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州。
戰火硝煙,已有七日未歇。
城牆上,三道身影並肩而立,眺望着遠方的戰場。
“戰火已有七日未歇,若是再不止戰,將士們怕要撐不住了。”厲莘然身着一襲黑袍,站在司空堇宥身側,蹙眉開口。
司空堇宥則身披戰甲,目光一派沉然,看不出任何情緒。
與厲澹鬥了這麼久,他麾下僅有三十萬兵馬,卻始終未曾輸給對方的百萬大軍。
可此番,戰事持續了七日,將士們早已沒了繼續拼下去的力氣,若是再不收兵,總會有全軍覆沒的那一日。
“厲公子,你認爲眼下的局勢如何?”開口發問的是一身白袍的張業,他揮了揮手中的羽扇,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態。
厲莘然瞥了眼身側的司空堇宥,思索再三,仍是如實回道,“實不相瞞,在我看來,如今這般的局勢,我們不過是在自討苦吃。”
“哦?”張業揚了揚眉,似是有些驚訝,“何以見得?”
厲莘然轉眸望向遠方的戰場,瞧着沙土飛揚,瞧着屍骸遍野,“現如今,我軍雖不曾敗給敵方,可敵衆我寡,若長久以兵戎相對抗,總有一日,我軍會敗得一塌塗地!若是沒有更好的法子,我們最終的下場,只有慘敗!”
聽了厲莘然的分析,張業輕輕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厲公子所言不差,長此以往,我軍終會大敗。”
對於張業這般的淡然,厲莘然顯得很是驚詫,他的視線越過司空堇宥,望向另一側的張業。只覺這人的頭腦太過精細,與之相處了數月,只覺愈發地看不透他了……
就在厲莘然疑惑不解之際,那沉默了許久的司空堇宥,終是出了聲。
他的雙眸依舊直直地望着遠方,嗓音不鹹不淡,問,“倘若此戰落敗,我帶兵而逃,厲澹他……會如何做?”
厲莘然又是一驚,“落荒而逃?司空堇宥,這不該是你的作風!”
“回答我的問題便可。”此番話語,全然是一副命令的口吻。
厲莘然微微蹙眉,似是有些不悅,卻道,“他一心想要你的命,只要你敢逃,他必定會窮追不捨!”
“他可會親自追隨?無論天涯海角……”司空堇宥又問。
厲莘然的眸中閃過幾分疑惑,認真地思索了片刻,而後回,“以我對他的瞭解,他是不會將你的性命交予旁人的!無論天涯海角,他必定是希望能夠親手殺了你,親眼看着你死去。”
厲莘然說罷,本以爲司空堇宥會因此而感到擔憂或恐慌,卻不曾想,他竟勾起脣角,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很好!”司空堇宥大掌一揮,轉而看向張業,竟向他拱手揖了一禮,“一切依照計劃行事,煩請先生留在蠻州,處理後事。”
張業見狀,也連忙俯身拱手,“將軍萬事小心,屬下……定不負您厚望!”
二人對視良久,其內深意乃是厲莘然所看不懂的。
半晌後,司空堇宥一拂衣袖,對厲莘然道,“我這便帶人殺去戰場,最多隻能撐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後,你可縱馬出城,究竟是選擇隨我一同逃亡,還是去往敵營投降自首,皆憑你自作定奪!”
他說罷,迅速轉身,下了城牆。
厲莘然依舊站定在原地,一臉的愕然。
很快,城牆下方響起冗長的“吱呀”聲,隨即便有數十人縱馬衝了出去。
司空堇宥駕着竺商君衝在了最前方,在他身後,能夠看見季尋、鄒信、阿莫等人的身影。
厲莘然滿心的疑惑,忍不住發問,“敢問先生,司空堇宥他這是……想要做什麼?”
