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要死了啊。”
趙佗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先是沉默片刻,接着長長的嘆了一聲,心中有傷感瀰漫。
這種感覺並不只是針對李斯,而是他感受到了上一個時代正在快速的逝去。
就在始皇帝崩殂的當年,趙佗聽說辭官歸隱的尉繚去世,他專門前去尉繚墓前悼念了一番。
接着是一直臥病於牀的老將楊端和。
然後是那個冷臉的姚賈。
蒙氏的蒙武在前兩年病逝。
辛氏的辛梧也走了,說是走路摔了一跤,就再也沒醒過來。
太尉王賁在今年多次上書請求告病歸老,只是被二世皇帝以西征大事爲理由,強行挽留了下來,但聽說王賁的身體不是很好。
自始皇帝駕崩後,昔日曾在列國爭霸時代名揚天下的謀臣猛將,一個個接連故去。
如今,終於輪到了李斯這個始皇帝的腹心謀臣。
歲月長河流淌,帶走了一個個過去的老人,似乎要將始皇帝時代的印記逐漸沖刷變淡,直到徹底成爲歷史。
“李斯爲秦國統一天下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對我趙佗更無攻訐之事,反而在變法的時候對我全力支持。於情於理,我都要去見他最後一面啊。”
趙佗嘆了一聲,親手寫下拜帖,讓彭越送往李府。
收到李氏的回信後,趙佗在當日下午前去探望。
文通侯府邸前多有車轍痕跡,可見這幾日此地車水馬龍,不知有多少公卿貴族前來探望李斯。
趙佗在李氏一族的迎接下步入其宅邸,見到了臥病在牀的李斯。
相比於始皇帝壯年去世,李斯活了整整七十八歲。
他滿頭白髮,牙齒掉了大半,如今容貌乾癟,盡顯彌留老人的衰容。
“父親,鎮國侯來了。”
李於輕輕喚了一聲。
李斯睜開眼睛,見到趙佗,無力道:“君侯來看望老朽,真是榮幸啊。”
“李公說的哪裡話,趙佗昔日入秦,多蒙李公關照,否則哪有今日成就。前夕變法,李公亦是鼎力支持,此等情誼趙佗盡數放在心中。”
趙佗上前柔聲開口。
李斯笑了笑,趙佗的話很中聽,態度也很讓他放心。
兩人聊了一會兒,默契的沒有提起朝政時事,只是說些當年的趣事,氣氛十分和樂。
待到最後,在趙佗即將告別離去的時候。
李斯輕聲道:“君侯,老朽已至最後光景,沒幾日好活了。可惜膝下兒孫不肖,沒幾個有本事的,老朽若是離去,還請君侯日後能看在老朽的份上,多多照拂一二。”
趙佗點頭道:“李公開口,趙佗自是答應。”
片刻後,趙佗離去。
李斯臥在榻上,看着那年輕人離去的背影,心情很複雜。
昔日趙佗入秦前,李斯是始皇帝最爲信重的心腹謀臣,始皇帝甚至還暗示了讓他兒子尚公主的意思。
按照正常情況,李斯憑藉自身的能力和皇帝的寵信,早晚能登上丞相之位,李由也將得償所願尚公主成爲始皇帝之婿,李氏一族將飛黃騰達,成爲秦國數一數二的大族。
可隨着趙佗的出現,一切都變了。
始皇帝的目光更多的放到了這個年輕人的身上。
賞識,寵愛,以及信任,甚至將公主嫁給了趙佗。
對於李由不能尚公主之事,李斯並無多大恨意,畢竟他兒子命不好。
但李斯自己卻在趙佗的耀眼光芒下顯得黯然失色。
趙佗打仗比他厲害,治國也有奇招,還會發明各種神奇有用的東西,這使得始皇帝對趙佗的寵信遠超過李斯。
在始皇帝的最後時光裡,他將趙佗任命爲右丞相,位居於李斯之前,就已經說明了態度。
本以爲等到自己的女婿上位,情況會有所改變,可讓李斯失望的是,二世皇帝對於趙佗的信重同樣超過了自己,一切事項都和趙佗商量,自己反倒成了一個擺設。
雖有文通侯的爵位賜予,但那不過是安慰罷了。
李斯怔怔的看着趙佗的身影消失在屋門外,腦海中閃過無數那人的事蹟。
他李斯,永遠都被趙佗壓在身下。
所有的思緒,化作一聲嘆息。
“既生斯,何生佗!”
……
鎮國侯離去後,很快又有二世皇帝親自出宮前來探望。
扶蘇是個仁孝性子,對於李斯這位婦翁很敬重,一來就讓御醫爲李斯診治。
只是結果很不好。
面對臉色哀苦的二世皇帝,李斯微微笑道:“陛下勿要爲老臣憂慮。吾師曾言: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終也。人既有始,亦當有終,臣活的夠久了,看過太多世事變遷,此生志向在先帝的重用下達成,又親眼見到陛下這位聖君登基,受萬民擁戴。縱使離去亦無什麼遺憾。”
“婦翁對於生死看得開明,不愧爲荀卿弟子。”
扶蘇讚了一聲,面露欽佩。
李斯略顯猶豫,道:“臣身處彌留,對於朝堂之事,本不該多言。但現在有一擔憂處,不知當講不當講。”扶蘇正色道:“婦翁乃是天下名臣,若對朝堂事有所擔憂,還請相告,扶蘇必聆聽教誨。”
“臣擔憂的是鎮國侯。”
李斯說出了一個名字。
扶蘇皺眉道:“鎮國侯?他是我大秦支柱,對秦國忠心耿耿,不知婦翁有何擔憂?”
