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額貼上地面的那一刻,陣陣冰寒傳遍了整個身軀,那感覺,刺骨地疼。
黎夕妤便維持着這個姿勢,許久也未曾直起上身。
此時此刻,她察覺不到身側男子的情緒,也感受不到來自於他的任何溫度。
良久後,她終是直起了身子,雙膝卻仍舊跪在地上。
她望着身前的棺槨,瞧着它周身慘白的綾緞,腦中便閃過了司寇瑕的身影。
猶記得初見時,這女子一身英氣,手握銀色長槍,單是站在那擂臺上,便足以震懾無數兒郎。
司寇瑕曾說過,她盼着有朝一日能夠領兵沙場,當個女將軍。
而如今,她心願達成,生命卻永遠停滯。
此刻,黎夕妤心中已再無半點怨怪之情,卻無比痛恨。
然她痛恨的人,卻是自己。
她凝望着沉重的棺槨,能夠聞見楠木的縷縷香氣,眼眸卻有些空靈,彷彿透過那厚實的木板,便能夠瞧見其內躺着的人。
“司寇姑娘,”她不曾出聲,於心中默默地說着,“我很感謝你,在最危急的時刻,救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我知道,他在你心中,同樣也是最重要的人。這一切的源頭,全都來自於我。你的平白犧牲,促就了我與親人的相認重逢,我纔是那罪魁禍首。如果時間可以重來,我不會踏上戰場,如此……便不會認出表舅。”
可如果重來一次,她若依舊上了戰場,瞧見了表舅的容顏,那麼……事態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因爲,她無法眼睜睜看着表舅被人殺害,又手無縛雞之力,司空堇宥必定會毫不猶豫地將她擋在身後……
呵……
黎夕妤暗自苦笑,眼角卻有淚花閃爍。
這興許便是天意,一切的事態發展都已在最初便已定下。
而這世間本無對錯,有的,不過是有情人的……心甘情願。
“司寇姑娘,”黎夕妤突然開了口,聲音雖沙啞低沉,卻足以令司空堇宥聽個一清二楚,“如今,我將屬於你的一切,都還給你。”
說罷,她驀然起身,自袖中摸出了那枚玉佩,其上精緻的“瑕”字刺痛了她的眉眼。
她將玉佩置於司空堇宥面前,強行勾起脣角,道,“這是司寇姑娘的心意,曾經被你毫不留情地丟棄。如今,想必你定會收好它,將它時刻帶在身上,就彷彿……她還存在着。”
四目相對,她瞧見他眼中滿是悲痛,同時也有幾絲驚異閃過。
而黎夕妤仔細地打量他的眉眼與輪廓,瞧見他臉上一片蒼涼,眸中充斥着血絲,眼眶之下隱隱浮現出一團烏黑。
這樣狼狽憔悴的司空堇宥,倒是黎夕妤平生僅見。
她強行抑制着心底的悲痛,忍不住咬緊了下脣,執拗地望着他,等着他接過玉佩。
她本以爲,他會猶豫許久。
可不曾想,他只是稍稍思索了片刻,便擡起手,將那玉佩接過,緊緊攥在掌心。
一時間,黎夕妤只覺心中空蕩蕩的,彷彿她最爲珍視的東西,便在一瞬間丟失了。
早在來時的路上,她便已做好了一切的心理準備。
黎夕妤十分清楚,哪怕司空堇宥對司寇瑕沒有半點情意,可此番她爲救他,斷送了自己的性命,他心中的震撼必定無比強烈。
至於他們,縱然她與他再相愛,也終究會因着此人此事,而變得不同。
黎夕妤不願再停留,卻暗自做了一個決定,轉而邁開步子,繞過身前的男子,向外走去。
就在她與他擦肩的那一刻,他突然便開了口,道,“我雖計劃着利用司寇瑕來引出藏匿在我周身的奸細,卻從未曾想過,要害她的性命……”
他的嗓音沙啞低沉,透着濃濃的無力感。
黎夕妤的身形猛地一顫,卻將下脣咬得更緊了,眼眶變得潮溼,淚水終是抑制不住,流淌而下。
好在他並未回眸看她,便瞧不見她臉頰的淚水。
他不再開口,她便再度向前,一步一顫地,離他越來越遠……
她每走一步,心中的痛意便更深了幾分……
此刻,她很想不顧一切地轉身衝向他,將他緊緊環抱,感受他的氣息與溫度。告訴他,她不想失去他。
可她卻再也沒有那個資格,更沒有……那個勇氣。
她知道,她與他之間,從此後便永遠隔着一道跨不過的江河,那江河名爲——司寇瑕。
辛子闌仍在不遠處候着,黎夕妤擦了擦臉頰的淚水,快步向他走去。
本以爲辛子闌必會詢問她,可他沒有,他甚至一句話也沒有說。
二人便靜默地站了片刻,隨後相當一致地轉身,緩緩離去。
