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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錦的肚子似乎每天都在膨脹,她猜想過不了多久,就會變成像極了揣了個球那麼大。這讓她越發焦慮起來。她開始變得小心翼翼的,生怕一個不小心,傷害到孩子。她手上腳上鍊子摩擦碰撞地,時不時就會響起。
那聲音總是讓她緊張,時時刻刻都在提醒着,她並不是自由的。她不敢想自己的孩子將來會怎麼樣。她的勇氣似乎已經因爲多了這個脆弱的生命而消失了。她一邊欺騙着自己,一邊試圖創造出一個平和的假象。
她固執得堅持男裝打扮,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堅持什麼。有些東西已經深深的烙入了她的骨髓裡。當然這樣的打扮,讓她看起來很是奇怪。索性整座山寨裡都是“怪人”,也沒有人會覺得她有多特別。
她終日裡靜悄悄的,不發出任何聲音,似乎又回到了童年的那個無聲的院落裡。至於這山上的其他人,也被她徹底的忽視了。她有時候,也會閉上眼睛,想象着她給自己佈置得那個家……她想念着那裡面的每一樣東西,也想着那江邊的湯圓……
不知是巧合,還是誰摸透了她的心思。真的在吃飯的時候,給她送來一碗熱乎乎的湯圓。她閉着眼睛,享受似的聞着那溫暖的氣味,回味着那圓圓軟軟的東西,送到嘴裡時溫熱幸福的感覺。居然,就那樣坐着,直到湯圓變冷……她終究是沒有吃,因爲吃不下去。
修羅看着她這副樣子的時候,也不說什麼,只是撇撇嘴,走了。
由錦有時候,夢遊似的走出那間屋子。可是,到了屋子外面,她才發現自己弄不錯了地方。於是一個人在這山寨裡走來走去,碰到別人的時候,她總是慌亂無措的想要多藏起來,可別人卻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走過去……
沒有人的時候,她就閉着眼睛,回想着自己曾經去過的地方……她十四五歲的時候,離開了龍家,去了很多地方,看過很多美麗的東西……
那時候,她是那麼的年輕,就像出了籠的小鳥,在無人經過的地方,坐在馬上一跑就跑一整天。她還去過草原,放眼望去,一片綠色,讓她感到平靜又舒服。她偶爾也會摘下一朵小花,玩笑似的,放在馬的耳朵邊,一會兒就落下去了……
她知道天是那麼大,大概窮及一生,她也走不到盡頭……
每每從過往的思緒裡,掙脫出來,看着被白雪掩埋的山石……
她的心反而越發失落。
她知道的,那個冷冰冰的男人總是無聲無息地跟在她身後。似乎怕她想不開。想到這裡,她突然覺得好笑。
其實,就算她想不開,她也會堅持活下去……
母親沒有權力替孩子們做決定……
由錦討厭晚上,噩夢總像是無形的繩索,一道夜深人靜的時候,就衝着她纏過來,把她困得喘不過氣來。
她夢到過爺爺……老頭子還是那麼看着她,眼睛裡充滿了惡毒的怨氣……他似乎不屑與她說話,可她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到底被那樣子看了很多年。她記得最初的時候,他總是指着她鼻子罵,朽木,廢物……她也似乎回到了小時候,害怕又緊張,很勉強地想要解釋些什麼,他卻泄憤似的一鞭子揮下來……在亂飛的鞭影中,她看到那張佈滿皺紋的臉,慢慢地扭曲,變形……然後有什麼東西倒塌了……
她也夢到過父親和哥哥,他們很早就死去了,她已經忘記了他們的樣子。在夢中,她站在遠處,看着他們父子倆個攜手遠去的背影……他們永遠都是那麼親近,她知道父親是真心的疼愛着哥哥,他一直都爲擁有着這樣出色的孩子感到驕傲……
她也想對父親說些什麼,至少叫他一聲父親。可是她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於是她只好伸出手,試圖抓住些什麼,可是他們卻已經消失了……
她還夢見過母親,母親獨自一人在那破落的院子裡,對這月亮唱歌……而小喜就趴在窗口,如迷地聽着……她想要聽清她在唱什麼調子,卻怎麼也聽不清……於是個頭小小的她爬到了窗臺上,卻咚的一下跌了下去……偏偏窗臺下面不知怎麼變成了一個又深又黑的大洞……她不斷地下落,下落……她終於忍不住哭喊了一聲,娘……可是,娘卻似乎已經聽不見……
她耳邊還是那怎麼也聽不清楚歌詞的調子,很輕很輕……
夢,不間斷的夢……
童年的很多黑色的影子,即便是長大了,仍是揮之不去。它反而只會伴隨着成長,不斷地膨脹,變黑……
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女子作了母親,都會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那段時間裡,她無論如何都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她總是在那些似是而非的夢中驚醒,醒來後,看着自己的肚子,又會受了驚嚇似的難以置信。
她接受了這個孩子,可卻又時不時地忘記。她似乎開始明白了母親的心情。不知道那時候孃親是不是也曾因爲她而這樣反覆難安……
在睡夢中驚醒,她總是忍不住要發脾氣。她的心裡混雜着說不清是悲傷還是憤怒的情緒……
就連她的頭腦也是混沌不清的。
她只能……用力地撕扯着所有能抓到的東西,把枕頭扔出去……
卻偏偏撕着扯着,又會突然清醒過來……僵硬地停下手中的動作……
不斷地在心裡重複着,做什麼……
到底在做什麼?