張業的嘴角突然勾起,笑得高深莫測,卻答,“既然結局都是戰敗,那麼,縱然落荒而逃有失威名,可終歸還是保命要緊。”
一番話,聽得厲莘然雲裡霧裡。
他不由得回味起司空堇宥臨走前與他說過的話,似是頗有深意。
雖有司空堇宥與季尋等人的參戰,可敵方的將士們卻換了一批又一批,皆養足了精神,士氣十足。
而蠻州的將士們卻接連拼殺了整整七日,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身體上,都已疲累至極。
故而,即便司空堇宥等人再強悍,也終究無法扭轉這即將敗落的局勢。
直至一個時辰後,全軍徹底潰散。
敵方大軍勢如破竹,直抵城門。
許是爲了逃命,大將軍司空堇宥竟帶領了數千精兵自戰場側方一路奔逃,儼然放棄了這即將失守的蠻州城。
趕在敵人攻至城門前,厲莘然已縱馬而出,他終究選擇去追隨司空堇宥的步伐。他很想看一看,這個被他的親生兄長嫉恨了多年、爲此不惜親率百萬大軍坐鎮蠻州城外也定要除掉的人,究竟想要做些什麼。
而城牆之上,一道雪白的身影默然而立,張業站得筆直,輕揮手中的羽扇,眼中透着五彩的斑斕,竟是再沉着不過。
敵營。
“皇上,敵軍大敗,那司空堇宥帶着一千精兵向西逃了!”將領前來稟報時,厲澹正悠然地品着茶。
聞言,他放下茶盅,嘴角勾起一抹陰戾的弧度,冷冷地吐出一個字,“追!”
“是!”將領應下,起身便要離開。
“慢着!”厲澹卻又擡手,道,“是朕要親自去追!”
此言一出,站在他身側的男子立即出聲反對,“皇上不可。”
厲澹轉眸瞥了他一眼,瞧着他那一頭白髮,竟未生出半點不悅,卻問,“景彧,有何不可?”
被喚作景彧的白髮男子身穿一襲黑袍,雙眸中透着寒光,回道,“皇上莫不是忘記數月前的教訓了?”
“你是指莊暠與那聞人兄妹二人?”厲澹挑眉。
“正是。”景彧重重點頭,隨後單膝跪地,抱拳道,“司空堇宥自是要追,卻絕不該由您親自去追,皇上便派屬下前去吧!”
厲澹垂眸望着景彧,目光一片深邃,卻是有些猶豫了。
就在這時,又有一位將領闖進了帳中,“稟皇上,賊子厲莘然,也跟隨着司空堇宥一同逃亡了!”
聽聞此,厲澹眯眼,周身散佈着危險之氣。
片刻後,他冷笑了一聲,隨之站起身,拂袖道,“朕心意已決,無論如何,司空堇宥與厲莘然的性命,只能由朕親自了結!”
“皇上,您不可……”
“不必再多說了!”厲澹不顧景彧的勸告,徑自擡腳,向帳外走去,“即刻出發,去追那落荒逃命的兩人,縱然是天涯海角,朕也要抓住他們!”
景彧仍舊跪在地上,他望着厲澹的身影,不由得蹙起了眉頭,心生不安。
榮陽城。
夜。
司空府。
黎夕妤與墨影商議了足足三個時辰,方纔將幾件重要事宜安排妥當。
在二人議事的過程中,墨影起初並未將黎夕妤看在眼中。在他看來,一個女子即便平日裡能耍些小聰明,但終歸撐不起大場面。
可隨着時間的流淌,隨着黎夕妤字字珠璣、句句見血的分析,墨影看待她的目光也隨之發生了改變。他絲毫不曾想到,原來這樣一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女子,她的眼光竟比許多男兒還要長遠。
而後來聽了黎夕妤所提出的種種計策後,墨影更是震驚到連嘴巴都合不攏,對於她的智謀佩服得五體投地,甚至甘拜下風。
他漸漸明白,爲何他所衷心的主子會傾心於黎夕妤,這樣一個心思剔透、足智多謀,且膽識過人的女子,委實太過耀眼。
推開書房屋門的那一刻,屋外天色早已暗下。
墨影很快便不知去向,正如他的名姓那般,司空堇宥一手培養了他,便是要他活在暗處,與黑夜相爭。
