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7日(13)彭沙的另一個心結
“我,我和木夕一起彈!”我像個課堂上的小學生那樣舉起手。
“宇陽?你不是不會……”彭沙驚訝地說。
“彭沙不是說我寫了很棒的曲子嗎?我連曲子都會寫,區區鋼琴嘛……”我故作輕鬆。
彭沙媽媽沒有懷疑我。之前彭沙隨意編了謊話,對彭沙媽媽說我會作曲。
我心裡慌亂得要命,但是強作鎮定,坐到了木夕身邊。
“木夕手冷了吧,怪不得彈不下去了呢。”我拉過詹木夕僵硬在鋼琴上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裡搓,“天太冷了,都凍僵啦!”
詹木夕紅了臉,但放鬆了許多。
“好了,我們來彈琴吧。”我對詹木夕小聲說,“別怕,有我在,不會有事的。”
“嗚呵。”詹木夕像從冷凍室裡跳出來的魚,解了凍,逐漸恢復活力,“宇陽你來彈這三個音。”
詹木夕示範了一下,用小指、中指、拇指分別按順序彈了三個音。
“很簡單嘛!”我按照她的動作去彈那三個音組成的和絃。
木夕滿意地點頭。然後她也雙手放上鍵盤,彈奏起來。
悲壯又振奮的旋律充滿了這間病房。
詹木夕的手,如魚得水似的,在黑白色池塘裡遊動得意外地流暢。
這就是天分嗎。多年未碰鋼琴,對着曲譜,就能再次彈奏出比彭沙堅持練習多年的人還要好,還要打動人。
我本本分分地彈奏着屬於我的三個音符,幾乎要跟隨着詹木夕敲出的美妙旋律擺動起來。
敲擊着琴鍵,詹木夕此刻的表情,無比幸福。
詹木夕她,其實很喜歡鋼琴吧。我不相信一個完全不喜愛鋼琴的人,這麼多年來從不練習,還能彈奏出如此動人的樂曲。她一定,在心裡,在夢裡,彈了無數遍……她根本就不需要曲譜,那些躍動的五線譜們,她銘刻在心。
彭沙早已預料到似的,一點也不感到震驚。她只是閉上眼睛,隨着詹木夕彈奏出的樂曲,雙手都在按節拍左右、上下揮動,像在指揮一場樂隊演奏那樣。
彭沙的媽媽卻滿臉驚愕,難以置信似的,眼珠都快要從眼眶裡掉出來。她的手臂漸漸失去了力氣,把熱水瓶抱在胸前,喃喃自語:“爲什麼……爲什麼……彈得這麼好……比沙沙還好……”
守在她身後伺機而動的警察,立刻瞅準時機,撲上前,將彭沙媽媽制服,送出病房。我聽見彭沙媽媽在走廊上的怒吼聲,但很快就變成了嗚嗚的低鳴,最後完全消失了。
警察頭頭進來跟我們解釋,彭沙媽媽情緒過於激動,醫生給她打了鎮定劑,請我們不要擔心。
我和詹木夕鬆了口氣。
這樣,剩下的要勸服的只有彭沙。
“彭沙。現在你怎麼想,想一個人去死?”我問。
“謝謝你們幫我阻止了媽媽。以後,請替我照顧媽媽。我是個無能的女兒,我給不了她想要的東西。”
“她想要什麼?”詹木夕問。
“大概是像木夕這樣的女兒吧。”彭沙說,“如果是木夕,就不需要媽媽每天督促練琴,也許不需要花太多時間練習,就能成爲首屈一指的鋼琴家。”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彭沙的另一個心結,就是它。
詹木夕和我說過彭沙的故事,而現在,我幾乎能夠想象彭沙的故事的另一個版本——
生在名醫之家的彭沙,從小就被父母寄予厚望。
父親因意外離世,母親一個人撫養她長大。
她深深愛着自己的母親,覺得母親對自己恩重如山,於是要求自己扮演一個好孩子的角色。要乖巧,要懂事,要聽話。媽媽的命令,她從來不違抗。
儘管她已經優秀到被當做“別人家的孩子”,但是母親,卻依然常常提起“別人家的孩子”。對彭沙來說,在母親口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就是那個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詹木夕。她比自己更懂事,更乖巧,更聽話,還比自己更有才華和天賦。於是,詹木夕就成了她的假想敵,成了她必須模仿和超越的對象。
這樣的心理,跟着她長大,直到真正與詹木夕相識,彭沙也逐漸進入了人生的新的階段。這個階段,總是伴隨着對自我的探索,而這一旦表達出來,就成了叛逆。
彭沙的母親,開始發現,自己的孩子有些不聽話了。
她有了很多自己的想法。這些想法在母親眼中幼稚可笑,一文不值。於是母親簡單粗暴地打破了彭沙對於自我的設想。
母親只希望她,少走彎路,少摔跟頭。最好的那條路,就是母親爲她設計的那條。
也許是鋼琴家,也許是別的什麼……總之不是彭沙想要的將來。
彭沙學會了小小的反抗。然而小小的反抗,換來的是母親愈加激烈的迴應。
長期積累的辛勞和壓抑,讓母親患上了神經或者精神方面的疾病。
母親認爲,自己身爲光橋第一醫院的神經科主任,絕對不能得這類隱疾。於是,唯一知道母親不正常的彭沙,就被關了起來——一方面,恐懼失去女兒的母親可以繼續控制女兒;另一方面,母親可以以女兒的名義,開到自己需要的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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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沙的內心非常矛盾。她想要自由,想擁有自己的人生;但她又不願母親痛苦,不願母親對自己失望。
幾個人能抵抗日復一日的心理折磨?事到如今,也許彭沙自己的心理狀態也已經不正常。她沒有任何人能傾訴,內心的抑鬱無法排解,最後,選擇了看起來最輕鬆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樣,連同自己的痛苦也一同消失了。
“木夕,你答應我,等我離開了,你代替我照顧媽媽,好嗎?”
“我已經放棄鋼琴了。”詹木夕彈奏起一首舒緩的樂曲,在優美的旋律中和彭沙傾訴,“以後也不可能再彈鋼琴。所以,就算是我,也不能按照你媽媽的想法,成爲她希望我成爲的人。彭沙,你沒錯。你愛你媽媽,但你也想做自己,每個女兒都這麼想。只不過有的人沒有勇氣。就像我。我也是個懦弱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