎片,四散分逃。如何又如何?便將這水想像成思慕的,想念的,等待的,所有的。將身體和靈魂埋在水裡,也許水中有他的影子,我知道那是上帝給我的一絲微笑,如果我努力的向前遊走,感到水流於每一個毛孔擦過。那麼他呢?他是否還等在原地?還是已經消失不見?胸口傳來一陣窒悶的痛,原來幻影還是幻影,何至於如此沉迷?
“爸爸……”青青的聲音傳到我的耳邊,我猛地從擡起頭,眼睛卻是一陣刺痛,淚水早就已經浸滿眼睛,模糊地看着青青,我無力地喘氣,無法大聲的痛哭,只好坐在水邊,麻木地看着水,看着站在我身邊不知所以的女兒。
其實我真的很想飛到他的身邊,問他一句:今天想我嗎?問他一句:今天累嗎?再問他一句:今天有有意思的事嗎?今天心情好嗎?今天想吃什麼?今天……但好遠,天涯海角一樣的遠,讓如今的我只能默然。於是,我等待將這沉默地陪伴變成一種習慣,默默地,偷偷地,靜靜地;關心,愛戀,思眷,等候。
看着青青被太陽曬紅的小臉,我忽然想起他曾對我說過:“面色緋紅,真漂亮。”“眼睛裡有一縷陽光,像一汪水。”“這閨女真招人稀罕。。。。。”真傻!我原來是愛着四爺那個傻瓜的傻瓜。
“爸爸,要……” 回客棧的路上我還在難過之中,青青卻再次伸出她的魔爪。我輕輕抹了一把眼角,攬過青青,在她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
看看小丫頭對着街上買酸梅湯的直流口水,我覺得很丟人!她怎麼這麼能吃呢?這樣的小丫頭可不好嫁出去!我不想把她養成個饞丫頭,便哄着騙她說:“青青,這個小孩子不能吃的,吃了會生病,生病就要去看醫生!”
“要……”她仍舊執着地伸着她雪白的小蹄子,衝着酸梅湯遙遙指着。
我不理她,徑直往前走,突然之間,青青竟然趴在我的胸口上,很有力量地‘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她聲音極洪亮,竟然把我嚇得一蹦多高。低頭看着她不客氣地往我和她自己身上擦着鼻涕眼淚,我只好對着天空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這丫頭,成精了吧?
把青青放在地上,我蹲在她面前和她說話:“青青,你這樣是不對的!那個你不能吃,你吃的太多了對身體不好,再說這樣的天氣,吃了太涼的東西你會拉肚肚!我可不要再吃你吃了一半,滿是口水的東西了!”她開始還聽着我說話,後來竟不再聽我的話,又哇哇大哭起來,氣得我站也不是,蹲也不是,真想把她扔在大街上不要了!可又沒有辦法,只好蹲在她對面,手支着下巴,無可奈何地看着她哭。
“這麼漂亮的女娃,怎麼你這個當爹的竟捨得讓她哭成這樣子?是親生的嗎?”一個男聲在我身後響起,我只覺得耳熟,回頭一看,卻只見到一個揹着太陽的黑臉,等我的眼睛適應了光線,立時站起身來撲向他。我本是想笑的,沒想到卻是哭得像青青一樣。
“大膽!你是何人!退下!”還沒等我走到他身邊,他旁邊的侍衛卻已經齊聲叫了起來,我哭着罵道:“沒良心!!你連我也不認識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