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聲音無力沙啞,顫巍得厲害。
最讓人害怕的興許不是死亡,而是半腳踏出了生路,等着毫無期冀的宣判。
左城倚着牆,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着鐵架上的刑具,不曾擡頭,嗓音陰冷:“有怨嗎?”
揚起頭,脖頸的鐵鏈扯動了結痂的傷口,有刺目的紅色滲出,乾裂的脣微扯:“有。”
她如是回答,在左城面前永遠不要動撒謊的念頭。
冷沉的側臉像中古素描裡畫像,毫無鮮活的美感。他指尖蔥白落與左魚手腕暗紅的鐵鏈上:“若是有怨,對我,不要對她。”
這個男人定是愛慘了,因爲這個男人動了殺意了。
到現在,她還活着,結果只剩兩種,不是安然無恙就是求死不能,前者的可能微乎其微。
左魚驚懼地放大瞳孔,被鐵鏈束縛的手腕顫抖不止,似乎被扼住了咽喉,嗓音都是顫抖的:“我若說沒有怨,先生會放我生路嗎?”
“不,會更快解決你,我容不得對我隱瞞的人。”這漫着血腥的地下室,死寂,左城聲音沾染了空中瀰漫的森寒,笑意未泯。
左魚苦笑,有種置之死地的決然:“左右,我沒有後路。”
左城看着她的眼,不知自嘲還是嘲諷:“我本來也以爲如此,只是……”
只是?左城聲音凝止。
只是什麼?那兩個字之後隱藏的無奈,左魚不敢揣測,不敢過問。
沉寂了片刻,他問她:“爲什麼不求饒,不解釋。”
“因爲知道沒有用,進了左家地下室的人,至今沒有一個人可以活着出去。”
求饒解釋這種東西在左家,只是那個女人的專利。左家城堡下的地獄,沒有免死金牌,她認命了。
冷冷的聲音卻響起,不具溫度:“你是第一個。”這是最冷硬的寬恕,“你是第一個活着出去的例外。”
左魚瞳孔放大,不可置信。
伸手,左城慢條斯理的解開鐵鏈,杏黃的燈打在他削白的指尖上,更顯剔透,沾了點點紅色的血漬。他僅是冷笑,喜怒難辨:“你可以問一個問題。”
鐵鏈解開,左魚雙腳虛軟地跌坐在地上,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她心有餘悸地害怕,不敢對上左城的眸,微顫着問:“代價是什麼?”看着左城沉沉的眼,“從我第一天進左家,您便告訴我,這兩個字是左家的規則。”
左家奉行等價交換,他在做一場交易。
左魚有種預感,左城的要她付出的代價與那人有關。
果不其然,揹着燈光,側臉暗沉,他說:“你的命以後便是她的,你只能爲她死。”
語落,他轉身,身後的燈光成了背景。
左魚擡眸,看着那人走遠,呼吸沉重,眉緩緩舒開。
她?左城牽念的她,在左家只有一個人。
江夏初……
左家的天……換了。
醒來的時候,夜正濃,江夏初不知道睡了多久,身上的被角裹得嚴嚴實實,出了一身的汗,頭已經不疼了,自嘲地笑笑:越發懈怠了,他什麼時候來過都不知道。
她矇頭偎在被窩裡,卻怎麼也沒有睡意,鼻尖全是左城的氣息,真是魔怔了。起身,習慣性地喊了一句:“小魚。”繼而苦笑一聲,“怎麼忘了,她不在了。”
嘆息聲還沒落,門毫無預兆地開了。
“少夫人,什麼事?”
江夏初微怔,驚詫地看着走進來的左魚。
莫不是睡多了,出現幻覺了。江夏初搖搖頭。
“少夫人怎麼了?”那人走近,遞了杯水過來。
江夏初不禁失笑,接過水:“他還是應了我讓你回來了。”視線落在左魚結痂的手腕上,“傷得重嗎?”
