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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國慶和一般的企業家有很大的分別,這一點是他給林安然的第一印象。
他大咧咧地盤着腿,坐在黃花梨木沙發上,臉長瘦削,皮膚髮黃帶黑,滿臉溝壑,一雙異乎尋常般濃密的眉毛掛在一雙精明的細眼上,眼珠大而黑,幾乎看不到眼白,因而顯得極有神,目光炯炯盯着門口。
見了趙士敬等人進來,也不起身迎來握手,手裡依舊捧着那根精緻的大碌竹,朝趙士敬揚了揚頭,聲音洪亮,卻一絲尊敬的味道都沒有,喊道:“士敬同志,你們來了啊?”
趙士敬對衛國慶的態度顯然不感冒,很不情願和他接觸,可又不得不跟此人打交道,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假意熱情道:“衛總,別來無恙?”
衛國慶稱呼趙士敬爲“同志”,趙士敬卻頗有深意地喊他“衛總”。倆人都有各自的理由,衛國慶認爲自己是村支部書記,稱呼趙士敬“同志”是理所當然的。在趙士敬眼裡,衛國慶卻壓根兒不是什麼同志,只不過是一個地道的商人罷了。
見衛國慶之前,林安然也打聽過此人,所謂知己知彼,既然都說衛國慶難伺候,要來見他自然要有所準備。
衛國慶雖然書讀得不多,卻常常妙語連珠,在官員口中,他是個桀騖不馴的狂人,可在白泥村村民的眼裡,他卻是一位有着真知灼見、說一不二又至高無上的救世主。
林安然琢磨過他的經歷後,對這人有了一定的理解。衛國慶之所以桀騖不馴,皆因成長的環境使然。楊秋生曾講過一個關於衛國慶的故事,此人八十年代初期辦村企業,因爲和國營企業爭奪生產資料,被市委派人調查過一次。
那時候的衛國慶振臂一呼,全村上下男女老幼紛紛響應,前來駐村調查的工作組最終無功而返。衛國慶對工作組說得最經典的一句話是:“我們餓肚皮的時候,你們幹部在哪?我們辦企業發財了,你們就來查?!”
後來,工作組在村民的唾罵聲中灰溜溜地離開了白泥村,從此衛國慶更加驕橫,對官員便有了更深的仇視。
林安然覺得衛國慶的成功也正因爲他這種天不怕地不怕,人死卵朝天的狗脾氣。
他辦企業那會兒是八十年代初,商界幾乎都是國企的天下,優厚的傾斜政策使得國企相對於私企有着更加肥沃的生長土壤,作爲村辦鄉鎮企業的領班人衛國慶,正是在這種夾縫中求生,殺出了一條血路。
他既羨慕國企裡的人才設備和生產資源,又鄙夷國家像照顧親兒子一樣偏心國企的優惠政策。所以只能採取不要臉、不要命的辦法去和國企競爭,用衛國慶自己的話說,窮他媽纔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情!
不過,他見了趙士敬,居然拋開了自己在外人眼裡最爲炫目的企業家光環,以一名村支書的身份自居,又不免有些奇怪。既看不起官員,又喜歡用官方的身份。在林安然看來,未免有些自我矛盾。
待大家坐下,有村辦的人過來泡好茶又端了盤水果進來。林安然注意到,端水果這位村辦的幹部,腳上穿着一雙高檔的花花公子白襪子,外頭卻居然套着一雙皮涼鞋。
白襪子邊緣蹭得黑乎乎的,看起來既滑稽又扎眼。
目光滑過這雙怪異的涼鞋,卻看見了衛國慶放在沙發下的皮鞋。衛國慶人盤腿而坐,鞋子被隨意撇在木沙發下,林安然看出那是一雙貴价的意大利利奧納多皮鞋,也就是濱海市俗稱的老人頭品牌。這雙價值上千元的皮鞋,被衛國慶當成了拖鞋用,鞋幫子被踩塌了下去,而且一看就知道是長期踩踏纔會有這樣的效果。
衛國慶把手中的大碌竹水煙筒一放,對趙士敬道:“士敬同志,有事就說吧!”他的口氣並不熱情,像皇帝早朝,有事啓奏,無事就得退朝。
趙士敬說:“衛總,是這樣的。白泥村村口排污渠即將改造,市委市政府同意將明渠改成暗渠,然後利用這片空地建設一個服裝批發市場。項目已經批下來了,投資方也簽約了,近期就要開工,今天過來是和你商量一下,邀請你出席動工儀式。”
衛國慶細長的眼睛眨了一下,烏溜溜的眼珠掃了一眼趙士敬,又掃了一眼林安然,說:“我看不是吧。照我看來,你是上這裡要車的吧?”說完歪起嘴角,笑了。
趙士敬倒覺得有些尷尬,衛國慶說得沒錯,今天的確是打着邀請他出席動工儀式的幌子,來探聽那兩臺皮卡的事情。只是衛國慶這人一點不懂婉轉,直接入了正題,反倒不知道如何回答。
林安然見趙士敬卡了殼,又看到衛國慶直來直去,乾脆也打開天窗說亮話:“謝謝衛總對我們街道工作的支持。”
他懶得再跟衛國慶繞彎子,你直來,我就直去,啥都不說,直接就謝謝你對我們單位的支持。一來是提醒衛國慶答應過兩臺車的事,二來也不問他是否同意,直接就道謝,不給也得給。
