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臣算得了什麼
千里尋主
馬二腳步匆匆地走着,也許心有餘悸,背後馬蹄聲一響,馬上警覺地鑽入了莊稼地裡。
原來是過路的押貨鏢車,待這些人過去,馬二才又上路。
自從逃出京城,他晝伏夜出,根本不敢走大路,身上沒有盤纏,只好夜裡到人家地裡拔幾根蘿蔔吃,人餓得又黑又瘦。他只有一個目標,向北走,一直向北。
他只能去投奔藍玉將軍,他可能到現在還不知道惠妃是爲他而死吧?馬二是在滄州才聽說惠妃死訊的,他纔不相信是病死,好好的哪來的病,一定是朱元璋悄悄地把她處死了。
他一邊打聽藍玉將軍的行蹤一邊走。藍玉將軍可不好找,先是有人說在蒙古,後又說在河西走廊,過了陝西他纔得到準信,藍將軍在酒泉。費盡千辛萬苦,他總算摸到酒泉軍營了,望着矗立在白皚皚的雪山底下的饅頭一樣的帳篷,好不親切,連轅門前旗杆上高高飄着的“藍”字帥旗也看得一清二楚了。
可惜把守轅門的士兵不肯放他進去,根本不相信這個要飯花子樣的瘦鬼會是藍玉的客人。
他此時衣服單薄,多處露肉,腳上的鞋張了嘴,天寒地凍,腳趾頭都凍黑了。不讓進,又不給通報,馬二就蹲在轅門前不遠的地方傻等。
皇天不負苦心人,果然叫他等上了。
這天藍玉騎馬巡哨回來,天下着紛紛揚揚的大雪,他披了一身雪花。大地積了厚厚的一層雪,看不清路。到了軍營轅門時,馬蹄子踩到了一團綿軟的東西,從雪堆裡拱出一個人來,嚇了他一跳。
藍玉問轅門口的哨兵:“什麼人?”
哨兵答是從南邊來的,他說他認識大將軍,每天都到這裡來等。
藍玉看了那人一眼,問:“你認得我嗎?你是誰呀?”
原來那人正是衣衫襤褸、蓬首垢面的馬二。
馬二凍得已經張不開嘴無法說話,幹張嘴發不出聲。藍玉一下也認不出他來,叫人先把他弄到帳幕裡去,叫他烤烤火再說。
馬二慶幸自己總算見到了藍玉,沒有白吃大半年的辛苦,馬二進了帳篷,很快暖過來,士兵拿了飯菜給他吃,他連筷子都不接,伸手抓吃,噎得他直打嗝,看那樣子,恨不能把瓷碗也嚼碎一齊吞下去。
藍玉掀簾子進來了,馬二已能說話了,叫了聲“藍大將軍”,立刻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這哭聲裡包含着說不盡的委屈、痛心和傷感。
藍玉這才細看了看馬二,到底認出了他:“你!你不是馬二嗎?”
馬二放下碗,答應了一聲,哭得更兇了,雙肩一聳一聳的,哭得好傷心。藍玉立刻想起了郭惠,又看到這個小忠僕不遠幾千裡來尋他,歷盡艱險,心裡一酸,眼裡也漲滿了淚潮。
“別哭,別哭!”藍玉把帳篷裡的士兵打發走了,問:“你怎麼從宮裡出來的?你是專程來找我的嗎?”
馬二說:“可不是!一找就是大半年,一路打聽一路找,一路討飯,我以爲總也找不到了呢!”
藍玉心裡不勝悲悼,他是事情過了好久了,才聽人說惠妃死了的,他一直疑心有詐,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想馬二一定知道。
馬二說:“她不可能是好死的,藍將軍想吧,連我,都差點叫皇上活埋了,何況娘娘。”
“活埋你?爲什麼?”藍玉問。
“還不是雞鳴寺的事犯了!”他把皇上設圈套抓現行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藍玉。悲傷、憤怒一齊浮上了藍玉的心頭,他問:“既是這樣,皇上一定恨惠妃不忠了,那爲什麼又給她舉行那麼隆重的葬禮呢?”馬二搖頭說他也不知道。
擰着眉頭想了一會兒,藍玉來到門外,看着漫天大雪,禁不住思緒馳騁,這還用問嗎?掩人耳目而已,是的,皇上不願家醜外揚,也就是說,我暫時安全的,朱元璋也許是有意放我一馬,也許是引而不發,將來再算總賬?這樣看來,也許只有永遠在邊關率兵打仗才最安全啊……但是,我手握兵權,他會放心嗎?
朱元璋最忌諱什麼?