“我不要緊,已經是意料之外的寬恕了。”
左魚淺笑,第一次江夏初看見她除了面無表情之外的表情。
左城真是本事啊,要人性命的是他,被感恩戴德的還是他。
“你怨我嗎?”江夏初問。
“先生也問過這個問題。”擡眸,見江夏初眼眸深邃,她說,“之前怨,現在不了,因爲只有少夫人可以求情,少夫人也確實這麼做了。”她坦言,絕無隱瞞,江夏初某些方面像極了左城,比如一眼能看穿人心,隱瞞只是多餘。
江夏初沉吟片刻,漫不經心的語氣有些微冷:“不怨左城嗎?他要你的命。”
左城二字,江夏初總是唯恐避之不及,這倒是頭一回主動提及,她啊,莫不是真的魔怔了,只是她自己卻鬼使神差地問了。
左魚對着江夏初的眸,有種對着左城的幻覺,不由得小心翼翼了幾分,回答:“在今天之前我的命本就是左家的,是先生的。今後,我的命便是少夫人的。”
恍然響起了左城的話:你的命今後是她的,只能爲了她死。
眼前這個女人何其有幸。
只是似乎這個旁人眼裡的幸運,她只是無動於衷,平淡得好似個局外人,語氣雲淡風輕:“即便心裡不甘,不服,即便你要交付生命的人只是這樣平凡普通的我,左城的話也要絕對服從嗎?”
似乎她口中的左城只是路人甲乙,不帶情緒。
左魚第一次看清,原來這個總是淡薄的女人,是真的在置身事外,即便現在她正在詢問。
心裡忍不住爲那個男人不值,有些倔強強硬地回答:“是。”
不需要考慮猶豫,在左家,絕對服從是基本,一種慣性行爲。
那個男人是絕對的王者,江夏初不可否認,不知道什麼時候從何而來的好奇心突然作怪,她竟問:“小魚,左城對於你們整個左家意味着什麼?”
那個男人,不知爲何,突然陌生了,像一道謎,然而,她莫名其妙地對謎底好奇了。
旁人眼裡的他是什麼?是王,是魔,是不可觸犯的強者……她想大概是諸如此類的,卻不料左魚的回答:“是信仰,是我們的天。”近乎嚴肅神聖的語氣,眸光裡是膜拜,是不容置喙的堅定。
“呵。”江夏初輕笑一聲。左城啊,果然會蠱惑人心呢,他能要了一個人的命,還讓那人感恩戴德。
重重嘆息一聲,她似問非問,似乎悵然,又像無奈:“信仰啊,這兩個字分量很重呢。”別開眼,對着窗,看着窗外天台,她聲音飄遠了,“區別很大呢,對於我,他是噩夢。”窗戶上,她的臉,影像黯然。
噩夢啊,何不換種說法,那也是牽念。江夏初啊,繞進了衚衕。
噩夢與信仰,那樣矛盾的兩個極端,任左魚如何想象,也不能等同在一人身上。沉吟淺嘆,固執己見也好,她還是篤定:“少夫人,你從來沒有好好地瞭解過這個人吧,所以,你看不到全部的他。你只知道先生可以輕而易舉地要一個人的命,卻不曾瞭解,他用什麼換來了那個資格。”、
全部的他?那人城府不可測,誰有本事看清?
信仰,果然是不可侵犯的。江夏初除了冷笑什麼也沒說。
左魚想起了一部電影:傲慢與偏見。正如自己將左城視爲信仰,江夏初將左城視爲噩夢,都是一種慣性,一種深入骨髓的本能。
江夏初果然是左城的劫,是左家的劫。
左魚涼眸忽轉,望着窗上江夏初淡漠的眼:“我殺過人,吸過毒,賣過淫,就是這樣的我,先生代替我捱了一刀,傷在左手上,留了疤。我問他爲什麼,他只說,因爲我姓了他的姓。”頓了頓,語氣帶了莫名的憤慨,“少夫人應該知道,有多少人姓了他的姓。”
那個男人,他也不是生來就無所不能、他同樣有一無所有的初始,他的傷,他的苦,他的落寞失意,都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喧囂而已,然後以最恣意桀傲的姿態站成一個人的高處,掩藏着他的孤寂。
所以世人只記住他冷硬強勢的姿態,卻忽視了他轉身後的荒涼。
江夏初便是那世人其一,或者正如左魚所說,她從未好好看過、瞭解過那個男人,所以纔會用這麼平淡無痕的語調漫談這個男人,她會以無奈的姿態嘆氣而語:“原來我也是你們之中一員,冠了左城的姓。”
左魚苦笑嘆息:這個女人有一雙看透人心的眼睛又如何,被仇恨厚重的遮蓋了。
有些無力,左魚搖頭:“不,少夫人你不一樣。知道先生爲什麼會放過我嗎?”