現在還是由錦嗎?
由錦不該做……
她呆呆地望着這間住了許久的屋子,把屋裡的每個角落都看個遍,恨不得把房頂瞪出個洞似的……
這不是她的家,就算住得再久也不是。
她的家在哪裡?
她還能回去嗎?
她,不知道……
想到這裡,她便覺得喘不過氣,手上的鏈子在黑暗中刺耳的響着……
她卻只能,死去了一般,僵直地躺回牀上……
她覺得自己身體裡終於有一部分東西死了……可是,卻偏偏就是能聽到自己濃重的喘氣聲……
她,已經很累了。
賭氣似的,把身子縮成了小小一團,下意識地抱着自己的肚子……
喉嚨裡,忍無可忍地,發出哭涕一般的嘶吼……
直到最後一點力氣都流失殆盡,這才漸漸地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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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身體很冷地男人,總是在那個時候,無聲無息地來到她的身邊。他有時候會輕輕地抱住她,有時候只是輕輕地撫摸着她的額頭,試圖安慰她似的……他的身上總是帶着似有似無的香氣……
安靜下來的由錦,根本就無力再去抗拒什麼,她的頭腦裡只剩下一片空白。她不想,也不願意推開他。她需要有個人陪着。即便是她憎恨着的人。
她害怕,或許一衝動,便會做出什麼會後悔一輩子的事情。
最初的衝動,幾乎耗盡了她全部氣力,肚子中幾個月大得可憐的孩子大概也被媽媽折騰得累了……
於是,他們一起在那淺淺的香氣中沉睡……
由錦肚子裡的孩子似乎每天都在長大,她甚至能夠感覺到那小小的律動。可母親卻反而無法抑制地消瘦起來。
修羅甚至尖酸刻薄地對她說,我們短你吃了,虧你喝了,你怎麼還是一幅倒黴的難民樣?
她的回答,是大口地喝下苦得要命的補藥。
她已經不再同修羅說話,她已經很久沒有說話。除了偶爾對肚子裡的孩子唸叨些什麼,她無話可說。
她下定決心要做一個母親,可是卻又有着太多太多的東西放不下。
她爲此感到憤怒又無奈。
她知道這樣對於孩子不好,也會因此傷心自責。
可是,她仍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做。
她甚至有時覺得這只是自己的噩夢。遇到修羅他們,便是噩夢的開始……
即便如此,她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她知道倘若事情重新來過,她一定還是會跳出去保護那個村子……
她很想跑到那個村子裡看一看,哪怕只是遠遠的看上一眼。可是,手腳上不時傳來的清脆的碰撞聲,卻在提醒她,什麼也做不了……
直到有一日,許久未見面的小釦子,滿臉緊張地跑到她面前,在她的手裡塞了一隻布娃娃。然後丟頭跑開了。他的臉上帶着緊張以及難掩的焦慮……
由錦呆愣着,單手抓起,那隻布娃娃,突然間腦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不知何時出現的修羅,冷冷地說道:“這是他送給你肚子裡孩子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