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嚴離開之後一個月,阿笙整個人都有些有氣無力,但每日雷打不動的便是下堂後去三清院待着,這一待便是到很晚。
錦瑟每每去接她的時候,便見她一個人在屋門處坐着,她點了一盞燈,唯怕將滿屋的書籍燒着,所以每次都拿着靜嚴從前打坐用的蒲團顧自坐在進門處。那滿屋子的書,也不知要讀到什麼時候才能讀盡。
年節將近,氣候本就冷,阿笙還是不免夜裡吹了風,染了風寒。
錦瑟照顧了她三日,大夫開了藥,喝了已然見好,但阿笙病了後便愛做噩夢,每至夜半都會驚醒,因此,錦瑟便在她房外鋪了牀鋪,自己每日都守着。
夜半闌珊,華清齋夜裡的燈火也不曾滅過,從阿笙住的院子裡便能遙遙地看到星火點點。錦瑟今夜並未睡着,她顧自靠在阿笙的房屋之外,看着遠處的燈火闌珊,久久不見動靜,直到聽到阿笙屋內有動響,方纔起身。
“母親……母親……”
這般的天氣,阿笙的額頭還是浸出了薄薄的汗,她似乎又被夢魘着了。
“姑娘,姑娘。”
錦瑟喚了幾句,但阿笙沒有醒來的跡象,反倒是神情越發痛苦。
“母親……父親……不要,不要!”
阿笙驚醒,她那雙平日裡始終淡薄如水的瞳眸中滿是驚恐之色,她看向一旁的錦瑟,下意識往後躲,雙手死死抓着被褥不肯鬆開。
“姑娘,別怕,是我,錦瑟。”
錦瑟抓住她的手,怕她傷着自己。
看清牀前人的模樣,記憶方纔涌來,阿笙神色鬆了鬆,便在錦瑟的支撐下坐了起來。此時她身上已經浸滿了汗,須得擦拭一下,換一身乾淨的衣服。
錦瑟一邊爲她擦拭,卻見她神情懨懨的。錦瑟照顧阿笙這麼久,從未聽她說過自己的父母,或者自己小時候的事。
“姑娘這是夢到什麼?”
阿笙默了默,看着錦瑟爲她細細地擦拭手臂,開口道:“錦瑟,你見過死人嗎?”
聽聞此話,錦瑟微微一愣,回道:“小時候村裡曾經因饑荒死過很多人。”
錦瑟怕嚇着阿笙,話便也就到這裡了。
阿笙聽着淺淺嗯了一聲。
“姑娘怎麼忽然問這個?”
阿笙的聲音悶悶的,緩緩道:“我夢到了我父母死時的場景。”
錦瑟神色微動,而後道,“從未聽姑娘提過父母之事,我以爲,你雙親過世之時你還小,沒有記憶。”
“我也想記不得。”
可偏偏阿笙從小沒別的長處,便是記憶力好,那日城門處的紛紛擾擾,她依舊記得清晰。每至夜深之時,北春園的那曲“黃粱”仿似從深淵而來,能在腦中久久迴盪,不見止歇。
“姑娘小時候的家是怎樣的?”
錦瑟的聲音柔軟,仿似隨口的閒談。
阿笙低垂着眸子,而後道:“小時候會跟着母親去莊子上避暑,那時候莊子上有一位阿姊,經常在父母外出時給我帶糖吃,”
錦瑟聞此,倒是笑了笑,道:“那她人真好。”
“但她卻是爲了與我熟絡之後將我誘拐出去,以此威脅我的家人。”
阿笙的聲音淡淡的,不見任何憤怒的情緒,彷彿在說着一件跟自己毫不相關的事。
“但她在我無人照拂的時候能夠幫襯一二,我已經很感激了。”
錦瑟眸光微動,阿笙這話中亦能讀出別的意思,她便也沒再多問了。
待阿笙再次睡去,錦瑟看着她睡得深沉,轉身離開了園子。伴隨着那一聲吱呀的關門之聲,阿笙緩緩睜開了眼,她看着窗外透進的月色,眼中滿是清冷。
西陵的夜深沉而寂靜,整座城郭並不大,到了夜裡衆人都歸家休息,就連晚集都沒有。
一個身影竄入南邊的巷子裡,又在一戶普通的人家停了下來,輕敲門扉之後,側身走入。
屋內只點了一盞酥油燈,見到錦瑟到來,原本坐着昏昏欲睡的老婦將爐上燒着的熱水打了來,爲她衝了一盞茶。
“嬤嬤最近身體可還好?”