“怕報應吧!”她淡淡回了一句,眸中像籠了深秋的濃霧,隔得再近也看不清顏色。
怕報應落在最在意的人身上,左城啊,怕這個。
江夏初只是淺笑,左魚讀不懂她的情緒,所以無奈苦笑:“報應?左家最不懼的就是這兩個字了。”
江夏初搖搖頭,面色悵然:“不,他怕報應。”看着左魚,她輕笑說,“我告訴左城遭報應的是我,竟沒想到他信了。”語氣帶了僥倖,像在玩笑。
左魚語氣依舊恭敬,只是掩飾不住憤慨:“先生信的不是報應,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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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夏初只是淡笑不語,不愛笑的她,也已經對這種不摻雜感情的表情駕輕就熟了。
他們都以爲江夏初糊塗到熟視無睹,她啊,不過揣着聰明當了個糊塗人罷了,她很精明呢,精明到能讓所有人都以爲她糊塗,精明到將那些恩怨罪孽一筆一筆計算得毫無遺漏,然後一點一點收回利息。
江夏初,她纔是至始至終最透徹的那個人,所以左家的天變成了她的天。
靜默會生寒,左魚接話,語氣很冷:“少夫人,好好看看先生吧,在你面前他不是信仰,不是天,不是噩夢,只是你的丈夫。”
不止是左魚,大概許多人都會這麼覺得吧,江夏初就是左城那註定傳奇的一生中最荒誕的一筆。
連江夏初也這麼覺得。左魚的話,她不否認,只不瘟不火補了一句:“也是我的仇人。”
命運總是這麼荒唐,這樣極端的兩個人偏生要相遇;相遇了,偏生要生恨;生恨了,還偏生要生愛。
多像一出鬧劇啊,連旁觀者都不禁搖頭苦嘆:“就算贖罪也有期限。”
江夏初轉眸,眼神幽冷:“小魚,你逾越了。”
點到爲止,左城那道謎,知道的越多,越繞不出迷惑,江夏初全身而退。
左魚張張脣,還是咽回嘴裡的話,在左家最忌得寸進尺。
江夏初有些悵然無奈:“小魚,許多事情並不是你看到的那麼表面。”
左魚恢復毫無表情:“很晚了,少夫人早點休息吧。”
頷首,轉身出去,態度恭敬得陌生。
毋庸置疑,當愛與恨放在一個天平上,孰輕孰重江夏初就是一個典型。
門闔上,江夏初端起牀頭櫃的水,一口而盡,涼意淌過乾澀的喉嚨,她苦澀自諷:“好好看看他?”笑得荒誕,自言自語一般,“我不敢看。左城啊,會蠱惑人心的”。
眸子裡有種陌生光點,江夏初捂着胸口,亂得毫無節奏,閉上眼,蜷在被窩裡。
殊不知那種光點,叫做心悸。
左城是一種噬骨的毒,毫無生息地蠱惑人心。
自從江夏初住進左家,除非左城刻意等,這樣偶然地在早上碰面還是頭一回。
其實也不是偶然,只不過江夏初這個早晨沒有刻意地迴避。
大概因爲這頭一回,左城看到樓梯口的江夏初有點怔然,總是冷沉的臉破天荒的出現恍然的表情。
江夏初倒是淡然如常,走過去,擡眸看着左城,只是靜靜地看着。
這是左城陌生的眼神,沒有情緒波瀾卻也褪去了寒涼。
“怎麼了?”左城握着刀叉的手緊了緊,有種不安的小心翼翼。
進叔看了一眼左魚對方也是輕搖頭,不解,難道昨天晚上的話起作用了可能性很小。
“夏初。”聲音染了初晨的清透乾淨,好聽極了。
江夏初不說話,伸手覆在左城手背,咚的一聲,左城手裡的叉子掉下,總是犀利冷烈的眸子有些慌亂無措的看着江夏初。手背上,涼涼的掌心在他心頭拉了一根線,左城全身都跟着緊繃。
一旁侯着的幾個左家直系完全怔了,不是對莫名其妙的江夏初,是對手足無措的左城。
只有江夏初一人若無其事,慢條斯理地捋起左城左手衣袖,眸光一凝,盯着左城手臂上食指長的疤痕。
“真的有疤。”自言自語了一句,擡眸看左城,不鹹不淡的語氣,“怎麼弄的?因爲什麼?”