黎夕妤熄了屋中的燭火,便起身,獨自向外走去。
今夜有圓月高懸於天邊,照亮了寂夜。
她跨出門檻,心中不免有些悵惘。
如今這偌大的府邸中,竟只有她一人了。
她離開書房,正要動身回到客房時,身子卻驀然一頓,下意識轉眸,向右望去。
但見一人默然而立,身形挺拔且修長,雙手負於身後,如畫的眉眼間凝着幾分悲涼,卻直直地望着她。
她心頭一動,突有陣陣刺痛生出,卻是轉了身,向辛子闌走去。
隱約聞見了熟悉的藥香,她最終站定在他面前,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雖也過了時辰,但這藥,卻不得不喝。”終究是辛子闌先開了口,他將手臂自身後抽回,右手中便多了一碗湯藥。
黎夕妤盯着那烏黑的液體,緩緩伸出手,將其捧在掌心。
心底涌出莫名的悲涼,逼得她眼眶酸澀,忍不住咬住了下脣。
“快些喝了吧,再等下去,就該涼了。”辛子闌的嗓音有些沙啞,說出的話語卻是那般柔和,迴盪在空曠的院落中。
黎夕妤的心一陣陣地抽痛着,她不再猶豫,將瓷碗湊至脣邊,仰頭便飲。
卻不知爲何,已嘗不出任何滋味的湯藥,今夜卻格外苦澀。
她雙眉緊鎖,湯藥入腹,苦澀極了。
待她將一碗湯藥飲盡後,忍不住張口哈氣。
“苦?”辛子闌問。
黎夕妤搖了搖頭,扯出一抹笑,“也不是很苦。”
辛子闌自她手中接過瓷碗,垂眸道,“都是一樣的方子,從前喝着無甚滋味,今日怎會覺得苦呢?”
月光下,他的容顏精緻且柔和,在那張令人豔羨的臉上,卻凝着令人心痛的苦楚。
黎夕妤這才發覺,他竟不知在何時,將臉上用以喬裝的黃土拭去了。
“……子闌,”她內心掙扎了許久,終是開了口,輕聲問道,“你先前,都去了何處?”
“一人盲目地走着,最終走至一片草場,便有些想念古愛了。”辛子闌答,話語卻縹緲蒼涼。
黎夕妤的心頭又是一動,有些驚奇,“草場?”
“沒錯。”辛子闌突然勾脣一笑,“那真的是一處好地方,我瞧見了幾隻箭羽,也不知是何人曾在那裡狩獵……”
聽他說着,黎夕妤的腦中便也回想起了諸多往事。
想到那茫茫草場,想到初次見到陌央時的景象,想到爲了比賽而努力練習的人……
原來這世上的巧合之事竟有如此多,辛子闌不過隨意走動,竟去了那於她而言充滿着回憶的地方。
“可惜古愛不在身邊,若不然駕着它奔走在那草場之上,定是件快意的事。”辛子闌如此說着,眼眸中浮上幾分思念。
黎夕妤被他的一番話拉回了思緒,這纔想起那匹健壯的寶馬。
“對了,自重逢後,我從不曾見過古愛。它……去了何處?”黎夕妤頗有些小心,問。
她心中有些緊張,生怕聽見任何不好的消息。
“當初離開夔州後,我獨自返回家鄉。帶着古愛多有不便,便將它送走了。”辛子闌深吸一口氣,嘆道。
好在這並非是噩耗,黎夕妤暗自鬆了口氣,卻察覺到自辛子闌周身散出的濃濃無奈。
她知曉他不願提及家鄉之事,便不曾過問。
卻輕笑了一聲,道,“古愛是一匹千里良駒,想必它日後的主人,定不會虧待它。”
辛子闌輕輕點頭,笑而不語。
二人相對站着,紛紛噤了聲。
一時間,院中再度恢復沉寂,似有股無形的壓迫,籠罩在二人間。
而這壓迫感逼得黎夕妤有些喘不上氣,她垂眸盯着烏黑的地面,想要早些擺脫此刻的局面。
片刻後,她猛地擡眸,張口喚道,“子闌,我……”
“小妤,”她本想說些什麼,辛子闌卻也同時開了口。
二人對望着,他的目光一片幽深,而她……卻混雜着窘迫與歉疚。
她立即住了口,定定地望着他,等着他接下來的話語。
“小妤,”他又喚了一聲,嗓音低沉,卻問,“你是不是,不喜歡與我相處?”
