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梵香清繞,沁人心脾,屋外天光迤邐,印照着池水湯湯。一名女子拿着一則文貼藉着天光在細細地看着,她是裴氏外院的一名管事姑姑,弄墨。
裴氏時隔十餘年迎來新任家主,祖地堂廟九巡九禮,上告聖賢與君王,禮告同族與百姓。走過那許多禮教儀式之後,裴氏方纔決定於春夏交接之時正式在上陽園宴請百家。
上陽園此番迎客,王孫貴族,清流名士,皆在其列。
弄墨看着文貼中安排之事,園內的這羣孩子又該有的忙了。
此時,日常灑掃的隊伍經過弄墨的院落,她餘光掃到那隊伍最末尾似乎有一個尾巴,每走幾步就要被手中的掃帚掛着步子。這不,剛走兩步,便又踩了上去,差點跌了。
梅園灑掃的用具都是按照男丁的體格定製,一把掃帚便能比阿笙那個子還高上小一截,她拿着走路難免耽誤了些。這時弄墨纔想起來,她這裡還有這麼一個丫頭。
這個月以來阿笙都在自己那小房內養着,身體見好了便去領了活,雖然是一點也沒閒着,但忙也沒忙出個所以然來。
弄墨見她幹活多是現學現賣,阿暖他們怎麼做,她便學着怎麼做。她也知道自己幹活並不利索,倒也沒有麻煩別人,都是衆人結束之後,她一個人按着自己的節奏將手裡的事情默默做完,也未曾喊一句累,進園子一個來月,消瘦了不少。
所以弄墨對她也無甚可挑剔的,做事雖是笨拙了一些,但還算勤懇。
“阿笙。”弄墨將人喚停,那頭的人頗爲熟練地轉身而後將手上的掃帚往身後一甩,方纔站定。
“姑姑。”阿笙欠了欠身。
“今日早些將事情料理完就去書堂先生那報個到,此後便跟着阿暖他們一起去修習吧。”
弄墨此前倒一直將這丫頭忘了,既進了裴氏,便沒有不識文墨之人。三清書堂每三日開堂一次,專爲園內之人講學。
阿笙聞此又低身見了見禮,方纔提着她的掃帚小跑着去趕前面的人。
自阿笙在園內正式待下來後便搬去了阿暖的院子,小小一個院落就她二人倒也清靜。入夜,待阿暖回房的時候,便見到燈火下阿笙筆直的背影,她正在看着今日從學堂領回來的書本子,《謙德錄》。
這便是這些時日三清書堂的功課。
阿暖見阿笙那般嚴正以待的樣子,還想寬慰兩句,卻見她看書不過“走馬觀花”,這書本子一頁頁地翻,也不知道看進去了多少,多半也只是隨意翻翻。
果不其然,阿笙很快就將那本子翻完,便放到了一旁。這《謙德錄》雖不算厚,但若要細細看完還需得時間,阿笙這般速度哪能讀進去多少。
想到這裡,阿暖還是提醒了一句,“雖然我們園子比不得府內的要求,但先生教學還是很嚴格的,你初次入學,還是要用心些。”
“嗯。”阿笙點了點頭,但卻再未去碰過那本書。
接着便是幾日連綿的雨,清晨阿笙隨着阿暖去學堂聽學,下午又是花圃的活,有時候天黑後都不得歇,這般連軸轉着讓她每日倒頭就睡,縱使屋外潑天的雨都不見有半分轉醒。
這日,因早上實在睏倦,阿笙在堂上瞌睡被先生髮現,便罰抄了堂間內容,着晚間交予弄墨處。阿笙倒也乖巧,並不辯解,緊趕着在夜間抄寫完,便趁着夜色去了弄墨的院子。
剛進院子便聽到厚重的咳嗽聲。
“姑姑,我來交先生布置的課業。”
阿笙見禮後在院外等了半響,不聞迴音,倒是那咳嗽聲更加急促了些。
阿笙微微蹙眉,又朗聲道:“姑姑,你可還好?”
