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7日(11)因爲我愛她
推開彭沙病房的門,眼前的場景,比我前兩次見到的,還要混亂。
花紋復古的藍色印花臉盆,底部朝上,踩得癟癟的。鮮花折斷了莖稈,白色瓷磚地板染上了碾出墨綠色,花瓣零落,撕扯下來的花瓣已經辨認不出形狀,血肉模糊地緊緊貼在地板上。
以往至少牀鋪是乾淨整潔的。這一次,連被子都捲曲着扔在牀腳邊,踩上了黑乎乎的腳印。皺巴的牀單,只遮住了一半的牀墊,另一半棕黑色的牀墊,像在白色的空間裡鑿出了大窟窿,不小心就會摔進去。
整個畫面,讓人聯想到抽象派畫作。各種色彩雜亂地交織在一起,似乎要表達一種憤怒和絕望的情緒。
彭沙媽媽舉着熱水瓶,像董存瑞炸碉堡時舉着炸藥包,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站在窗臺邊。
她朝着彭沙,歇斯底里地大吼:“你去死啊!去死啊!竟然學會威脅你媽我!我就知道,你早晚有一天會連你媽都不要!你和你爸一樣,心腸硬。我就知道!好啊,你死了,我也跟着你跳下去!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重複這四個字。
六名警察,圍成弧線,誰都接近不了窗臺一米。因爲彭沙媽媽邊威脅彭沙,邊舉着熱水瓶恐嚇那些警察:“你們也不準過來!我的女兒只有我能保護!”
應該是頭頭的警察,沉着地和彭沙媽媽交涉:“李主任,您冷靜一點好嗎,我們是來幫助您保護女兒的。請您相信我們,不會讓您的女兒有任何危險。”
“我呸!你們警察管用?你們警察管用,我家男人,我女兒他爸,就不會死了!我女兒就不會是個沒爹的孩子了!老孃我這麼多年,圖什麼,啊?圖什麼!就是圖我女兒長大了有出息,讓他爸在天上看着,看着,我李樺教出的女兒,一定是光橋最好的女兒!”彭沙媽媽失去了理智,“你們給我滾遠一點!要是我女兒有什麼閃失,你們都得給我女兒陪葬!”
“彭沙媽媽,危險!”詹木夕尖叫。
大紅色的熱水瓶在彭沙媽媽頭頂搖晃,瓶塞抖掉了,滾燙的熱水正從瓶口嘩啦啦地傾瀉而出,彭沙媽媽的肩膀上也淋到了一些,白色的大褂溼透了,能看到裡面穿着的土黃色底衫。水還在往外流,她的肩膀冒着熱水散發的熱氣,但她不爲所動,依然決絕地舉着手裡的“武器”,守衛在她的寶貝女兒身旁。
坐在窗臺上的彭沙,還在淡定地一本一本撕着手邊的琴譜。她拿起翻舊了的琴譜,放在懷裡,寶貝似的嗅了嗅,再把封面扯下來,折成簡單的飛機拋向空中。再一張一張地把內頁拆出,隨手撕成各種形狀,撕一片扔一片。
“宇陽……怎麼辦……”詹木夕又一次慌亂起來。
我按着她的手,大腦亂七八糟,完全沒有頭緒,也不敢驚動彭沙媽媽和彭沙。
“呀,宇陽和木夕來啦。”
彭沙聽到了詹木夕的聲音,轉過頭,雙手扶着窗臺,調皮地歪着頭,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們。
“彭沙!你下來!”詹木夕失控地叫道。
“嗯,我很快就會跳下去的。但是跳下去前,我想在這坐一會兒。哎呀,他們幹嘛呢,拉這麼大一張網。讓我再玩玩蹦牀嗎?我可不是幼兒園的小朋友了呀。”
彭沙還在笑,無憂無慮地笑。
“宇陽,你怎麼不說話?”彭沙語氣輕柔地對我說,“宇陽,我從小就特別喜歡蟬。它們雖然壽命很短,卻那麼快樂,在樹上的每一天,都大聲地歌唱,從來不管有沒有人喜歡,有沒有人嫌煩。我好羨慕它們。我知道我成不了天上自由來去天地的鳥,但是,做一隻蟬也好。它從地面飛到空中,落到樹上;那我就從天空中飛到地面,落到泥土裡吧。”
“彭沙……”我輕聲喚道。
她把細長的手指放到脣邊,雙眼迷離地望着我:“噓——你聽。”
“聽什麼?”我迷惑不解。
我現在只聽得到樓底下擴音喇叭失真的“小姑娘——生命很寶貴——你還很年輕——”
“宇陽,我現在就是一隻蟬。你聽得到我在唱歌嗎?知知知知……”
彭沙學起蟬的叫聲來,高高低低。
“彭沙!”我沉聲喝道,“不要開玩笑了!”
“哈哈哈哈哈。”彭沙笑開了花,收也收不住似的,“宇陽好厲害,哈哈,知道我在開玩笑。哈哈哈哈。”
但只在一瞬間,彭沙又收回了燦爛的笑容,面無表情地又扯下一頁曲譜扔向窗外,懶洋洋地說:“是呀,我怎麼可能是隻蟬。我只是彭沙而已。”
我下意識地想走上前,離彭沙近一點,被剛纔說話的警察攔住:“小朋友,別過去。”
彭沙媽媽凶神惡煞地瞪着我。
我和詹木夕只好站在一米開外,在警察叔叔們的保護圈當中。我理解他們,現在彭沙媽媽神志不清,隨時可能把她手中的熱水瓶向我和詹木夕砸來。
“我以爲宇陽懂我的。”彭沙說。
“我懂,我全都懂了!”
彭沙的大眼睛很慢很慢地眨了一次,淺淺笑着說:“真的?不要再騙我了哦。”
“彭沙,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求求你……”我近乎嘶吼。
“謝謝宇陽。不過,不用了。我想明白了。”彭沙搖搖頭,望向窗外,接着說,“我逃不了的。我早就知道媽媽得病了。得病的一直是媽媽,不是我。宇陽,木夕,如果我不愛我媽媽,我早就能逃掉了,上學的時候,練琴的時候,上補習班的時候,媽媽不在家的時候……可是我爲什麼沒有逃?我也不懂。
“我向你們求助,希望你們帶我走。可是,每一次我內心都在掙扎,其實我也害怕,你們真的答應帶我逃走。我這麼糾結,糾結久了,
“到底爲什麼?我今天才明白。
“因爲我愛她。
“我愛我媽媽。是因爲我愛她,我才逃不掉。我沒法想象媽媽失去我後,會變成什麼樣子。這個結,怎麼都打不開了,還不如像現在這樣,我跳下去,我媽媽也跳下去。我們母女,就再也不用給別人添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