黎夕妤聽後一怔,一顆心顫了顫。
而後,她吐出一口氣,頗有些無奈地笑了,“怎麼會呢?我很喜歡與你相處,喜歡你的性子,有你在身邊時,我什麼都不必害怕。所以,辛子闌,我不會不喜歡你,更不會討厭與你相處。”
“那麼……我若是走在你的身邊,是否會令你覺得爲難呢?”辛子闌的眼瞼輕輕顫了顫,又問。
“不會。”黎夕妤沒有半點猶豫,當即便回,“你有恩於我,我將你當做很好很好的朋友。我不會爲難,更不會厭煩。但是,這樣的感覺,也僅僅只是出於朋友之情,與少……”
“我明白了!”未等黎夕妤說完,辛子闌便赫然開口,“小妤,我都明白。”
黎夕妤的神色微微一滯,再度陷入窘境。
可辛子闌卻似是開懷了,他的臉上洋溢出歡喜的笑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頭,“我從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我在乎的,從來都只是你而已。”
“子闌,我……”
“索性,待此間事了,我便也該回去了。日後年年歲歲,我們大約也不會再見了……”他依舊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兀自笑着說了下去。
可黎夕妤的心卻陡然鈍痛,她將雙眉擰作一團,顯得有些不悅,“子闌,你在說些什麼?”
辛子闌又拍了拍她的肩頭,笑容燦爛,話語輕快,“彆着急,一切都要看司空堇宥的速度了。若他再慢些,你怕是真的會有厭煩我的那一日。好了,天色很晚了,早些睡下吧!”
說罷,他笑着自她身側走過,徑自離去。
然,擦肩而過的那一瞬,他的嘴角立時便垮了下去。
他一步步地走遠,身形挺得筆直,臉上卻再也生不出笑容。
黎夕妤聽着他越走越遠的腳步聲,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她擡眸望向夜空,瞧見那一輪圓月,其內似有閣樓宮闕,卻住着一位孤獨的仙子。
翌日。
黎夕妤在一陣飢餓中轉醒,她聽着腹中傳出的“咕咕”聲響,便再也沒了睡意。
她起身下榻,向屋外走去。
院中空無一人,她不知辛子闌現在何處,便欲動身去敲隔壁的門板。
“小妤,你醒了!”就在這時,辛子闌的聲音自側方響起,輕快極了。
黎夕妤轉眸望去,只見他收整得乾淨利落,眉目間神韻十足,眸中滿含驕傲,彷彿回到了三年前初見時的模樣。
她微微一怔,不想時光荏苒,恍惚間便是歲月不復。
“昨日便不曾好生吃飯,今早的藥先停了,將肚子填飽纔是要緊事。”辛子闌說着,便已到得她身前。
一陣香氣撲鼻而來,黎夕妤這才發現,辛子闌的手中正提着一包物事。
他將那紙包拆開,只見幾隻白花花的大包子正散着熱氣。
霎時間,香氣四溢,令黎夕妤眼冒精光。
她絲毫不與辛子闌客氣,伸手便抓了個包子,也不顧熱氣燙手,便往口中送。
見她吃得如此着急,辛子闌並未覺得驚訝,只是笑道,“慢些吃,別急。”
話雖如此說,可下一刻,他也抓起一個包子向口中送去,那狼吞虎嚥的姿態,不比黎夕妤斯文到哪去。
僅僅只是幾隻肉包子,二人卻吃得津津有味,彷彿這是山珍海味。
吃着吃着,他們突然各自擡眸,直直地對視着。
忽而,二人齊齊笑了,眼中皆透着璀璨的光華。
許是吃了肉包子的緣故,這一日黎夕妤的心情格外舒暢。