司空堇宥仍舊站在靈柩前,一手負於身後,另一手卻握着那枚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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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曾垂眸去看那玉佩,雙眼只是盯着前方的棺槨,如同方纔黎夕妤那般的神色。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他終於有了動作。
但見他擡腳,向身前的棺槨走去。
此刻尚未封棺,他不過輕輕一推那棺蓋,便聽一陣聲響傳出,棺蓋向後退去。
下一刻,他垂眸望向棺中,穿戴整潔容貌精緻的司寇瑕便出現在眼前。
此時此刻的她,比起平日裡舞刀弄槍的模樣,倒是安靜了許多。
可這份安靜不應屬於她,城外那萬里沙場才應是她的歸宿。
司空堇宥深吸了一口氣,抓着玉佩的手臂探進了棺中。
他最終將那枚玉佩放在她的左手側,而在那裡,還躺着另一枚玉佩。
兩枚外形相同的玉佩緊緊相鄰,其上分別刻着“宥”,與“瑕”。
“阿瑕姑娘,”司空堇宥突然開了口,低聲道,“你想要的,我從來都給不了你。即便如今你因我身亡,我也無法對這份情做出任何迴應。這玉佩,我不會收,倘若你在天有靈,因此而怨怪我。那我寧願,抱疚終生……”
他說罷,再也不去看棺中女子,伸手將棺蓋拉了回來。
棺木相合的聲響不大不小,在這寂夜中卻顯得格外刺耳。
司空堇宥復又走回原地,轉而正對着棺槨而立,依舊保持着雙手負於身後的姿態,靜默地站着。
這是他欠她的,那麼若是等不來古陽國的人,他便永遠都會站在這靈前守着。
夜,漫長無盡,明月照亮大地,卻照不進人心。
翌日。
黎夕妤穿行在軍中,去往鳳蕭寒所在的營帳。
辛子闌陪在她身側,司桃則去陪伴司空文仕了。
途中,辛子闌與她說了現下軍中的大致情形。
她實則無心細聽,只知司空堇宥仍守在司寇瑕的靈前,卻將軍中一切的掌事大權都交給了聞人貞與季尋。
而古陽國的五萬大軍也在辰時抵達,入營紮寨。
有關司寇瑕已身亡的消息本是被封鎖了,可昨日戰場上有成千上萬的眼睛都看見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二人一路走着,不時能聽見隱隱的叫罵聲,皆來自於古陽國的士兵。
黎夕妤幾近可以預料到,倘若司空堇宥不出面解決此事,那麼這夔州的軍營,很快就會變得一團亂。
而這般情勢雖有些不利,可對外而言,卻是相當可觀的。
敵國陳將軍本就在季尋手中,敵軍自然不敢輕舉妄動。而如今援兵一到,對方便更是不知所措。
可這一切的局勢,黎夕妤也已無心理會,她心中再也裝不下這打打殺殺,裝不下這陰謀陽謀……
她很快到得鳳蕭寒的帳中,辛子闌依舊在帳外守候。
步入帳中後,黎夕妤一眼便瞧見了鳳蕭寒的身影。
他仍舊是一襲白衣,此刻正坐在木椅上,打理着滿頭髮絲。
“舅舅……”黎夕妤輕喚了一聲,便向他走去。
順勢奪過他手中的木梳,替他梳髮。
“夕妤,你來了。”鳳蕭寒的嗓音中含滿了蒼涼,一雙眸子卻溫潤柔和。
黎夕妤輕撫過他的髮絲,瞧着那一根又一根的銀髮,心中憋悶無比。
“這些年來,去看過你娘嗎?”鳳蕭寒突然出聲問道。
黎夕妤正梳髮的動作一頓,輕輕點頭,回道,“去年冬,曾去看過孃親一次。墳頭上長滿了野草,被深厚的白雪覆蓋……”
鳳蕭寒的身子突然顫了顫,卻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了雙眼。
黎夕妤已將他凌亂的髮絲梳順,正欲替他挽成髮髻束在頭頂時,他突然又開了口。
“綺迎她……這些年,過得好嗎?”他的聲音有些顫抖,輕柔且縹緲。
黎夕妤的動作又是一頓,察覺得到來自於他的思念之情,那是濃濃的父愛。
“舅舅……”黎夕妤張了張口,強自扯出一抹笑意,回道,“綺迎她可是先皇親封的安樂郡主,在皇家備受寵愛,京中又無人敢得罪她。她這些年,自然是過得極好的!”
聽了她的話,鳳蕭寒突然睜開了眼,眼中有光亮閃爍。
“綺迎今年也有十六歲了,可有擇定夫婿?”鳳蕭寒連忙又問。
黎夕妤此番快速替他挽好髮髻,又以木簪束起後,方纔回答他的問話,“據我所知,綺迎目前尚未擇定夫婿。但舅舅您無需擔憂,她有那般顯赫的家室,上門提前的好兒郎自然是數不勝數。”
黎夕妤自然不能與他說實話,否則他又該擔憂了。
自己的女兒將滿門心思都放在了一個根本不可能會愛她的人身上,這樣的事情,任天下哪位父母親,都無法接受的吧!
可黎夕妤沒想到的是,她話音未落,鳳蕭寒的神色便暗了下去。
“只可惜,有我這樣的父親,倒是給她帶去了不少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