李善長到了垂暮之年,皇上卻又把他請回來,給了個超越左右丞相權限的職務,令胡惟庸極不舒服。儘管聽起來李善長的職務很虛,但胡惟庸不得不疑心皇上對他已防着一手。這麼一想,他在後宮裡有達蘭這麼個援手看來並不多餘,今後還應當好好利用,至少是個靈通的耳目。
心裡怎麼想是另一回事,表面文章總得做。朱元璋在百官面前下了起用李善長的上諭當天,胡惟庸就約了陳寧去李府拜望。
他們的名片一遞進去,李善長立刻從客廳裡迎出來,滿面笑容。
胡惟庸拱手說:“老丞相回來就好了,我和汪廣洋、陳寧都可以鬆一口氣了,你不在的日子,真是焦頭爛額呀!”
明知他言不由衷,也明顯是矯情,李善長還是很自慰,畢竟他還把李善長當回事,沒想越過這道門檻。李善長說他早聽說了,胡丞相辦事幹練,有張有弛,不手軟,他說自己已老朽了,這次出山,不過是幫幫忙而已,丞相還是他,大主意還是他拿。
陳寧說:“我們後生有山靠山,無山才獨立,有了靠山豈有不靠之理?”這話說得李善長笑得合不攏嘴了。
這時管家進來,說胡、陳二位大人送了厚禮來,已挑到了後進院子,問李善長過不過目。李善長說:“這你們就不對了。咱們之間,還需這種世俗的禮節嗎?”
胡惟庸說:“我知道送金山、銀山你也不稀罕,不過是一點心意罷了。”陳寧也說千萬別打他臉給退回去,那他能急出一場病來。
於是李善長順水推舟地說:“恭敬不如從命。”
他們寒暄了很長時間,從朱元璋的“德政、武功”談到大明帝國的興盛,話題很廣,彼此客客氣氣,李善長還管了飯,顯得親密和隨和。
他們直到黃昏時分才告別出來。李善長送到二門時,胡惟庸雙手攔阻,不讓他再送。李善長堅持親自送胡惟庸、陳寧二人到大門外。
胡惟庸和陳寧在李善長府前沒法交流,兩頂大轎不約而同地擡到了莫愁湖畔。胡惟庸和陳寧相繼下轎,陳寧說:“不知皇上是個什麼意思?是不是對你不信任了,又擡出李善長制約你,捆住你的手腳?”
“有這層意思。”胡惟庸說,“有幾件事,叫皇上抓住了。他本來有意要招小犬爲駙馬,卻又變卦了。今後要小心,事無鉅細,都不能越過他。皇上耳目極多,什麼都知道。”
“最不該的是給雲奇送禮。”陳寧說。
“是呀。”胡惟庸說,“雖然皇上只輕輕點了一句,說我不該寵着內官,會慣壞他們,這證明雲奇賣了我。結交內官是皇上最忌諱的。”
陳寧說:“你想怎麼辦?這李善長不成了釘子了嗎?”
胡惟庸說:“我想,皇上再度起用他,也有籠絡之意,罷他官時太狠了點,這不是他兒子又成爲駙馬了嗎?”
“越是這樣越麻煩了。”陳寧不禁憂心忡忡。
“讓他聽咱們的就是了。”胡惟庸說。
“這可能嗎?”陳寧沒有底氣。
“事在人爲。”胡惟庸說,“不管怎麼說,李善長還是我的伯樂,他這人還是既愛才也愛財的,怕的就是他無所愛,無所好。”
陳寧笑了起來,胡惟庸很自信:“如果李善長上了我們的船,還怕他不用力划船嗎?別忘了我們才掌着舵把子。”
“這當然最好。”陳寧說,“我聽說太子正在張羅着也讓劉基復出。皇上沒有了劉基,比沒有李善長要舍手。”
“這事絕不能讓他成。劉基可不同於李善長,此公刀槍不入,不近人情,好歹把他打發了,怎能讓他再回來?”
“皇上要辦,咱也擋不住啊!”陳寧說。
“搶在前面,你不是說,劉基想在家鄉談洋買墳地嗎?這可不可以做點文章?”胡惟庸問。
“沒想過。”陳寧說。
“你走一趟浙江。”胡惟庸授意他此行最好弄出個什麼風波來,“這風波最好是讓皇上最忌諱的,劉伯溫就該倒黴了。”
“最忌諱的除非往和尚上做文章。”陳寧說,“李醒芳不是栽在這上頭差點丟了命嗎?”
“不能總用一種辦法呀!況且,劉基不寫出來,你也安不上啊!”
陳寧點了點頭,說:“我再想想。”
絕對權力
自從事情敗露楚方玉被打入冷宮後,達蘭心裡很不好過,她總想找個機會去看看她,但誰也不知道楚方玉究竟囚在何處,達蘭問過胡惟庸,他真的不知道,雲奇肯定知道,卻是一問三不知。達蘭沒事就在宮裡轉悠,總算順藤摸到了瓜。
這天,達蘭打聽到朱元璋帶着工部官員去視察河防了,早飯過後,達蘭帶着一個貼身宮女來到這個被遺忘的角落,院門上着鎖,門外秋風落葉,一片肅殺景象。
達蘭二人一到,一個看守的小太監趕緊過來說:“是真妃娘娘啊,怎麼轉到這裡來了?”達蘭命他把偏廈門打開,她要去看看楚方玉。
小太監支吾搪塞道:“這裡是放雜物的空屋,沒有什麼人啊!”