雖說如今司空府除了他二人便無人居住,但這偌大的宅邸,終歸需要好好清掃整理一番。
與辛子闌分工後,她便去往府中的花園,負責剷除雜草,清掃滿地的落葉與灰塵。
至於辛子闌,他則包攬了除卻花園以外的所有場所,工作量甚大。
因着重傷未愈,黎夕妤除了一個時辰的雜草,便覺身子有些吃不消。
她緩緩走至杜鵑樹下,坐在石凳上,小作歇息。
花香瀰漫在周身,她望着司空文仕的墳頭出了神。
“咕咕……”
突然,一陣鴿鳴聲響起,拉回了她的思緒。
她連忙轉眸,便見石桌上正站着一隻信鴿。
心頭微微一動,她想起昨日與墨影所商議之事,便立即抓過信鴿,將綁在它腳上的紙筒取下。
隨後,信鴿拍打着翅膀飛走了,她則自紙筒內取出一張紙條。
將紙條展平,快速查閱。
待她看過其上內容後,立即便起了身,向花園外走去。
她最終於司空府正堂尋見辛子闌,見他臉上蒙着黑巾,手中抓着掃帚,正認真地清掃。
“子闌,”她快步走去,“先停下。”
辛子闌轉身望向她,揭下臉上的黑巾,將掃帚扛在肩頭,笑問,“小妤,你可是累了?”
黎夕妤站定在他面前,輕輕搖了搖頭,卻問,“子闌,你當真能醫百病?”
辛子闌挑眉,雖未言語,可眸中之意卻十分明瞭。
黎夕妤點了點頭,神色卻變得有些怪異。
“那……”她張了張口,頗有些爲難地問,“你是否能夠醫治……花柳病……”
她話音落下時,只見辛子闌驀然色變,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似要將她看穿一般。
而幾乎是在一瞬之間,黎夕妤明白了他的意味。
遂,趕在他伸手探來之前,她先行將手臂背在了身後,連忙解釋,“不是我!子闌,不是我!”
辛子闌雙眉一擰,有些狐疑,腦中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當初在木屋外瞧見的那一幕。
“是一個於我們而言很重要的人,他家的獨子患了病,呃……花柳病……”黎夕妤忍不住垂下頭,聲音也越來越小,“子闌,你能否……”
“不能!”未能等黎夕妤將話說完,辛子闌已斷然拒絕。
“我堂堂一代神醫,可治世間百病,卻不屑於醫治這等浪蕩子孫!”辛子闌將掃帚扔了,雙手抱胸,話語十分堅決,“我的一世英名,可斷不能毀在這小小的花柳病上!”
小小的……
黎夕妤聽後大喜,連忙道,“也就是說,你可以醫治!”
辛子闌的嘴角抽了抽,神情卻分外堅決,“小妤,我說了,不治!就是不治!”
“你若是將他治好了,報酬不會少你的!”黎夕妤卻一臉期盼地望着他,以錢財做誘餌。
“就算給再多的銀兩,本公子也不治!”辛子闌似也是鐵了心,無論如何也不肯答應。
瞧着他眉宇間的堅決,黎夕妤的目光漸漸暗了下去。
“真的……不可以嗎?”她有些失落,一顆心卻沉了下去。
辛子闌目光一滯,眉頭越擰越緊,卻依舊搖頭。
黎夕妤眼中的光亮終是徹底消失,她輕輕點頭,道,“既是如此,那我也不爲難你。”
隨後,她黯然轉身,向屋外走去。
辛子闌望着她離去的身影,眉心顫了又顫,一雙手也不由得輕輕握起。
他正在心中掙扎着,目光也變得複雜,終究在她即將踏出門檻之時,開了口,“等等!”
聽見這二字,黎夕妤身形一頓,心中卻大喜。
她正要轉身時,卻聽見一陣腳步聲自身後響起,不出片刻辛子闌便出現在眼前。
二人目光相對,他問,“小妤,你告訴我,你究竟有何目的?”