李斯沉聲道:“鎮國侯能征善戰,屢立功勳,又有治國之能,確實是我大秦支柱良臣。然臣這些年來,見鎮國侯在天下聲威日隆,軍中和地方上多是他舊部,朝中諸臣亦有他昔日屬下。至於民間,黔首更是將其奉爲天下名將,治世能臣。”
“除了聲望外,鎮國侯又尊爲右丞相,有宰執天下的權力,就連陛下也常聽其諫言,他的權勢可稱皇帝之下第一人耳。這樣的威望和權力,哪怕是昔日晉之六卿,齊之田常也不能相比啊!”
扶蘇臉色驟變,回道:“婦翁所言太過危言聳聽,朕瞭解鎮國侯,他絕非六卿、田常之類。”
李斯說道:“鎮國侯或許不是這樣的人,但人是會變的。陛下亦曾讀韓非之書,可記得奸劫弒臣之言。陛下啊,君王之權切不可盡落於臣子之手,不管是面對任何臣子,陛下亦要有制衡之術應對纔是。”
話到最後,李斯咳嗽道:“臣聞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臣今日之語,盡是爲我大秦所慮,爲陛下所慮,還請陛下思慮之,咳咳……”
扶蘇聽出李斯句句發自真心,所言也有道理,不由動容道:“婦翁所言甚是,朕自會好好思慮,還請婦翁勿要擔憂。”
見到二世皇帝聽進去了,李斯這才輕鬆下來。
他並不是單純的針對趙佗,而是真心憂慮大秦的天下。
晉之六卿,齊之田常。
自古以臣篡君位之事並不少見。
鎮國侯如今身居高位,權傾朝野,皇帝又對其寵信有加,李斯這個學法之人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危險。
臣子掌握了太大的權力,那麼對於君主來說就是一種削弱。
他的外孫公子啓明,若是不出意外日後將成爲秦三世皇帝,這大秦的天下和他李氏一族息息相關,李斯自然會格外謹慎。
李斯若尚在,還能牽制趙佗。
但他這一死,趙佗可就是真的朝堂之上再無敵手了,若是趙佗真有不臣之心,那對秦國來說就十分不妙,故而李斯在臨走前,必須要好好叮囑二世皇帝。
臣子需要制衡,君主的權力不能輕易落入臣子手中。
扶蘇對此有所思,但並不想多談此事,便轉移了話題,和李斯提到了啓明等小輩的事項,之後又囑咐李斯多多休息,便擺駕離去。
二世皇帝走後,李斯有些疲累,躺在牀上,默然不語。
片刻後,送皇帝離開的李於進屋。
他想到今日皇帝和諸卿前來看望李斯的事情。
正是因爲李斯要死了,纔會有這麼多人前來看望。
李於心中滿是悲傷瀰漫。
“父親,兒離不開你。”
李於跪在榻前,看着榻上的李斯,淚如雨下。
李斯若在,他這個二代可以活的無憂無慮,哪怕做錯了事情,也有老父爲他解決。
如今老父將去,李於感受到了一種巨大的恐慌,他緊緊握住李斯枯瘦的手,不敢輕易放開。
“沒什麼好傷心的,生死有命,我活了七十八歲,已經夠久了。”
李斯打量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嘆道:“我只是擔心你性格浮躁,遇到事情不懂隱忍,在這一點上比你兄長還要差上許多。我在的時候尚能約束於你,一旦離去,就怕你日後惹出禍事。於兒啊,以後之事,你莫要胡亂作爲,一切只須聽皇帝吩咐,只要有皇帝的恩寵在,吾李氏方能長存無憂。”
“兒知道了。”
李於點頭,含淚應聲。
李斯今日連續見了好些人,說的話太多,已是有些無力,見到李於點頭,他也沒有心力再多說什麼,疲憊的揮了揮手,讓李於離去。
聽到兒子離去的腳步聲。
李斯躺在榻上,愣愣的看着上方的木樑。
他今日請求趙佗照拂李氏。
又對二世皇帝言趙佗權力威望太大,可能會對國家有威脅,要進行防範。
最後還囑咐了李於日後該如何行事。
這些事情了結,他本該安心等待死亡的降臨。
但李斯還有一件事情放不下。
他睜着眼睛,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個面容堅毅的中年男子。
“父親。”
男子叫了一聲。
李斯再也忍耐不住,淚水自眼角流落。
在彌留之際,李斯想到的是那個讓他操碎了心,讓他付出了最多心力,也最讓他失望和牽掛的兒子。
他除了是帝國的丞相,一位政客外,更是一個父親。
他喃喃道:“由兒,我的由兒……”
秦二世皇帝六年,夏。
秦國文通侯左丞相李斯,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