老婦笑了笑,回道:“還算健朗。”
聞此,錦瑟淺淺笑了笑。
老婦見她似乎有心事,問道:“可是園子裡出了什麼事?”
錦瑟搖了搖頭,“都很好。”
每月都要來報一次,倒也沒什麼可說的。
燭光將老婦臉上時光留下的痕跡照得清晰,她開口道:“聽聞你手上的這個丫頭前些時候幫着齋內的師生躲過了太子的搜捕?”
錦瑟拿起茶盞,淺抿了兩口,聽聞老婦這話卻如聽了笑話般,對老婦道:“她性子有些貪功,便佔了院首的好話。”
老婦聞此,不免皺了皺眉,“這般性子,怕是不太穩妥。”
“的確。”
老者再次問道:“那依你看,三爺看中的五個人中,最出色的是哪一個?”
錦瑟故作念想,緩聲道:“趙氏的那個孩子文采斐然,倒是不錯的苗子。”
老婦點了點頭,“他是不錯的,只不過趙氏如今在朝中有了正式的官階,怕是不好控制。原本我還看好這上陽園送去的,這般年紀便能修習天地玄黃的課程,但你似乎並不看好她?”
“她兒時遇到一些事,對人並不信任,饒是我廢了那般功夫,她也未曾全然相信我,恐怕不會那麼容易受人拿捏。”
老婦微微蹙眉,錦瑟當日借太子鐵騎一事,拿自身性命爲賭注,想要換取那丫頭的信任,卻不曾想結果卻並不理想。對他們而言,能誘導其自願聽話是上策,這般的硬骨頭若是在華清齋內鬧起來,的確不是什麼好事。
錦瑟放下了杯盞,道:“況且她不過是陰差陽錯借了家主的勢,才讓院首答應讓她越級修習。如今因跟不上,已經辭了兩門。”
老婦聞此,不自覺地搖了搖頭。
“她當真如此差勁?”
錦瑟繼續道:“她是有些小聰明,但這點小聰明到了大事之上,便會誤了三爺的事。”
“那爲何就連靜嚴都認下了她這個學生?”
“靜嚴脾氣本就難以捉摸,他到底看上她哪一點,我們也說不好。”錦瑟道:“更何況,正是因爲靜嚴認下了她,她如今有國師爲靠山,就算我們大力培養她,她將來能事事都聽三爺的麼?”
錦瑟的話聽着中肯,老婦微微蹙眉開始思考是否還要將錦瑟繼續放在阿笙身旁虛耗,畢竟入華清齋並不容易,若是錦瑟耗在一個不能爲主上所用的人身旁,委實浪費時間。
錦瑟見話說到位了,在老婦心中有決斷之前,開口道:“如今園子裡也沒有其它合適的人選,等到有新人的時候,我便會找機會調走。”
這一句便是替老婦做了決定,老婦點了點頭,道:“你當心些,如今皇帝也盯上了這華清齋,莫要漏了身份。”
錦瑟有些意外,問道:“是新帝派了人來?”
老婦道:“聽聞帝京要派吏官來華清齋巡視,倒也未說要常駐。”
華清齋向來由裴氏單獨管理,帝京那邊向來不會過問,新帝登位便開了這個先例,怕不是一個好的兆頭。
二人又聊了許多別的,錦瑟復才離去。
此時已然深夜,華清齋的院門早閉,錦瑟從側旁的小門入內,剛行至雲庭便見亭臺處,一個纖瘦的身影站在那,她穿着厚厚的袍子,一雙墨瞳如珠玉一般潤澤黝黑,她就這般靜靜地看着自己。
“阿姊,你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