黎夕妤本就不曾想過要對他有所隱瞞,立即便回,“前任兵部侍郎崔寧,他的獨子崔愛生於一月前染上了花柳,尋遍了京中所有的大夫,卻無人能醫。”
“所以,你希望我去將他的病治好?”辛子闌目光清澈,嗓音卻有幾分低沉。
黎夕妤深吸了一口氣,而後輕輕點頭,“崔寧是個聰明人,懂得明哲保身,趕在厲澹將他撤職前,便自行遞交了辭呈。他出身兵部,定然知曉諸多機密。倘若他能爲我們所用,那麼朝中其餘尚搖擺不定的官員,便也有望拉攏!”
辛子闌聽後,久久也不曾回話。
黎夕妤垂下頭,不敢再去看他的神色,心中卻十分不是滋味。
相識已近三年,辛子闌幾乎從未拒絕過她的請求,她本以爲這一次他亦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卻不想……
這樣的事情,終究觸碰了他爲人醫者的底線。
她心中雖然焦慮,雖然十分渴望他能夠答應去醫治崔愛生,卻也不願看他爲難。
如同他從不曾逼迫她去做任何事,她也不願強迫他去做他不願做的事。
“子闌,我知道這件事很令你爲難,那我們不做便是。不過是一個兵部侍郎,其實沒有他,也一樣能成事!”她的嘴角勾起,擡眸,笑望着他。
卻在下一刻,迎上他同樣鮮花怒放般的笑顏。
“小妤,你說什麼呢!”他突然將雙臂抱在胸前,眉梢輕挑,道,“我既已布醫施藥,便理應以救死扶傷爲重。花柳病也是病,醫治病者,沒什麼爲難不爲難的。”
“只不過……”他話音一轉,倒有些咬牙切齒,“必須要將這張臉遮起來,而且要改名換姓,叫蘭辛!”
他說着,立即伸手探進袖中,又將那黑巾遮在了臉上。
“可是,你不是不願醫治?”黎夕妤愣愣地問。
“兵部侍郎啊!他府中得藏了多少上好的兵器啊!都說六部相通,那他必定家財萬貫!我若是將他的寶貝獨子給醫治好了,那日後行走江湖,可就再也不愁銀錢了!”辛子闌眉飛色舞,眼冒精光。
瞧着他突然轉變的神態,黎夕妤愕然,嘴角抽了抽,原本有些歉疚的心緒,在這一刻蕩然無存。
然,還未等她徹底回神時,便被他一把拽住了手臂,風風火火地便要向府外走去。
“快走快走!有大把銀子賺的買賣,可不能讓旁人給搶了去!”
辛子闌心急如焚,他走得很快,嘴中不停地嚷嚷着,黎夕妤需得一路小跑着,方能跟上他的步伐。
一炷香的時間後。
崔府正堂。
“你二人打扮怪異,當真是大夫?爲何不敢以真面示人?”一年過半百的男子上下打量着身前的二人,眼中盡是狐疑之色。
黎夕妤戴着斗笠,卻指了指身側以黑巾遮面的辛子闌,冷冷地出聲,“這位纔是大夫,蘭大夫!”
崔寧的眸色更加深邃了,並非是他謹慎,到了眼下這個時機,但凡只要自稱是大夫的人,他通通都不會再懷疑。
只不過,眼前這個遮了面的男子,他實在太惹人生疑。
只見辛子闌眉梢高挑,下巴也高高擡着,一副蔑視衆生的姿態。
崔寧蹙了蹙眉,沉聲問,“你當真是大夫?”
辛子闌卻將下巴擡得更高了,目光在屋中來回掃視,卻絲毫不理會崔寧的問話。
崔寧見狀,不免有些惱了,目光又自二人身上掃過,便下了逐客令,“二位請回吧,我崔某人雖擔憂吾兒的病情,卻也絕不會惹禍上身!”
聽聞此言,黎夕妤的眉梢抖了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不愧是曾經的兵部侍郎,心思果真深沉。
“怎麼?崔老爺這是信不過蘭大夫的醫術?”黎夕妤冷笑着開口,刻意壓低了嗓音,“在下並非是誇大,這位蘭大夫的醫術,放眼當今天下,絕無第二人能夠與之相比!您若是錯過了這村,可就再也沒有這店了!”