她鬆手,坐到隔了一張桌子的距離,漫不經心,讓人懷疑是否她想知道回答。
左城半晌從恍惚中清醒,白皙剔透的手指沐了早晨的陽光,像打了一層華美的幻影,只是那雙極美的手在輕顫,他密長的睫微閃,回答:“只是意外。”
江夏初沉吟了一會兒,擡頭看身側的左魚,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這就是我看到的。”
好好看看他……
因爲這句話,江夏初一夜未眠。
左魚恍然大悟,卻無語凝噎,這兩個人,都習慣不誠實。
左城眸光犀利,落在左魚身上:“說了什麼?”
左魚不知如何作答,低頭,不敢看左城的眼。
這男人,一個眼神,讓這早晨陰暗了。
誰都不語,江夏初接過話去:“沒什麼。左城,你說過,我若不喜歡這裡的裝修可以換,這話還算數嗎?”
“嗯,你喜歡就好。”語氣溫柔,驚掉了旁人眼珠。
男人莞爾,左魚覺得這早上的天善變,這會兒又明媚了。
江夏初還是像個局外人一般,說:“那就移平了後院那個廢樓吧,我想整棟房子,那裡最適合建花棚。”
一席話落,靜默無聲,除了兩個當事人,旁人都是面面相覷,又噤若寒蟬。
左家那麼大的地哪裡不好,偏偏是後院,這樣的巧合可信度很低。這不動聲色的摸清底線、心知肚明的手段真是像極了左城。
左城脣邊莞爾消失殆盡,抿成僵硬的直線,蹙眉沉吟。
“你不說話,我當你答應了。”說完,直接起身上樓。
左城沉默,自然也是默認,江夏初要的,別說廢樓,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左城也不眨一下眼,進叔在一邊直搖頭。
樓梯上的女人突然頓住腳步,也不回頭,懶懶扔過來一句:“哦,什麼花草都可以,只要不是刺葵。”
左城重瞳微斂,脣角抿得越發緊了,眼裡寵溺還是濃得化不開。
江夏初越來越精於攻心了,左城越來越潰不成軍了,這左家的天,已經換了主人了,進叔一眼擔憂,等到江夏初走遠纔開口:“少爺,後院的廢樓動不得。”
那是左家的刑場,是左家唯一一出隱於暗處的領地,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個地方動不得。
卻不料,左城這般寵妻無度,說:“隨她喜歡吧。”
隨她喜歡?左城身後永遠面癱的兩個黑子男人嘴角都是忍不住抽了抽,幸好江夏初拆的不是左家。
進叔聽了左城的回答,眉頭都擰到一塊兒了,憂心忡忡地再問了句:“那地下室呢?”
沉默了一會兒,左城面無表情地扔了句:“移平了。”
移平了?左家幾十年的地下刑場,那個女人幾句話就變成了泡影。進叔除了搖頭就只剩嘆息了,其他人也都是瞠目結舌,更加確信了一件事:左家實權轉移了,少夫人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