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矇矇亮,我就從小屋裡爬出來。在門簾上貼了張給丁丁的便條,讓他一個人吃早飯。
在去爲籃球賽做最後一次練習之前,我、詹木夕、樑雪和麻奈必須先去另一個地方——習陌陌的家。昨天晚上,我在詹木夕家吃飯時,接到樑雪發來的短信。
“木夕,通知宇陽,明早七點前到城北路錦陽港小區二十一號。表哥說,習陌陌的身體在海里打撈到了。他在貼身的防水口袋裡,裝了遺書,應該是飛機遇到『亂』流時匆忙寫下的,上面寫明希望我們幾個出席他的葬禮。”
詹木夕看到短信的那一刻,淚流不止。
我回電話給樑雪,讓她確認一下,是不是還邀請了陸七遠。幾分鐘後梁雪回覆我說,遺書裡還寫了,不準任何人告訴陸七遠這個消息。
在詹木夕家小區門口和她會合,然後我們兩個人,一語不發地走在城郊的小路上。呼吸出的溫度,在清冷的空氣中凝結成白霧;喉嚨幹辣辣的,用力喘氣就會感覺到血腥味。詹木夕穿着黑『色』的薄針織衫,像只被雨淋溼的小鳥,肩膀又窄又斜,揹包帶不斷往下滑。
我隨時觀察她的表情,生怕她突然大哭。還好一路上她的情緒雖然低落,卻很穩定。
到了習陌陌家外,麻奈和樑雪已經等在哪裡。
表哥仍舊一身黑『色』西裝,神情肅穆地站在樑雪身邊。看到我和木夕來了,他領着我們走進習陌陌家的大堂。
大堂正中擺放着大幅的習陌陌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陌陌,帶着和我們認識他時的那種羞澀又真誠的微笑。我們每個人給陌陌『插』上一支香。
“我們還能再看一眼陌陌嗎?”麻奈問。
“可以。”表哥說,“我去請示一下夫人。”
我們看到表哥到大堂的角落裡,和一位面容憔悴,衣着精緻的『婦』人交談了幾句,然後回到我們面前。
“請跟我來。”
表哥走在前面,我們安靜地跟在他身後,穿過大堂後面的小花園,走上旋轉樓梯。
樓梯在二樓就被一道門擋住。表哥摁了密碼,門開了。裡面是個歐式風格的豪華套間。彩『色』玻璃鑲嵌而成的窗戶,染成五顏六『色』的陽光,在雪白的長『毛』地毯上,拼湊還原出窗戶的形狀。恍惚間,我看到習陌陌就在房間裡,坐在笨重而精緻的沙發上,蹲在沉着擺動的古董鍾前,站在深紫『色』緞面窗簾邊……
“這裡就是小少爺的房間。小少爺他在臥室裡。”表哥又替我們打開臥室門。
牀上放滿了藍『色』玫瑰,習陌陌躺在玫瑰花朵間。他的臉一定已經被技藝精湛的特殊化妝室修整過,膚『色』雪白,嘴脣硃紅。
“即使我今晚在飛機上碰到『亂』流,飛機掉到太平洋裡,我也……沒有遺憾。”
我想起習陌陌對我們說的那句話。如他所願,他此刻輕閉雙眼,面容安詳,嘴角的微笑告訴我們他是帶着滿足離開人世的。
麻奈和樑雪緊緊牽着彼此的手,靜默地望着習陌陌。
詹木夕拉着我的衣袖,手一直在顫抖——我輕輕握住她的手,讓她鎮定下來。
“能來這邊的書房看看嗎?”表哥詢問道。
我們隨表哥走進與臥室相對的書房。
只見書房裡,除了書架佔用的牆面,其他的牆面掛滿了小相框,每個相框裡都有一件紙做的衣服。
我們湊近了看,每一件都精巧地剪裁、上『色』,美極了。
“好好看的衣服,要是能做出來,肯定很漂亮。”樑雪讚歎說。
“說不定他找人做過。”麻奈撫『摸』着其中一個相框說。
“的確如此。”表哥拿起書架上的一本相冊,“少爺出國之前,囑咐我要把這個相冊裡的衣服全都找人做好。”
“真的嗎?”樑雪手快,先將相冊奪過來看。我們也都圍上前去。
“這件是連衣裙,這件也是。”樑雪喃喃自語。
“好像整本都是連衣裙。”詹木夕說。
“而且這本里的連衣裙都沒有上『色』。”我也發現了這本相冊的特殊之處。
“不是不上『色』——它們就是白『色』的。”表哥解釋道。
“這件……感覺好熟悉……”一件極有立體感的紙連衣裙吸引了我。
這一張作品,似乎沒有其他的精緻,甚至紙的邊緣都有點『毛』糙。袖子是兩個半圓,領口的粘了幾顆米粒大的紙球。下襬剪成了波浪形。
小白姐姐……這不就是小白姐姐嗎?半圓的袖子就是蝙蝠袖,粘在胸口的小紙球就是珍珠,波浪形的下襬就是荷葉邊的裙裾。
我把表哥叫出書房。
“這些衣服,一件都沒做好嗎?”