聽了這話,崔寧竟驀然大笑出聲,眼中盡是不屑,“凡事不可將話說得太滿,年輕人,趁早回家去吧!”
說着,崔寧揮了揮手,吩咐道,“來人,送客!”
隨着他一聲令下,很快便有兩名家僕走了來,紛紛伸出手臂,口中說着,“二位公子,請。”
“呵……”就在這時,辛子闌終是出了聲。
他只是瞥了眼近在身側的家僕,便道,“你於兩日前被蛇咬了腳踝,卻並未及時就醫。”
辛子闌話音未落,便見那家僕驀然瞪大了眼,“你……你你……你怎麼知道?”
並未回話,辛子闌轉而瞥向另一名家僕,同樣只是一眼,便轉回目光,道,“一年前,你曾遭受家法,被痛打三十大板,至今未能痊癒。”
“沒錯……沒錯!”這名家僕的反應更是強烈,“正是一年前的今日,我捱了打!可是,你又怎會知曉?”
辛子闌依舊不作理會,卻將目光移向崔寧,終於肯正眼瞧他。
“至於你嘛……”辛子闌挑眉,眼中閃過幾分鄙夷,“不愧是父子倆,一個患了花柳,另一個……卻是不舉者!”
此言一出,崔寧的臉色立時大變,青一陣紅一陣。
他氣極了,伸手指着辛子闌,怒喝,“你……一派胡言!一派胡言!給我滾!滾!”
黎夕妤掩在黑紗下的面容也有些抽搐,她嚥了咽口水,而後道,“崔老爺,您可要仔細考量清楚了,蘭大夫日理萬機,此番若是滾了,日後便再無可能踏進您這崔府的門了!”
黎夕妤的話語中多了一分威脅的口吻,令崔寧的身形輕輕顫了顫。
而那兩名家僕卻在這時大喜,連忙勸道,“是啊老爺!這位蘭大夫實在是高人!單是一眼便能看出素不相識之人的病症,甚至就連您的不舉之症也……”
“住嘴!都給我住嘴!”崔寧更加憤怒了,臉色已變得鐵青,怒不可遏,“你們兩個,給我滾!給我滾!”
當然,他此番要求“滾”的對象,自是那兩名家僕。
家僕似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閉了嘴,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隨後,屋中便僅剩三人。
黎夕妤與辛子闌誰也不曾開口,卻誰也不曾動身離開。
崔寧站在他們身前,努力地做着深呼吸,半晌後方才順暢了些許。
他望向辛子闌,強行壓下心底的怒火,卻緩緩躬身,行了一禮,“方纔是鄙人有眼不識泰山,還望蘭大夫莫要放在心上。”
見此,黎夕妤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墨影所言分毫不差,這個崔寧天不怕地不怕,唯一的死穴,便是他那遲來的獨子,崔愛生!
爲了兒子,他不惜放下身段,壓下怒火與尊嚴,向辛子闌開口求助。
“蘭大夫的醫術冠絕天下,還請您莫要與鄙人計較,救救吾兒吧!只要能夠治好他的病症,再多的金銀珠寶都能給您!”前一刻還暴跳如雷的崔寧,這一刻已變成慈父,向辛子闌求救。
辛子闌再度瞥了他一眼,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帶路。”
聽見這話,崔寧連忙直起身子,暗自鬆了口氣,卻立即擡腳,在前方帶路,“二位,請隨我來!”
二人跟隨在崔寧身後,穿過重重庭院,最終到得崔愛生的臥房。
“出去!都給本少爺出去!”尚未踏入門檻,便聽聞一道暴躁的男音響起。
下一刻,兩名婢女小心翼翼地退了出來,瞧見崔寧時不由面露惶恐。
崔寧不曾理會婢女,擡腳邁入房中,張口便道,“愛生啊,你別擔心,爲父替你請來了一位神醫,定能醫好你這病症!”