此時屋內的人彷彿才聽清屋外的動靜,開口說了一聲什麼,未說分明便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阿笙看了看屋內微量的燈火,起身道:“姑姑,我進來了。”
說着便推門而出。阿笙曾聽阿暖說過,弄墨此人不喜普漲,唯愛文墨,果見屋內陳列了不少大家的手筆。但阿笙也並未多看,徑直走向那屏風之內。
燭火悠然,牀榻之上,弄墨的臉色有些慘淡,一旁的地上還有被她打翻的藥碗。
弄墨要強,這些時日園子裡本就忙碌,她便自己抓了些藥拖着,今日忽而開始高熱。待阿笙到的時候,弄墨已經病的有些迷糊了。
“我去找大夫!”
上陽園內本有族醫駐守,但這幾日老大夫回家省親,因此須得去城中尋人。但現在這個時辰,等人到了城中該是夜深了,也不知還能不能找到願意前來的大夫。
但阿笙並未猶豫,立刻叫上了今日守院子的一名侍從,駕車往城中去尋。
上陽園所在的安陽並非商城,入夜之後城中便少人走動,阿笙好不容易找到一間醫館,卻已然是大門緊閉。她敲門許久卻不見有人應門。
阿笙轉身正欲離開,卻似乎聽得內裡有動靜,她貼着門逢下細地聽着,似有人往正門處趕,卻又被誰給喚了回去。
“不過掙那點碎銀,這大半夜的理那些作甚。”
阿笙聽了半響,卻只聽清這一句女聲,而後館內又沒得動靜。
她自知如今夜色已晚,這般打擾的確不該,但弄墨那樣子若是等到天明再醫,怕人會被燒壞。
小時候,蘇府隔壁院子便有一個女娃,因耽誤了治療,被燒成了癡傻。
阿笙看了看醫館一旁的小巷子,轉身便跑了進去。
這類小醫館多半是前後院相連的結構,後院便該是大夫自己居住之處。
阿笙看着燈火早滅的院子,院旁還放着晚間送來的柴火,看樣子還未來得及搬進去。
屋內,原本已經安寢了的邵大夫忽而問得一股濃郁而刺鼻的味道,原本就淺眠的他立刻翻身下地,又聞有人高呼“走水”和人羣跑動的聲音,他趕緊搖醒了妻子,披上衣服往後院趕去。
兩人衣衫不整,十分狼狽地衝往後院,卻見阿笙捂着口鼻,而她身旁便是一堆燃起來的柴火,其上濃煙滾滾。見人出來,一旁的侍從立刻將手中備好的水澆了上去,澆滅了那團柴火。
邵大夫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個半大不大的丫頭,這才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他夫人正要大罵,卻被他制止了,既然都已經到這個份上,他也不是個心硬的人。再來,後院的圍欄也被這火氣給點着了,還得找人修繕,這錢總要找人賠纔是。
車馬一路疾馳,邵大夫幾乎是連拖帶拽被人帶去給弄墨診病。
等到大夫向上陽園告斥阿笙差點燒了他的院子時,弄墨才意外地發現,這個平日看着庸鈍的女娃,沒想到卻是個膽大機靈的。
接下來幾日,阿笙依舊忙得瞌睡,被罰之後每日拿着抄寫的書本去弄墨房裡轉一圈。
弄墨如何不知她的心思,園裡忙碌,根本分不出人來照顧自己,她這是藉着理由每日來看看,唯怕那日的事再發生。
若換了旁人,在這個時候多說兩句討巧的話,認了這個不大不小的恩情,日後在園內豈不是能更舒坦些?
但這丫頭就是一句好話不會說,每日就是例行地來看看她,然後便離開了。
念及此,弄墨不由搖了搖頭,終究還是年紀太小,不善人情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