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1日 和廢棄物品說話
這個情境總是反反覆覆出現在我夢境中。
我趴在草叢中,或者靠在樹幹邊,光斑像在給草葉鋪成的舞臺打亮追光,也毫不吝嗇地晃進我的眼睛。
正當我閉上眼享受這一切,大地忽然輕輕搖晃。
一開始像搖籃般有節奏地、輕緩地搖動,接着就不可控制地劇烈晃動起來。
“宇陽哥哥,快醒醒!快醒醒!出大事啦!”
我費力地睜開眼。砰的一聲,一本書砸在我的臉上,身下的牀鋪也在猛晃。
糟了,難道地震了?
我一個激靈,顧不得掀開門簾,就用前滾翻撲到了屋外。
只見我的仰慕者,丁丁小朋友,正開心地推動水泥管小屋。
“丁丁,原來是你乾的。”我立即仰面躺下做死魚狀,“我還沒睡夠。”
我的神經又過於敏感了。都是因爲那個夢太逼真吧。
“快看這個,宇陽哥哥。我昨天在垃圾場撿到的。”丁丁把一張報紙擋在我的臉上方。
——《史上第一悲情:一號垃圾場裡的少年》
刺眼的大號黑體字,張牙舞爪得像要把人的眼珠都挖出來。
我鯉魚打挺,坐起看報。雖然我凡事不上心,整日渾渾噩噩,但好奇心大概佔了我的心臟百分之五十的重量,所以不願錯過任何新鮮事。
彩色的半版大圖,構圖分爲上下兩部分。上半部,青灰色的天空,接近地平線的雲彩染上了暖色調;下半部,蔚爲壯觀的垃圾山吞噬了半個火紅的夕陽,橙紅的餘暉灑落到垃圾山上,變成了光滑材質的垃圾反射的金光閃閃。
垃圾山腳下,有個小小的身影。雖然背對鏡頭,但能分辨出,那是個清瘦的少年,正彎腰搜尋着什麼。
咦,這件灰藍色外套好熟悉……
“宇陽哥哥你要出名啦,等會兒給我籤個名,好不好?”
我把報紙隨意一卷,塞在口袋裡,打算等會兒收到書架上,充當用餐時的桌布。
“好餓……丁丁,早飯呢?”
我們坐在水泥管的頂端,邊吹風邊吃今天的早餐。
和丁丁一起吃早餐,這也是我每天要做的事。我獨自居住在垃圾場的日子裡,丁丁是我唯一的朋友。他家離垃圾場很遠,但每個早晨,他都會早早地帶着早餐來找我。
吃完丁丁帶來的豐盛早餐,我們照例會在處理場散散步。
剛要繞過一座垃圾山,眼睛突然被一道光線刺中。
我下意識地去尋找光源。一副眼鏡躺在腳邊,碧綠的眼鏡腳張開抱住被擠得扁扁的可樂罐。
“好漂亮的眼鏡!”丁丁把眼鏡撿起來,放在手心裡。
還來不及細細觀察,視線竟逐漸模糊。
垃圾山的灰、白、黑摻雜着少量紅綠黃藍,各種色彩擰成一圈,繞着中心璀璨的日影飛速旋轉,越轉速度越快,越轉色彩越雜亂。胃裡一陣翻騰,就在我暈眩之前,眼前的圖像又恢復了正常。
我感到眼球乾澀,於是用力地眨了眨眼。
“眼鏡還很新吶。”丁丁把眼鏡遞給我,擔憂地問我,“宇陽哥哥眼睛不舒服麼?是眼鏡跟你說話造成的?”
“應該沒錯。”我的聲音不由得低沉下來。
丁丁把我和廢棄物品之間的感應叫做“說話”。
六年前,我發現自己有了這項奇怪的身體機能。
一開始,我只是對某些丟棄在路邊的物品感到好奇。它們躺在馬路上、草叢裡、垃圾桶邊……看起來和別的垃圾別無二致,但又散發着奇異的光澤和溫度,彷彿有生命似的。感覺到這一點,我時常會忍不住去觸碰它們,甚至偷偷帶回家。
然後,其中的一些就對我“說話”了。
極少數能使用語言和我交流,但更多的是氣味、幻象、震動、聲音……
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通感或者第六感吧。它們的傾訴,和我內心的琴絃產生了共鳴。
我後來又嘗試和家中的物體交流,桌子、書本、媽媽的化妝品、花盆……這些我都試過,卻都沒有任何共鳴。
於是便認定,我只能和那些被丟棄的物體“說話”,其他的無效。
我接過那副眼鏡。的確,儘管它現身於垃圾處理場,但是看起來完全不像廢棄品。仔細觀察,厚鏡片上的劃痕很少,整副眼鏡在陽光下光澤透亮。鏡框是類似啤酒瓶的翠綠,材質並不是普通的塑料,掂着比一般的眼鏡要重得多,摸起來還有冰涼的觸感,我猜測可能是某種玉石。鏡框和鏡腳連接處的金屬小鉚釘也鋥亮亮的。質量如此之高,價格肯定也不菲纔對。如果找到失主,不會吝嗇給點報酬的。
“看!那裡還有個眼鏡盒!”丁丁興奮地叫道,把眼鏡盒也撿起來。比劃一下,眼鏡正好能放在裡面的木製小鏡架上,不大也不小。看來眼鏡本來裝在眼鏡盒當中,受到了良好的保護。可惜眼鏡盒經過長途跋涉和擠壓,表面已經變得破爛不堪,圖案難辨,連開口都合不上了。但是眼鏡盒是個重要線索,我還是將它擦乾淨,收進了口袋裡。
這副眼鏡,說不定是下個月的伙食費來源。
撿到眼鏡後,我帶着丁丁和眼鏡一同去了市中心最大的眼鏡店。
我把眼鏡交給店員,詢問對這副眼鏡有沒有印象。
但是店員不僅沒有想起任何跟這副眼鏡相關的信息,還給我們拿出來十幾副綠色鏡框的眼鏡,非常熱情地挨個介紹。
“哇,好多亮閃閃的眼鏡啊!我也好想快點近視!”丁丁激動地輕撫桌上的眼鏡們。
“丁丁,近視了會很難受的,不戴眼鏡就看不清東西,沒法讀書也沒法走路。”
丁丁緊張地問:“也看不清宇陽哥哥了嗎?”