這回輪到衛國慶傻眼了,兩臺車對他來說是毛毛雨,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去年白泥村工業產值破三十億的時候,衛國慶一口氣訂購了十臺奔馳,浩浩蕩蕩從省城開回濱海市,好不威風。
原想着這兩臺答應過的皮卡車就算要給,也不能就順順當當給,當年創業之初官員對他的處處爲難記憶猶新,如今名利雙收了,逮着機會就加倍奉還。
沒想到眼前這年輕人壓根兒沒再徵詢自己的意見,直接就謝謝自己。自己自以爲聰明,想刁難一下眼前幾個街道辦的小官,沒想到剛搭好臺,人家客客氣氣的一句話把整齣戲直接繞到了謝幕一環上。
衛國慶不是初出茅廬的愣頭青,鏖戰商場多年,早成了人精。沒想到自己太輕敵了,被林安然將了一軍。
愣神了一下,想想反悔也不好,他爲人雖霸道,可做事從來就說一不二,最恨不守信的壞名聲。當初就是看扁了鹿泉街道拿不出三百多萬來修渠,才當着衆多人的面許諾,如果能解決這排水渠糾紛就獎勵街道辦事處兩臺車。
沒想到世事變幻莫測,纔不到一年,事兒還真辦成了。讓他驚訝之餘,不由對辦成這事的年輕人林安然大感興趣,否則以趙士敬的身份前來拜訪,按照以往慣例,他連見的興趣都沒有。
今天之所以肯親自接見,說白了就想會會林安然。這一次交談,沒想自己就輸了一陣。
衛國慶饒有興致看着林安然,說:“這位感情就是林副主任吧,不錯!年輕有爲!若不是你,這鹿泉街道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辦排污渠的事辦妥。行吧,我衛國慶說話算話,車我一定給,等你們的項目開工了,就來我這裡提車!”
趙士敬在一旁,聽衛國慶誇讚林安然,心裡很不是滋味。林安然瞧出這衛國慶也沒安什麼好心,面上看起來是誇自己,實際在損趙士敬和範天來,暗罵倆人是飯桶。
於是趕緊笑道:“謝謝衛總這麼瞧得起我。說起這排污渠,我也是撿了現成的便宜,之前範書記和趙主任都做了不少前期工作,我不過是順時應勢,按他們的計劃實施而已。說白了就一跑腿的,運籌帷幄的還是範書記和趙主任。”
說這話倒不是林安然刻意去拍趙士敬和範天來的馬屁,雖然有往這倆位主官臉上貼金的意思,實際上還是爲了整個鹿泉街道的威信。
一個單位不是由一兩個幹部組成的,在單位裡怎麼鬥那是內部矛盾,就好比夫妻打架一樣,終歸是家事。在外頭就必須要爲自己單位掙臉,必須要抱團,必須要懂得維護領導的尊嚴。單位頭兒的臉面掉在地上了,你不去拾起來,只會讓別人看笑話。自己的領導沒了威信,個人再強大在外面也擡不起頭來。
衛國慶又愣了一下,連趙士敬也大感意外。
林安然看起來年紀輕輕,卻如此老練沉穩,不居功不自傲,懂進又懂退,一點不像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幹部。
衛國慶覺得自己真不能小看這年輕人,難怪這小年輕來上任短短几個月,倒把這拖了一年多沒眉目的事情給解決了。從前的鹿泉街道,衛國慶能看入眼的就沒一個,現在在他看來,要說能看入眼的,只有眼前這姓林的副主任了。
他心底有幾分欣賞,看了看牆上的掛鐘,說:“快中午了,咱們還是邊吃飯邊聊吧!”
轉頭對周繁榮說:“老周,讓飯堂準備一下飯菜,我親自招待咱們的兄弟單位。”
按照行政體制,村是屬於街道管轄,可在衛國慶腦子裡,這鹿泉街道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上級,壓根兒只能算同一轄區的兄弟單位而已。
周繁榮應着是,心裡暗暗嘀咕,衛國慶可從未曾請過鹿泉街道的人吃飯,倒是以前鹿泉街道請客邀請了幾次衛總去吃飯,可算下來,這麼多年,衛國慶肯出席的只有一次。
今天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要留這幾個科級的小幹部在這裡吃飯。不過他追隨衛國慶多年,知道自己頭兒想什麼。衛國慶有點兒江湖氣,看對眼的人就算是個擺地攤的都能把酒言歡,看不對眼就算市長來了都閉門不見,今天無非就是對眼前這位姓林的副主任有點兒欣賞,才破例而已。
他笑眯眯轉身出去,下樓安排飯局去了。
趙士敬想拒絕這個飯局,衛國慶這人就像只刺蝟,和他接觸老讓趙士敬渾身都不自在。在衛國慶面前,自己找不到一點當官的威風。可拒絕他肯定不是個好主意,今天來這裡是請人出席動工儀式的,別說這老土豪還沒正式答應,就說這車雖然答應了,不吃飯那不是給他找不痛快?不是給他找到個現成的不肯給車的藉口?
心裡這麼想,臉上還要陪着笑,說衛總你太客氣了。笑了一陣,從衛國慶辦公室的一面鏡子裡看到自己的樣子,比哭還難看。