“爹,我不要再看什麼大夫了!您讓他們都走!都走!”暴躁的男音再度響起,可以聽出崔愛生此刻的心境有多崩潰。
“愛生啊,你聽爹說,這位大夫真是神醫,他……”
崔寧正苦口婆心地勸着,辛子闌卻已然大步走向了屏風後。
“你是什麼人!出去!你給本少爺滾出去!”
黎夕妤與崔寧站在屏風外,聽見崔愛生憤怒且慌亂的吼叫聲。
很快,辛子闌走了出來,神色卻十分難看。
崔寧以爲他這是被崔愛生爲難了,便又朝着屏風內勸道,“愛生啊,你聽爹的話,這個大夫一定能夠治好你……”
“半年前!”辛子闌卻突然冷冷地開口,眉頭微蹙。
黎夕妤瞧着他的神色,能夠看出,他心底十分厭惡那躺在屏風後的牀榻之上的崔愛生。
“什麼?”崔寧怔住,有些不解,“蘭大夫,您方纔說……”
“半年前,”辛子闌又重複道,嗓音依舊冰冷,“令郎於半年前便染上了花柳,卻始終不曾就醫,這才導致他於一月前突然病情加重。”
辛子闌話音落後,原本還在吼叫嚷嚷的崔愛生,突然便沒了聲。
崔寧更是驚愕,他看了看辛子闌,又看了看屏風,半晌也說不出話來。
“令郎如今已病入膏肓,若再不醫治,便也沒有幾月的活路了。”辛子闌又道,眼中的鄙夷與厭惡更甚了。
黎夕妤將他的神色看在眼裡,緩緩垂下了頭。
崔愛生既患了花柳之症,便也表明他平日裡風流成性,生活極度不檢,是個十足的浪蕩子弟。
黎夕妤明白,以辛子闌超羣的醫術,要他醫治這樣一個人,實在有辱他的聲名。
“大夫,我求求您,您一定要救救我兒啊……”崔寧突然上前兩步,本欲抓上辛子闌的衣袖,卻被他閃身躲開。
辛子闌卻轉而望向黎夕妤,以眼神詢問:現在要救嗎?
黎夕妤拂了拂衣袖,幾不可見地點點頭。
辛子闌見狀,便也拂了拂衣袖,望向崔寧,道,“要救令郎,實則並不難。只需十五個療程的藥方,便可醫治。不過,日後是否還會發作,皆要看令郎是否能夠管的住自己了!若不然,一刀下去,將命根子剁了,倒也了事了!”
辛子闌的這番言語委實太過直白,聽在崔家父子二人的耳中,必定是刺耳至極的。
“爹,你讓他救我……讓他救我……”崔愛生連忙嚷嚷着。
崔寧也立即躬身揖禮,“求大夫賜藥,求大夫賜藥……”
辛子闌再一拂袖,“此藥僅能由我來配,且每一療程的藥方皆有不同,日後每隔兩日,我會親自登門,將藥送來!”
說罷,辛子闌轉身便走,帶着凜冽的寒風。
崔寧作勢便要去追,卻被黎夕妤一把攔下。
“崔老爺,”她的嗓音依舊低沉,話語中卻透着幾分不容抗拒的命令之意,“兩個時辰後,蘭大夫會親自登門,將第一個療程的藥送來。還請崔老爺莫要心急,慢慢等着便是。”
崔寧滿面焦急,眼中有狐疑閃過,卻也不好發作。
“崔老爺若是信不過我們,大可再尋旁的大夫前來爲令郎診治,我們便也無須耗費太多心力了!”黎夕妤挑眉,道。
“公子多心了,鄙人感謝二位還來不及,又怎會信不過你們呢?”崔寧的額角有絲絲汗汽溢出,神情既焦急又窘迫。
黎夕妤也不再停留,赫然轉身,向屋外走去。
辛子闌便在院中等着她,二人隨之並肩離去。
行走在鬧市中,辛子闌黑着臉問,“你要何時與那老傢伙談條件?”
“急什麼,好戲還在後面!”
伊鬧鬧 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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