“那當然啊!要是你近視超過三百度,我站在你面前,你也認不出來哦!”
“丁丁不要近視。”丁丁撅起嘴來。
“這才乖嘛。”
“可是丁丁好想要眼鏡啊!”
丁丁難得有想要的東西,就滿足他一下吧。
我從十幾副眼鏡裡找到最適合丁丁的,問了下價錢。
店員摁了摁計算器,微笑着說:“這副打折以後七百四十五塊。”
“呃……不要鏡片,能便宜一點嗎?”
“不好意思,本店暫時沒有無鏡片眼鏡出售。”店員冷淡地回答。
我只好蹲下身,對丁丁說:“這裡太貴了,宇陽哥哥買不起。我們去別的地方找找好不好?”
“嗯!只要是宇陽哥哥買的,什麼樣的眼鏡丁丁都喜歡!”
走出店門的時候,我清晰地聽見那個店員小聲嘲諷說“神經有問題”。我拉着丁丁快步走開。
我們轉遍了市中心的眼鏡店,依然一無所獲,每家店都說沒賣過和我手中一樣的款式。即使有相似的,也只是塑料或者金屬鏡框做成的。不過,一家店裡好心的老闆幫我們鑑定了眼鏡的度數,左眼和右眼都是六百度。
這麼深的度數,不帶上眼鏡,估計什麼都看不見吧?很容易立刻就意識到眼鏡丟了纔對。
太陽高懸,已近晌午。我和丁丁走得筋疲力盡,早就飢腸轆轆了。
“KFc!”丁丁指着大紅色的招牌,“雞腿漢堡!”
“想吃這個?”
丁丁視線釘在那張印着巨大漢堡的海報上,然後搖搖頭:“昨天剛剛吃過。”
我摸摸口袋,還有幾十塊錢。乾脆全塞給丁丁。
“去買吧。”
丁丁歡呼着跑向KFc,我則找了個行人長椅坐下來休息。
長椅在一棵壯碩的梧桐樹下。
寬大的樹葉遮住了夏末仍舊酷熱的驕陽,風的體溫遲遲不降,熨燙了我的臉和四肢。
“知知知了……”
夏蟬的多重唱此刻聽來並不刺耳,夏天畢竟快要過去了,它們正抓緊最後的生命歌唱。活着的時候,即使嘶吼也無人關注,人們僅僅把它們當做夏天的Bgm;等到秋風乍起,就悄悄地死去。
想到這些,我的心中涌起淡淡的心酸。
那就讓我好好欣賞一下蟬鳴吧。我對梧桐樹上的蟬們說。
它們也像聽到了我的心聲一般,努力地發出更大的聲音。
我打開眼鏡盒,眼鏡散發着溫潤的光澤。
六百度,戴這副眼鏡的人的近視很嚴重啊,不戴眼鏡的話,是不是什麼都看不見?我把眼鏡架在自己的鼻樑上。
眼前的場景,成了虛幻的世界。過於明亮的光線穿過鏡片,眼中的一切物體都模糊了。但這種模糊,並不是罩上了磨砂玻璃般。它們只是過於清晰,清晰得令人無法準確判斷距離,使雙眼失去了控制焦距的能力。
我試着站起來,慢慢邁出步伐。腳下不平的地面,遠處扭曲的建築物,我像置身一個巨大的搖籃,每一步都在左右搖晃。
視野裡出現了一箇中年男人的背影。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裝,袖口反折一小段紅白條紋襯衫,深棕色皮鞋擦得乾乾淨淨。
“爸爸……”我輕聲喚道。
他停下了遠去的腳步,緩緩轉過身來。
“宇陽哥哥!給你,雞翅!”
碩大的雞翅擋住了視線。我立刻摘下眼鏡,推開丁丁,但正午的廣場,行人寥寥,根本沒有剛剛的中年男人。
爲什麼我會認爲那是我的父親?僅僅一個背影而已啊!
微風吹過,一片梧桐葉掉在我的肩膀,彷彿一隻寬大的手掌。
蟬鳴在這個瞬間停止了,一秒過後又此起彼伏地響起。
“宇陽哥哥怎麼了?”丁丁把雞翅高高舉起。
“沒什麼。”大概是蟬鳴擾亂了我的心緒吧。我壓抑住內心隱隱約約閃現的酸楚,接住丁丁遞到嘴邊的雞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