“有一件,小少爺請光橋的成衣店做,結果他們做好以後,衣服卻不小心遺失了。”
“蝙蝠袖那件,沒錯吧?”
“是的,就是蝙蝠袖的,領口還手工釘了些小珍珠——那是小少爺親手選的小珍珠。”
“這張紙衣服,能不能借給我?”
“嗯……應該沒問題。但是如果把紙抽出來可能會損壞,你把這本相冊一起帶走吧,小少爺已經去世了,這些衣服也不需要趕着做好了。”表哥想了想說,“小少爺當時說這裡面的連衣裙做出來是要送給一個女生,但是他還沒有告訴我那個女生是誰。”
送給一個女生?如果是要送給一個女生,小白姐姐是送給誰的呢?
無論如何,這本相冊裡有重要的線索,把相冊給小白姐姐看,她也許能給我提示。而且,習陌陌從前送給陸七遠的紙連衣裙,說不定也在裡面。
離開之前,我們又到臥室,看了一會兒習陌陌。
之後,麻奈說自己身體不太舒服,樑雪就陪着她回家去。我和詹木夕走着去學校,陸七遠他們還在學校等着我們練習籃球。
往常說個不停的詹木夕,今天話少得可憐。
我對她的心情感同身受。習陌陌的離世帶來的陰影還盤桓在我們頭頂,此時我的心也脆弱得不堪一擊,要是誰能給我一個擁抱,說不定我也會失聲痛哭。
我們經過那家爲習陌陌的表白準備了獻花和氣球的花店,花店依然生意興隆,捧着鮮花的人們,和我們擦肩而過。
我們經過那棵老桂花樹,我豎起耳朵,卻聽不見蟬聲。
“要是我們沒有幫習陌陌就好了。”詹木夕忽然停下腳步,小聲地說。
“那樣現在就不會傷心。”我接着說,“你想這麼說,對吧。”
“宇陽怎麼知道。”
“木夕,要是有一天,我也坐飛機掉進太平洋,你現在會不會因爲那種可能,和我從此變成陌生人?”
詹木夕沒想到我會這樣說,『迷』惘地看着我。
“要是你能預料到我將來會離開你,你肯定會離我遠遠的。但我和你不一樣。和一個人短暫相處,成爲朋友,然後永遠分別,這再好不過了。在彼此心裡,分別前的那一刻就是永恆。長久地相處,眼睜睜看着純淨新鮮的感情混進雜質,越攪越渾濁,變成一灘爛泥,這比對方離開人世還可怕。”
“不行。”詹木夕撲到我的胸前,雙手緊緊抱住我的腰,“不能和宇陽變成陌生人。”
我愣住了。少女的體溫,連同秋日的涼風,透過我的襯衫。胸口被一熱一冷兩種溫度襲擊,我的呼吸和意識都紊『亂』了。
“如果宇陽選擇我,一切都不用擔心。”
“木夕……”
習陌陌的離世令我心灰意冷,而她的承諾又這麼溫暖,我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拒絕。明明心裡知道喜歡的不是這樣的女生,偏偏說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