達蘭板起面孔來說:“你是不要命了?是皇上叫我來的,不然我怎麼知道這裡押着一個人。”
小太監半信半疑,雖不得不去開門,心裡卻不落底,他說:“娘娘可別坑小的呀。”
“沒你的事,”達蘭說,“我們進去送點東西就出來。”
小太監見他們進去了,爲防萬一,又把鎖頭虛掛在門上。
在這間堆滿馬桶等污穢之物的黑屋子裡,不知什麼時候添了一桌一凳,楚方玉正伏在桌上寫字,旁邊還積了厚厚的一沓文稿。
聽見有腳步聲,她急忙把寫的東西藏到爛草堆裡,桌上只剩了幾張紙,她像練字一樣,寫着:“天地良心”等字樣。
達蘭來到了門前,一見楚方玉這個樣子,她哽噎地叫了一聲:“尚宮女史,想不到你落到了這步田地。”
楚方玉冷冷地說:“我有名字,你不要叫我女史。”
達蘭稱讚她是個好樣的,“是這皇宮內外、朝野上下,我唯一佩服的烈女,所以我才肯冒着危險來給你送點東西。”
達蘭說完,叫宮女把帶來的包袱從柵欄空隙裡遞進去。楚方玉沒有道謝,她問:“你爲什麼對我發慈悲?爲什麼冒這個險?”
達蘭說:“也許是同病相憐吧,一來是我和你一樣,等於是被搶進宮來的。二來你是李醒芳的未婚妻,我同樣敬重李醒芳的爲人。你爲了救他,寧可毀了自己,你是烈女呀,我都做不到。”說着,她流下了一串串熱淚。
“謝謝你,”楚方玉說,達蘭是唯一一個爲她灑下同情之淚的人。她叫達蘭不要再來了,別因自己而受牽連。
“你在寫什麼?”達蘭問,“他怎麼會容許你寫東西?”
楚方玉抓起一張紙揚了揚:“亂塗亂畫而已,我太悶,向他索要紙筆,也許因爲我是個文人吧,他給了。”
達蘭說:“他沒有馬上殺你,是還存有讓你回心轉意的念頭。你手持利刃要殺皇上,若是他不存幻想,早把你碎屍萬段了。”
楚方玉冷笑後說她唯一掛唸的是李醒芳,也不知李醒芳在哪裡,是不是遠走高飛了。
“你那麼相信皇上的丹書鐵券嗎?”達蘭說,“皇上既能賜予,也能收回、作廢,皇權至高無上啊!”
這一說,楚方玉更擔心了,她說:“我已無能爲力了,如果你能幫上他,千萬幫他一把,我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不盡了。”
達蘭點頭:“你就放心吧。”兩個女人們里門外相對流淚。
越權簽字
胡惟庸在謹身殿單獨面見皇上,朱元璋揹着手在寫滿地方官員名字的名單前走來走去,忽然問道:“幾天前浙江學政,還有幾個都督上來的奏疏怎麼遲遲不見?是不是在你那裡?”
“讓我想想,”胡惟庸心裡惶恐,故意作出思考狀,隨即平淡無奇地奏道:“有些奏摺沒什麼重要的,臣就處理了,爲皇上分點憂。”
朱元璋顯然很不滿:“可朕並沒讓你代簽代批呀!”
胡惟庸忙站起來:“臣不敢,有些辦得慢了些,有些是先替皇上粗看一遍,總歸是要呈上來的。”
朱元璋說他比李善長會用權,李善長沒他的氣魄。
朱元璋問胡惟庸:“是不是有些摺子對你不利才扣下呀?”
胡惟庸嚇得急忙跪下,表白自己這麼多年,“可是肝腦塗地地爲皇上效勞,不敢有一絲懈怠、半點疏漏啊,皇天可鑑。”
“你起來吧。”朱元璋的口氣緩和多了,“朕並不疑心你,只是別人會有各種各樣的微詞,你須小心纔是。”
胡惟庸揩了一下腦門的汗,說:“臣全仰仗皇上庇護了。”
朱元璋說:“沒事下去吧,對了,秦王、晉王都成年了,朕打算讓他們儘快到封地去。”他徵詢胡惟庸的意見。
按胡惟庸的個性,他不會貿然陳述自己的看法,在曲曲折折探明皇上的真實意圖後,纔會附和表態。
今天朱元璋一提兩王去封地的事,胡惟庸心裡爲之一振,他立刻想到達蘭的交代,她不總讓自己在朱元璋耳旁吹風,儘快讓朱梓有自己的封地嗎?朱梓時下尚未成年,雖提不到日程上來,但前有車,後有轍,只要秦王、晉王這些兄長陸續去經營自己的藩地,那就成了規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